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是巧合嗎?」技術員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春三。
春三站在屏幕牆前, 看著主城各區的監控畫面。
已經夜深了,安全區宵禁中,C區D區除了酒巷地區, 大多居民都進入了夢鄉。
五秒鐘之前發生的瞬閃, 可能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
「想得太多, 」春三說,「連川剝離開始是一小時前,結束也是在十分鐘前。」
「要匯報嗎?」技術員問。
「我來匯報。」春三說。
驅逐連川在主城居民看來是合理並且期待的, 多年來對於主城不可逆轉地被黑鐵荒原一點點吞噬,普通人的恐慌在主城嚴苛的管理規則下無法暢快表達,對鬣狗的仇恨和「被破壞了平靜生活」的憤怒都是強烈的。
而順應民意對外公佈了驅逐之後, 連川的處置必然另有安排。
但在春三看來本來應該非常順利的「另有安排」,卻進行的並不順利,會開了很長時間, 幾方的意見肯定並不統一。
最後的決定依舊是驅逐,但這個驅逐背後的意義,對於幾方來說可能都不一樣。
在這種分歧幾乎已經擺在了明面的情況下, 春三的這個匯報, 無論是匯報給哪一方, 都是一種冒險。
主城的瞬閃,技術上一直找不到原因, 只能歸結為主城定律, 但跟連川應該沒有關係, 連川各種極限都經歷過, 從未有過跟瞬閃能「巧合」的情況。
春三一直沒有從瞬閃裡找出規律, 不少人認為其實沒有必要再去找到規律, 瞬閃就是伴隨坍塌進程開始的現象, 像機器報廢前迸出的火星。
但匯報時她不希望有任何一方把自己的利益夾雜到根本無解的主城定律當中,尤其是利用已經處於剝離狀態的連川。
如果一定要說規律,最近的幾次的瞬閃倒是能跟寧谷聯繫上,列車到達,寧谷跟旅行者進入主城,寧谷跟連川對峙時,只是還不清楚這一次能不能跟寧谷「巧合」上。
她需要單獨向管理員匯報。
春三走進保密聯繫室,檢查完設備之後,輸入了自己的密碼,她是唯一有向管理員匯報權限的技術人員,但也僅限於匯報,匯報後她也只會收到管理員的消息送達確認,不會有別的反饋和交流。
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樣。
春三把消息加密匯報之後,系統沒有任何反應,屏幕上也只有她發送完畢的提示,沒有收到任何確認。
等了兩分鐘之後,她關掉了屏幕。
雖然沒有人見過管理員,但他們就像是與系統共生的存在,任何時間聯繫,都會在線。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讓她有些茫然。
並不害怕,也並不慌亂,更不絕望,唯一的感受就是茫然。
有一瞬間寧谷以為自己回到了鬼城,四週一片黑暗,不時刮過的風,吹透了他身上的衣服,很冷,有種小時候打了人被團長扒光了捆在庇護所門口展覽的錯覺。
他原地轉了一圈,發現黑暗中有一個亮著的地方。
方形的,看上去像個走廊或者什麼通道的橫剖面,沒有門,也沒有別的任何能看清的東西。
這是連川的回憶嗎?
寧谷站著沒動,他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謹慎地想要再思考一下。
他第一反應是那個「密鑰」,但小孔的大小順序他並沒有回憶完,就感覺四週一下黑了,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
所以不一定是那個什麼大小大小的,那就是連川?
連川開始剝離了?主動把他拉了進去?
如果能這麼做,當時在失途谷為什麼不行?
站了一會之後他確定了沒有什麼異常,觸發的原因暫時先放在了一邊,如果這是連川相關的回憶,他需要盡快弄清都有些什麼。
沒上來就先粉身碎骨疼一通就已經很幸運了。
寧谷慢慢往那個亮著的方塊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這的確是個走廊,看不到光源,啞光的銀色金屬,寧谷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平整的建築,有些好奇地伸出手,輕輕在入口的牆面上摸了一下。
很失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連川的記憶裡沒有觸碰過所以沒有留下觸覺,寧谷只有摸到了東西的感覺,鈍木之下沒有任何觸感。
走進走廊之後,寧谷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入口已經消失了。
身後也是長長的一條走廊。
他現在站在了一條不知道通向哪裡的走廊的中間位置。
他迅速回過手,伸出手撐住了右邊的牆,這走廊兩頭都是一樣的,如果不小心轉了個身,他還真怕自己會記不清哪邊是哪邊了。
既然進來的時候是面朝前,他就應該先往這邊走。
不再回頭,寧谷摸著牆,慢慢往前走了過去。
走了幾步之後,有腳步聲從後面傳來,寧谷轉過頭,看到了幾個全身穿著制服的人,臉上都戴著護鏡,看不清樣子。
但走在幾個人中間的,寧谷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連川。
連川沒有穿制服,只穿了一套淺藍色的睡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押送到什麼地方去。
「連川!」寧谷低聲叫了連川一聲,「喂。」
連川表情冷漠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任何反應。
「連狗,」寧谷只能趕緊跟上,「是我,寧谷。」
連川依舊沒有反應。
寧谷估計這麼喊是沒有辦法交流的了,只能先跟著,又仔細看了看連川和四周的人。
押送連川的這幾個人身上的制服是寧谷沒有見過的,主城什麼治安城衛清理隊,制服什麼樣旅行者都很清楚,沒來過主城的旅行者很多都知道,畢竟一眼掃到就該逃命了,誰都得記清楚。
他盯著制服掃了一遍,沒有看到任何標誌,於是視線又放回了連川身上。
連川看著跟他之前見到的樣子差不多,頭髮更短一些,臉色有些蒼白,這段回憶應該就是這幾年,不是少年階段。
寧谷鬆了口氣,連川似乎是小時候和少年時期遭罪比較多,後來大概去清理隊幹活,沒時間受虐待了。
走廊很長,寧谷一直跟著往前走,路過了好幾個鎖著的門,看不出是什麼地方,不過門上都有數字,他都記了下來。
四個數字,能記住多長時間,記得準不準,那就不好說了。
走廊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一直目視前方的連川突然向右邊轉過了頭。
寧谷就在他右邊,趕緊抬手晃了晃,想著是不是能交流了,但馬上就發現連川的視線跟他並不交匯,而是落到了他身後的牆上。
他回過頭,發現本來什麼都沒有的牆上,出現了一字排開掛著的四幅畫!
寧谷猛地停住了,震驚地看著眼前的牆。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畫,但他想像過。
這一看就是畫!非常逼真的畫。
但讓他震驚的不僅僅是他在連川的記憶裡看到了畫。
而是這畫……畫的是人。
半身。
大小跟真人差不多。
衣服都不一樣,髮型也不一樣,甚至表情也各異,但四幅畫上,依舊看得出來,都是同一個人。
他自己。
寧谷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在連川的一段記憶裡,看到了畫著自己的四幅畫。
幾秒種之後他才回過神,強迫自己從震驚的情緒裡脫離出來,仔細地盯著這幾幅畫,這畫一定有什麼蹊蹺。
畫的大小都一樣,用銀色的框掛在牆上。
畫框上沒有標記,也沒有文字和數字。
他又湊到面前看了看。
畫的背景都是黑色,除了人像,也沒有任何標記。
但寧谷瞪著眼睛看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終於發現了每幅畫的黑色背景裡,在人的左邊,都有一個黑色的門,門上有深灰色標記。
如果不是這麼盯著看,根本發現不了。
都是一個圓圈,裡面有不同的線條,從左到右,一條波浪紋,三條波浪紋,四角星和一條豎著的直線。
「這些是……」寧谷回過頭,想跟連川說話的時候,發現連川和那幾個穿制服的人都不見了。
他趕緊往前追了過去,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滑門,關著的,他不知道連川是不是進了這道門。
抓著門拉了幾下,也沒有任何作用。
他又把耳朵貼到了門上,也聽不到聲音。
「啊……」寧谷有些鬱悶,手撐著門,低頭對著門踢了兩腳。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位。」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掃瞄檢查通過,指標正常。」一個女人的聲音。
寧谷猛地抬起頭。
眼前的門消失了,走廊也消失了。
他回到了漆黑的寒風中。
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四周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
「參宿四準備契合。」男人的聲音說。
參宿四。
寧谷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恐懼和不安裹在寒風裡瞬間襲來。
范呂喝了一口酒,把酒瓶往獰貓面前遞了遞:「嘗一口嗎?」
獰貓轉開了頭。
「這麼正經幹什麼,酒是多好的東西,世間一切美好……」范呂晃了晃酒瓶,「都在這裡頭。」
獰貓起身,一爪子拍掉了酒瓶,酒瓶砸在地上,碎了一片,酒流了滿地。
「哎,」范呂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時候不應該喝酒,我也答應了你們,這小子在這裡的時候我要保持清醒,但是太難了不是麼?」
獰貓趴回沙發上,看著床上躺著的寧谷。
不吃不喝沒醒也沒動過已經兩天了的寧谷。
活倒還是活著的,但是屁股可能已經被壓扁了,它和范呂都不是什麼細心體貼的人,兩天也沒有誰過去給寧谷翻動一下。
這會兒想起來了,它就還是又站了起來,去翻個面吧。
「以後這種事別再找我了,」范呂仰著頭靠在椅子上,「是好是壞是活著是死,我都不關心,我只想喝點酒,醒了喝,喝了睡,世界在不在我都不想管……」
獰貓沒聽他念叨,走到了床邊,用後腿站了起來,爪子放到寧谷胳膊上,往裡推了推。
看著算是稍微有點瘦的寧谷,居然推不動。
彷彿實心黑鐵。
它鼻子裡輕輕噴了出一點氣,又用力推了一下。
「放開我!」寧谷突然吼了一聲。
沒等獰貓和范呂反應過來,他身體向上一弓,猛地彈了起來,直接從床上跳到了地上。
獰貓被他這動靜驚得從後頸到尾巴的毛全都豎了起來,原地起跳,躍到了床上。
范呂本來仰著頭,寧谷跳起來落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猛地一收脖子,「卡」的一聲。
「啊!」他捂著脖子,咳嗽了半天,「你怎麼醒了?夢到什麼了?」
寧谷一臉驚恐地愣在屋子中間,過了好一會兒,臉上才慢慢恢復了血色,表情也緩和下來。
「我睡了多久?」他看著范呂。
「兩天,」范呂也看著他,「沒吃沒喝沒動。」
寧谷這才開始感覺到全身都是酸痛的,他咬牙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
「你怎麼了?」范呂說,「突然暈倒,一暈就是兩天,又突然醒。」
寧谷沒有說話。
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我只跟連川說。」
「那你等吧,」范呂一揮手,「你跟他鬼城見,慢慢說。」
「我餓了。」寧谷說。
「我這裡沒吃的了,」范呂站了起來,「你喝點水,緩一緩,我帶你出去吃東西。」
「我不出去。」寧谷說。
「嗯?」范呂愣了愣。
「車來之前,我不離開這裡,」寧谷說,「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你意思是我出去給你買吃的回來?」范呂說,「老大在我這裡都沒這麼大面子。」
「沒事,」寧谷坐回了床邊,「我先不吃了。」
獰貓跳下了床,走到門邊,推開門出去了。
沒多大會就叼了兩盒配給回來,放到了桌上。
「謝謝老大。」寧谷坐到桌邊,打開配給,兩口就把一盒配給都塞進了嘴裡。
「你沒事吧?身上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范呂看著他,「怎麼感覺你這麼不對勁呢?」
「沒事。」寧谷又打開了一盒配給。
「腦子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范呂又問,「你暈過去的時候老大墊了你一下,但是你頭砸在地上了。」
寧谷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冷不丁摸到了一個大鼓包。
完了!
他跳了起來,英俊的鬼城門面的腦門兒上居然有一個這麼大的包!
范呂倒是很能理解他,馬上遞了個小鏡子到他面前。
寧谷抓過來對著自己照了照。
臉上的偽裝已經被清理掉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臉,還有頭上一個紅腫著的包。
但是他沒有再看第三眼,猛地把鏡子扣到了桌上。
「一組就位,」龍彪跨在A01上,「運送箱已經裝妥。」
「二組就位。」
「三組就位。」
……
清理隊十個小組,都已經就位。
唯有六組沒有匯報。
連川的六組。
代理組長是李梁,但他保持了靜默。
「全員待命,」雷豫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任務,護送07353運輸箱到目標地點,任務開始後發送具體坐標。」
「收到。」龍彪回答。
他身後是一輛運輸車,車體很低調,看上去跟主城系統運輸物資的車沒有什麼區別,任何人都不會留意的那種。
但車廂裡放著的,是剝離狀態下被密封在作訓部特製運輸箱裡的連川。
鬼城過來的車,已經到了主城外,大批的旅行者正在蝙蝠的引導下,從各個「出站口」湧進主城。
旅行者的核心成員全數出動。
他們沒有隱藏行蹤,沒有大批地先躲進失途谷。
而是無所顧忌地呼嘯著,衝到了D區的街道上,接著開始衝擊通往C區的通道。
所過之處煙塵四起,一片狼籍。
以前這樣的情況如果發生,清理隊會是阻止旅行者的最強主力。
但今天,清理隊全員都守在通往城外列車的沿途道路上。
裝著連川的密封箱,將在列車開向鬼城的時候,被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