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承噤了聲,沒再說話,只當是沒提起過這件事情。
謝如鶴漫不經心地側頭,把窗戶降了下來。冷風在一瞬間灌入車內,帶著濃濃的濕氣。他定定地看著窗外,有些失神。
良久,謝如鶴開了口,聲音輕飄飄的,帶了輕淺的笑意。
「等他死了,我會去看他的。」
印象裡,謝如鶴被父親謝冀打的次數並不多。
旁人都在傳,謝家有個嗜酒成性,醉了就沒了人性,只會毆打妻兒的人渣。盡頭那個小房子,傳來的永遠都是男人醉醺醺的罵罵咧咧聲,東西砸到地上的撞擊聲,女人克制的哭聲。
謝如鶴覺得他們說的都對,除了「毆打妻兒」那條。
在初二之前,他從來沒被謝冀打過。
只有謝冀不在,家裡才有可能有一刻的寧靜。
除此之外,氣氛永遠是壓抑沉悶的,像是個讓人透不過氣的牢籠。父親頹廢得像塊爛泥,母親的臉上總帶著溫婉的笑,背地裡卻總是掉眼淚。
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下,謝如鶴的性子變得陰沉而安靜。除了季湘寧,他不在意任何東西,也不覺得自己會有怎樣的未來。
他覺得自己不可能能夠逃出這個地獄。
謝如鶴第一次發現謝冀動手打季湘寧,是他初次遇見書念,拿著她的傘回家的那一天。
通過鄰居叔叔介紹,他逃課去給李宏送貨。忙活了半天,卻沒有任何的收穫,只見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生。個子小巧,長著張一看就會被欺負的娃娃臉,卻像是以為自己能夠拯救世界。
從居民區走出來,僻靜的小道上只安了一盞路燈。一路上又黑又靜,除了他沒有別的人。一直走到盡頭,看到一間房子,窗戶透出微弱的光芒。
謝如鶴看著那間房子,邊走邊翻著口袋,卻只翻出了一顆糖。
他這才記起自己出門沒有帶鑰匙。
謝如鶴把糖放回口袋裡,走到門前,輕輕的敲了三下。
裡邊立刻傳來了腳步聲,輕而急促。
門被打開。
季湘寧站在玄關,手上拿著乾毛巾,眼週一圈都是紅的。她的頭髮有些凌亂,身體被長衣長褲遮得嚴嚴實實。
「阿鶴回來了啊。」她啞聲說。
謝如鶴點點頭,把雨傘放在鞋架的最上層,沉默地把鞋子脫掉。
季湘寧把毛巾遞給他,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多了幾分沙沙聲,有些艱難的意味:「先去洗澡吧,媽媽一會兒有話跟你說。」
聽到她的語氣,謝如鶴的眼皮動了動。
房子裡很安靜,除了主臥房傳來謝冀睡著時的鼾聲,再無別的聲音。暖黃色的燈光,也沒將這老舊而狹小的房子襯得有半分的溫暖。
謝如鶴看向她,樣子像是在思索。
幾秒後,他從口袋裡拿出那顆芒果軟糖,用衣服擦了擦,放進她的手裡。看著季湘寧的雙眼,他終於開口說了話。
聲音低沉又啞,卻帶著少年天生有的潤澤,十分好聽。
「請你吃顆糖。」
謝如鶴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季湘寧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做手工。
她的腦袋低垂著,頭髮散亂,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還能看到幾許白髮。身上穿著殘破的舊衣,比起前些年,像是蒼老了十多歲。
桌子上還放著一份剛熱好的飯菜,謝如鶴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他正想拿起碗筷,下一秒,他的眼神一滯,茫然地看著季湘寧的脖子。
剛剛在玄關的時候,季湘寧背著光,謝如鶴沒注意到。此刻近距離坐在她的旁邊,光線雖然暗沉,但他依然看的清清楚楚——
季湘寧的脖子上是被人掐出來的紅痕。
謝如鶴定定地盯著她的脖子,輕聲道:「你的脖子是怎麼回事。」
聞言,季湘寧下意識用手捂著脖子,勉強地說:「沒事,你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謝如鶴低垂著頭,漆黑的雙眼倒映著面前的燭火,忽明忽滅:「是我爸掐的嗎?」
季湘寧勉強地笑了笑:「你爸爸就是喝醉了……」
「他哪天不醉。」
「……」季湘寧搖了搖頭,替謝冀解釋著,「他只是對我有些誤會,解釋了就好了,不會有第二次的。」
謝如鶴捏緊拳頭,對她這樣輕描淡寫的反應感到不可置信,起身回了房間。
很快,季湘寧也跟著走了進來,站在他的旁邊,歎了口氣:「阿鶴,如果你不想呆在這裡,我聯繫一下外公,把你送到他那邊去好嗎?」
謝如鶴聽過她提起季興懷,看向她:「你去嗎?」
「我沒臉回去。」季湘寧苦笑,「而且你外公不喜歡你爸爸,我總不能讓你爸爸一個人呆在這裡,沒有人照顧他。」
他的母親,遇上了愛情就奮不顧身,變得盲目又可笑。
她總相信謝冀會清醒過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天真得像是個小女孩。
謝如鶴躺在床上,用手臂擋住眼睛:「那算了。」
「……」
「我得照顧你。」
大概是因為傷害了季湘寧,酒醒之後,謝冀意識到自己的不妥,愧疚自責。他不再像之前那樣酗酒,漸漸活回了一個人樣。
謝如鶴也不用像之前那樣,為了替補家用而逃課去送貨。
再後來,他聽到了書念替謝冀說的那番話。
——「我沒有幫謝如鶴,也不是在幫他爸爸說話。我只是覺得,不能貿貿然地下結論。這個罪名很重,沒有人背得起。」
至少在謝如鶴看來。
謝冀確實是個人渣,但也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謝如鶴其實不怎麼在意別人對謝冀的看法是什麼。但看到書念因為這個解釋,被她的同學嘲笑,又反過來安慰他的時候,他有了一種很奇異的感受。
十分奇怪,又令他十分著迷。
也讓他,漸漸把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了書念的身上。
小鎮裡出了這個事情,可書念卻總獨來獨往。
怕她出什麼意外,謝如鶴開始跟著書念。
也慢慢地跟她關係好了起來。
陪書念過完十六歲的生日,謝如鶴回到家的時候,除夕已經過了,迎來了新春的凌晨。
在那晚,不知是什麼原因,謝冀又喝了酒。他的心情似乎極差,對著季湘寧說著一些很難聽的話。
季湘寧催著謝如鶴快點回房間。
謝如鶴抿著唇,看著謝冀的眼神帶了幾分厭惡。
謝冀看到了他的眼神,火氣一瞬間上來,拿起旁邊的杯子就砸了過去:「媽的!畜生!怎麼看你老子的?不會叫人?」
他這是突如其來的舉動。
謝如鶴完全沒反應過來,玻璃杯砸到他的額角,磕出一個大口子,鮮血順著臉頰向下滑落,染紅了他的眼。
季湘寧明顯也沒反應過來,頓了幾秒後,像是瘋掉似的尖叫,上前去撕扯謝冀:「你瘋了?!那是你兒子!」
謝冀直接把她揮開,歇斯底里地吼:「你他媽才瘋了,給我滾!我告訴你!你他媽少給我跟隔壁那個狗男人來往,你要敢背叛我!我直接殺了你!我直接殺了你!!!」
他的面容赤紅,像是從地獄裡來的惡魔。
怒到了極點,彷彿沒了人性。
謝如鶴卻沒多大的反應,單手捂著傷口,走過去把季湘寧扶了起來。
季湘寧的眼淚直掉,不再說話,翻出藥箱,給謝如鶴處理著傷口。她在一瞬間像是清醒了過來,過去替謝冀找的種種借口,全因為他的舉動而破滅。
季湘寧能忍受任何事情。
她能忍受謝冀成日酗酒,不為這個家庭做任何的貢獻;能忍受他在不清醒的狀況下,對她出言不遜,拳打腳踢;能忍受他不信任她,總懷疑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
她能忍受任何事情。全部,她都能忍受。
但當這些事情,發生在謝如鶴的身上。
只一次,她的夢便醒了。
她可以受苦,但絕不能帶著謝如鶴。
她唯一的兒子。
替謝如鶴的傷口纏好繃帶,季湘寧回頭看向謝冀,擦了擦眼角的淚。看起來仍舊狼狽,卻像是變回了從前那個高高在上的富家女,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離婚。」
這是季湘寧第一次提的離婚,就連謝如鶴都以為她只是一時衝動,可她的態度卻極為堅決。不論謝冀如何哀求,軟硬兼施,她都沒有一點要回頭的跡象。
季湘寧帶著謝如鶴搬了出去,找了個公寓住了一小段時間。
擔心書念找不到他,會跑到他家去。
謝如鶴主動去書念家找她。
他頭上的傷口還沒好,繃帶處還滲著血,看上去很嚴重。
本來書念還因為他來找她十分高興。可在看到他額頭上的傷口時,她瞬間收起了笑意,訥訥道:「你怎麼受傷了……」
謝如鶴沒回答她這個問題:「我最近跟我媽搬到街口的那個公寓,你有事找我的話,就去三樓304,別去我以前的家。」
「……」書念用力抿了抿唇,又問了一次,「你怎麼受傷了。」
謝如鶴抬手碰了碰傷口,沒再瞞著,誠實道:「我爸拿杯子砸的。」
書念盯著他的傷口,氣急了,音量也隨之變大:「我之前聽陳翰正說的你爸爸家暴,我還不信。他這樣是犯法的!就算你是他的兒子他也不能隨便打人!」
謝如鶴沒吭聲。
書念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
她見過有叔叔阿姨在氣急之下會拿衣架打孩子,但也不會像謝如鶴這樣這麼嚴重。她的眼淚說著說著就掉了下來:「是不是得報警啊……」
謝如鶴說:「不用,我搬出來了。」
「他會不會再找來打你……」書念不知所措地發出嗚嗚的哭聲,踮起腳去看他的傷口,「怎麼辦,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謝如鶴重複了一遍:「沒事。」
「什麼沒事?!」書念嗚咽著,聲音細細軟軟卻又堅毅,「我得去跟你爸爸說,他這樣是不對的。哪能拿杯子砸人!會死人的!」
謝如鶴覺得自己有點奇怪,看到書念哭成這個樣子,他的心情居然極為好。
他攔住她:「你不怕他打你嗎?」
「我有什麼好怕的。」書念吸著鼻子,「他敢打我我就報警,我還能叫我爸爸跟我一起去,他肯定打不過我爸爸。」
她還掉著淚,眼珠子像顆水洗過的玻璃球,晶亮圓潤。眼週一圈都是紅的,腮幫子稍稍鼓了起來,像塊小年糕。
明知道會受傷,卻為了他義無反顧。
看著她臉上的濕潤,謝如鶴莫名有了種衝動。他的眸色暗了下來,嘴角稍稍彎起,輕聲安撫著她。
腦海裡卻想著別的事情。
他想舔掉她的眼淚,想嘗嘗那個味道。
這是書念為他而流的眼淚。
謝如鶴想一點一點的,全部佔為己有。
一定是甜的。
就像是,是苦盡甘來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