柳蓉慢慢地習慣了輪椅、義肢和所有的行動不便,摸索著找到自己的一點方向,開始前所未有地忙碌起來。
有時候忙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到方向而迷茫地忙碌。
在休學了整整一年後,柳蓉重新回到了C大,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有這樣的勇氣,離開父母千里之外,推著輪椅行走於校園中,頂著所有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目不斜視,獨自一人,重新和那些小她一屆的孩子一起上課、作業、小組討論,只是他們坐在教室的椅子上,她坐在輪椅上。
她在走了一半就摔下去的人生路上重新、鄭重地印下腳印——儘管同時也多了兩條輪椅印子。
人不把自己逼到一定的境地,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多遠。
腿斷了,她仍然活著,還怕什麼呢?有的時候,想開了,不在乎了,就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怕的。
柳蓉給自己買了一個連頁的本子,把自己過去的計劃、調整過的計劃重新一條一條地寫上去,怎麼樣回歸正軌,怎麼樣重新撿起原來的朋友圈子——國慶節放假的時候她甚至請了常露韻來C大玩,忙前忙後地幫這個一年不見的舊同桌找旅館,安排旅行路線,甚至跟常露韻開玩笑說:「你看,到最後我還是和你一年畢業,緣分哪。」
她不再躲這些代表了她過去輝煌的朋友。
過去,仍然是一個讓人心如刀絞的詞,可縱然物是人非,它也依然存在,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因為生活還在繼續。
悲傷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
漫長的一年過去了,她終於渡過了最後的沮喪階段,正視她已經不在的兩條腿,明白了自己必須要找到一條新出路。
梁肅在她剛復學的時候,試探著給她打了個電話,之後膽子肥了,就開始天天定時定點的騷擾,簡直風雨無阻,時間長了,柳蓉居然也習慣到時候響起來的電話鈴了。
連著接了一個月的電話之後,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原本自己就屬於拇指族,沒有火燒眉毛的事一般不打電話,所以手機的套餐也一直偏向短信業務,接電話也是要花錢的,就順手查了下餘額,結果被裡面的「巨款」驚嚇了。
她父母是沒有這個習慣給她充手機話費的,平時找她也大多打寢室電話,那這個……是誰呢?
柳蓉盯著10086的餘額查詢回復短信,愣了一會,攤開面前的寫滿了蝌蚪文的書,認真地看起來——別管真的假的,傳說中還有一個人在等著她哪。
而這一年,梁雪大三。
高中畢業以後進入大學,前兩年,都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人關注成績,有人喜歡交際,有人無事忙地在各大社團學生會中輾轉,也有人每天奔走於各種兼職中,然而一到了這一年,無論是誰,都開始面臨著同一個壓力。
選擇的壓力。
都已經是成年人了,這時候困難的就不是要去努力地做什麼了。
而是放棄什麼,又要為哪一個目標而奮鬥。社會的大門開始向他們展開,原本單線的遊戲攻略立刻變得無比複雜起來,要進入哪個副本,成為籠罩大部分人大三一整年頭上的烏雲。
出國?選什麼學校?費用怎麼樣?是自己申請還是保險一些花幾萬塊找中介?
考研?考什麼學校?考什麼專業?需要準備什麼東西?又三年的時間值得麼?
工作?找什麼樣的工作?需要什麼樣的經歷?怎麼修飾自己的簡歷?未來該怎麼發展?
對於梁雪而言,這個選擇倒是沒多大問題——以她家的條件,留學和深造都是浮雲,可她依然焦慮,從雜亂沒有技術含量的兼職轉而開始有針對地在一個又一個的公司做實習,她總是在焦慮,因為心裡那根弦繃得太緊,也因為她一旦停下,就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等梁肅從事業情場兩頭不順的焦頭爛額裡回過神來,想起問問自己這唯一的妹妹就業意向的時候,他才愕然地發現,梁雪已經變成了一根會走的竹竿——一米七多的女孩子只剩下了不到一百斤的體重,梁肅差點懷疑她去吸毒了。
趁著週末,梁肅把梁雪叫出去請她吃飯,梁雪精神很差,坐在那裡就走神,眼睛底下帶著厚重的黑眼圈,脾氣也有點暴躁,餐廳上菜上慢了,她差點罵起服務員來,被梁肅給拉住了,皺著眉看著她:「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梁雪冷笑一聲,聲音提高了好幾度,「拜託,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們這種人一樣悠閒的好不好,在廚房裡幹什麼?做菜還是繡花?是不是要顧客等到半夜?我說兩句怎麼了?」
梁肅靜靜地看著她,倒了杯茶水放在她手邊:「你晚上有別的安排?」
「我沒有別的事時間也很緊張的,不是給他們這種人浪費的!」
梁肅擺擺手讓臉都紫了的服務員走開了,旁邊有幾桌的客人已經開始在往他們這邊看了,梁雪注意到,多少收斂了一點,拿起茶杯才喝了一口,就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了桌上,茶水都濺出來,又被梁雪重新拿起來,全部潑在了地上:「什麼味?隔夜茶吧?你們餐廳是唯恐顧客命長吧?」
梁肅沒說什麼,覺著自己簡直說什麼都是錯的。
人在有房有車有錢有閒,吃喝玩樂享受成功的時候,一般是不大會暴躁的,暴躁不好看,誰都知道,可那不是被逼得沒辦法麼?
梁雪的性格有些像男孩,在一大幫小姑娘裡,總是話最少的一個,即使和很熟的朋友在一起,大多數時候她也是坐在角落裡,必要的時候才開口,可是她現在卻在梁肅對面喋喋不休地抱怨——抱怨這個城市的天氣不好,抱怨街上人太多,抱怨飯店服務態度太差,抱怨實習公司的老闆更年期,甚至一個吃完的女顧客走出去的時候高跟鞋點地的聲音有些大,也成了她說刻薄話的理由。
有無數人在她那張超常發揮的嘴裡躺著也中槍。
梁肅一言不發地聽著,好半天,直到菜端上了桌子,梁雪才安靜下來,吃起東西來。梁肅對服務員說:「上幾瓶啤酒。」
啤酒上來,梁肅給他自己和梁雪一人倒了一大杯,梁雪連想也不想,接過來就干了,然後重重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不知是在跟誰賭氣一樣地說:「喝啤的管什麼用,再上兩瓶白的。」
她太累,太焦慮了,所以委屈,可那委屈卻找不到源頭。
兄妹兩個一對一杯地喝,梁肅喝一杯,梁雪干一瓶,到最後也不知道她是吃飽的,還是喝飽的,反正是終於趴在桌子上了。
梁雪抱著腦袋,擺了擺手:「哥……我不喝了,頭暈,這回喝大了。」
梁肅看著一桌子杯盤狼藉,就付了賬,問她:「那咱們回家麼?」
梁雪酒品還算可以,不無理取鬧,點點頭,晃悠晃悠腦袋,去衛生間裡洗了把臉,表情有些迷茫地走出了飯店。
叫門口的夜風一吹,她就清醒了幾分——城市的夜生活剛剛開始,又是週末,正是熱鬧的時候,大街小巷的燈光與人聲混雜在一起,很多人都在歡笑。
她抬起頭,看著寬闊的街道、十字路口、天橋、紅綠燈、人潮以及懸在高樓大廈上那些巨大的屏幕上滾動的廣告,忽然覺得茫然起來,幾乎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
梁肅撿起他們兩個人的外衣,從飯店裡出來,就看見梁雪背對著他站在大街上,仰著頭也不知道在看什麼,於是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什麼呢,回家了。」
梁雪好半天才回過頭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卻已經淚流滿面。
然後她慢慢地蹲下來,把自己蜷成一個很小的球,透過身上薄薄的T恤,弓起的背上露出凸起的脊椎骨的痕跡,她就像個孩子一樣毫無形象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梁肅歎了口氣,頓覺無奈,伸手去拉她:「姑奶奶,咱們別在大街上哭啊,哎呀,起來起來……」
「我天天睡不著覺,每天早晨都是哭醒的。」
「哥啊,我特別迷茫,我怎麼辦啊?我實在忍不住了,真忍不住了。」
梁肅只得蹲下來,拍著她的後背。
「我每天早晨都在想,我以後幹什麼去呢?我感覺我一事無成……我真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好累,我、我覺得喘不過氣來……」
梁肅從外衣兜裡摸出了幾張飯店裡順出來的紙巾,遞到她手裡:「擤擤鼻涕,都堵住了肯定喘不過氣來。」
他本來想把梁雪從地上勸起來,後來就不勸了,只是默默地蹲在一邊,聽著她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絮絮叨叨地跟自己說話,這是喝多了,也是忍的時間太長了。經過的路人最多瞟他們一眼,就繼續走自己的路了。
每個人都每個人的難處,看見的紅男綠女都是光鮮,可哪個光鮮後面沒有幾個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呢?
這麼大的一個城市,誰又會為別人的喜怒哀樂駐足呢?
哭就哭吧,也不算丟人啦。現眼給別人看,別人都沒時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