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步只覺得自己在今天這個實在不算熱的天氣裡出了一身汗, 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不知道是冷汗還是急出來的汗。
工人說完之後就是一通嘖嘖嘖:「你是他朋友吧,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林城步沒說話,另一個工人接過話頭:「平時看著也沒什麼問題啊, 就是話少點兒。」
「也是,平時過來上廁所不還跟我們聊幾句麼,也不像是有問題,」那個工人往元午船的方向看了看, 「是不是受了什麼刺激?還是……中邪了?」
傻子拍了他一巴掌, 啊啊地擺手。
「我就隨便說一句,」那個工人說, 「就覺得他這事兒怪得很。」
「謝謝你們了, 」林城步摸了摸身上,連一包整煙都沒有, 只好拿出了錢包,「多虧你們了……」
「哎!」工人一看他拿錢包,趕緊推開了他的手, 「別拿錢啊,沒必要的,別說鄰居這麼長時間的人了, 就是不認識的, 我們也都會救的, 我們船上人救人是規矩。」
傻子也推了推他, 示意他回元午的船上去。
「回吧, 」另一個工人說,「他還是嗆了水的,然後也不說話倒頭就睡了,你去守著點兒,別醒了又出什麼事。」
林城步回到了元午的船上,把身上的煙塞給了傻子,傻子拍拍他的肩,又打了個手勢,林城步體會不出是什麼意思,就當是傻子讓他不要擔心了。
「謝謝。」他說。
傻子走了這後,他走到窗戶邊往裡看了看,元午還是那個姿勢躺著。
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推開艙門走了進去,在元午身邊坐下了。
盯著元午看了幾分鐘,他實在沒忍住,伸手過去在元午鼻子下面探了探,感覺到了呼吸之後才收回了手。
「你為什麼?」林城步看著元午,輕聲說,「你總問為什麼,你為什麼……我現在也想問,你為什麼?」
元午看上去睡得很沉,當然不可能回答他。
他也不指望元午能回答,面對元午他幾乎已經不敢再有任何舉動,在聽到工人的話的時候,有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元午能退回到之前的狀態裡。
認真地過著現在這樣的生活,不要有變化,也許就不會意外。
但這真的可能嗎?
林城步看著元午緊閉著的眼睛,如果沒有外力,元午真的會這樣一輩子嗎?
不會的吧。
以前他跟江承宇談起元午的狀態時說害怕元午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了,江承宇笑了。
「你太天真,沒有什麼會永遠不變,就算你覺得什麼也沒變,時間也一直在改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一樣的。」
這是他唯一一次覺得江承宇說自己是哲學系畢業的可能是真的。
元午這到底是怎麼了?
他精神問題挺嚴重的這一點林城步一直知道,但怎麼也沒想到他會突然自殺。
是自殺嗎?
林城步擰著眉。
他無法想像元午是怎麼潛到水下,抓著一把水草就再不鬆手的。
這樣的描述現在靜下來之後再次想起來,讓他突然不寒而粟。
寒意一點點往骨頭裡透進去。
水草。
窒息。
來自水的致命吸引。
這些內容在刑天的故事裡反覆出現,每次都會不一樣。
而讓他深深恐懼的,是最後一個故事。
元午還沒有寫出來的最後一個故事。
林城步呼吸開始變得艱難,他輕輕地往旁邊的小桌邊挪了挪,把元午的筆記本拿了過來。
筆記本是開著機的,屏幕亮起來之後,林城步看到了沒有關上的文檔。
「最後的決定還是最初的決定,什麼都沒有變,他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回到了起點……
我們在尋找什麼,在逃避什麼,沒有人能說得清……
通往終點的路看起來各自不相同,終點卻都是寂靜……
那些關於自己的疑問,或者喧囂,或者沉默,有答案,或是沒答案,最後都沒有誰再記得……
他坐在船頭,腳下是沁涼的水,環繞,輕舞,離去……
往下就是答案嗎?沒有人知道,但這裡永遠不會有答案,離開他離不開的地方,去他不知道能不能到達的地方……
他往下,一直往下,直到不能再前進……
就是這裡了,不再回頭了,他伸手抓住了伸展著的,躍動著的,看起來開心著的那些綠色的小精靈……」
林城步合上了筆記本,他覺得喘不過氣來,狠狠地深呼吸了幾次之後,他輕手輕腳地拿了元午的煙去了船尾。
沉橋的空氣還是這麼好,帶著水腥味的清涼空氣灌進肺裡,他的呼吸終於平復下來。
這些故事他都看過,但今天再看的時候,感覺已經完全不同。
元午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情,是什麼樣的感受會讓他把這故事當成是操作手冊。
手機在兜裡響了一聲,是江承宇的發過來的消息。
-什麼情況?
-具體幾句說不清,是跳河了,現在沒事,在睡覺
-睡覺?你還是他
-他
-果然有我18號最牛調酒師的風範,有事聯繫我
-好
把手機放到一邊,林城步靠坐在了船板上,從元午的煙盒裡拿了一支煙,叼著沒有點。
元午每次待在這裡看著水面的時候,在想什麼?
林城步不知道,也體會不了,從小到大,他基本都不會把什麼事兒放在心裡太久,不愛想事兒,也不敏感,甚至連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困擾的性向,他都沒怎麼過腦子。
也許是遺傳吧,跟老爸老媽說起來的時候,他們竟然也就稀里糊塗地就把這事兒跟他出去打了一架似地處理消化掉了。
但這樣的他,偏偏碰上了元午這樣的一個人。
他對元午很瞭解,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喜歡喝什麼,知道他穿什麼聽什麼,知道他的生日,他的住址,他的身高體重,要不是不敢在元午上廁所的時候跟進去,他連元午的尺寸也會知道,就是這麼不要臉。
但他對元午也非常不瞭解,不知道他成長的環境,不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不知道他真正煩的是什麼,不知道他為什麼有時候脾氣會很爛,也不知道他冷漠焦灼的背後是什麼。
也許慢慢會知道的吧,就像他迷茫地看著元午混亂了這麼久之後突然發現元午並不是失憶,也並不是執著地想要讓些故事按本來的狀態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
林城步一直不敢真的去想這一點,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已經不是元午了的元午。
後艙門響了一聲,沒等林城步轉過頭,餘光裡已經看到了從船艙裡走出來的元午。
「你……」林城步跳了起來,叼著的煙掉在了船板上,「醒了?」
「嗯,」元午看了他一眼,彎腰把煙撿了起來,叼到了自己嘴上,「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林城步摸出打火機打著了伸到了元午眼前,看著他還濕著的頭髮,「我今天不上班。」
「有吃的嗎?」元午往前湊了湊點著了煙,「我餓了,感覺看到你就會餓。」
「有點心,你要不想吃點心我給你做點兒別的?」林城步說。
「點心就可以,」元午看了他一眼,「臉色真差,沒睡好嗎?」
「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全是夢,」林城步轉過身才想起來菜和吃的全在車上,「那什麼……點心在車上,我忘拿過來了。」
「去拿唄。」元午說。
去拿?
說得真簡單!
不能!不敢!走開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再扎水裡去拽著水草不撒手!
林城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陪我去拿。」
元午用一種看二傻子的眼神瞅著他:「從這兒到碼頭,一共27條船,走過去五分鐘,走回來五分鐘,連大頭都來去如風,你去一趟要我陪?」
「要,」林城步點了點頭,「我……怕。」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對著他噴了一小束煙:「你是不是剛過來的時候又掉水裡了?」
「沒有,」林城步咬咬嘴唇,「你陪我。」
「憑什麼?」元午大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憑……」林城步想說憑我是你男朋友,但沒敢說出口,他不知道元午今天這事兒跟昨天他佔便宜有沒有關係,「憑你餓了。」
元午繼續看著他,半天才衝他豎了豎大拇指:「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
林城步緊跟在元午身後往碼頭走,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還在碼頭上寂寞地數螞蟻的大頭。
他猛地緊張起來,他怕大頭見了元午就會激動地問起之前的事,現在元午對這事兒隻字未提,林城步沒法判斷他是忘了還是不說,也不知道從大頭那兒聽到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只能很野蠻地突然蹦到了元午前面,飛快地往碼頭走。
「是我餓還是你餓啊……」元午在他身後說了一句。
林城步沒顧得上答話,直接跳上了碼頭,大頭已經站到了碼頭邊準備開腔喊了,他趕緊捏住了大頭的臉:「一會兒不要問小午哥哥早上的事知道嗎?他不想說這個事,你要是問了他會傷心的,懂了嗎?」
大頭被他捏著臉,只是啊了一聲,他鬆了手之後才又補充了一句:「知道了。」
「你真聰明,你以後要成大事兒。」林城步拍了拍他的腦袋。
「叔叔,」大頭靠著林城步的腿喊了一聲,「早上好!」
「早,」元午跳上碼頭,「吃點心嗎?」
「吃!」大頭馬上回答。
林城步還有些不太放心地走到車邊,打開車門拿東西的時候還豎著耳朵聽著他倆的對話。
不過大頭果然靠譜,沒有問早上的事,注意力全放在了點心上。
林城步拿了一袋小麵包和一袋小蛋糕讓他挑,大頭挑了小蛋糕:「我要一個就可以了,不用這麼大一袋,吃不完的。」
「好。」林城步撕開袋子拿了一個給他。
大頭吃了一口蛋糕,仰起頭正想說話,前面的船上傳來了大頭他媽的聲音:「大頭——回來吃早點了!」
「哦——」大頭應了一聲,回頭衝他倆揮了揮手,跳到船上,往自家的船跑過去,「我去吃早點啦!」
大頭他媽站在船頭往碼頭這邊看了好一會兒,林城步衝她點了點頭,然後跟元午一塊兒往回走。
「你什麼時候來的?」元午問。
「來了一會兒了,」林城步說,「來的時候你在睡覺。」
「哦,」元午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你說你是我男朋友?」
林城步被這個有些突然的問題嚇了一跳,但為了保持前後一致,他含糊地哼了一聲。
「你以前來的時候為什麼沒說。」元午繼續往前走。
「我……不敢。」林城步說的這倒是實話,他的確是不敢。
元午沒再問,回了船上就拿了罐可樂坐到了船尾,伸手拿了倆小麵包準備吃。
「沒別的喝的了嗎?牛奶什麼的,你打奶泡不是用牛奶嗎,」林城步說,「大清早的別喝可樂吧。」
「沒了,昨天晚上我好像沒睡,喝了幾杯咖啡,打奶泡都打沒了。」元午說。
「你……沒睡?」林城步在他旁邊蹲下,「好像?」
「嗯,」元午咬了一口麵包,「我有時候分不清我是做夢還是醒著。」
林城步沒說話,想起了元午深夜蹲在船尾痛哭的樣子,是只那一次,還是經常那樣。
不知道,但想想就覺得那樣的元午很無助。
如果他沒有找到元午,那麼這樣的元午,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在下著暴雨的深夜裡,一個人哭泣……
「你看過我的小說嗎?」元午問。
「看過,看過一些,」林城步收回思緒,想了想又補充說明,「我不算你讀者,也不想要你的簽名書。」
「對,你看過,」元午想了想,「你還能說得出內容。」
「……嗯。」林城步發現元午居然忽略了他說出內容的時候那一章還沒有發到網上的情節。
「你是不是說過,」元午喝了口可樂,「你有病?」
「我沒說過,是你說我有病,」林城步說,「我是說我……是鬼。」
「嗯,想起來了,」元午看上去很平靜,咬了一口麵包之後轉過頭看著他,「你為什麼要我把你前面排隊的鬼送走?」
「我……」林城步閉上眼睛吸了口氣,「我想你找到過去,有我的那些過去。」
「這樣啊。」元午低頭把剩下的麵包塞進嘴裡,盯著放在船板上的可樂沒再說話。
林城步看著他的側臉,說不清眼前這個異常平靜的人倒底是不是元午。
神態和說話的方式都是他熟悉的,冷淡而平靜,似乎不會吃驚也不會對什麼東西好奇,但說話的內容卻還是之前的狀態。
「那些過去,很重要嗎?」元午問。
「重要,」林城步看著他,「很重要。」
「對於你來說?」元午掃了他一眼。
「對你也一樣,人活一輩子,不求別的,起碼自己要記得自己。」林城步說。
元午拿起可樂罐衝他舉了舉:「有道理。」
接下去就是長時間的沉默,元午不再說話,林城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也拿了個麵包默默地啃著。
「我那個小說,」元午吃了三個麵包之後開了口,「差不多寫完了。」
「這麼快?」林城步問。
元午的這句話讓他緊張起來,小說並不是差不多寫完了,相對於刑天之前的小說,現在這個最多寫了三分之一,只是小說最開始的那一個故事而已。
但元午說快寫完了。
林城步知道為什麼快寫完了,因為後面,沒有了,所有的故事,無論有沒有寫完,都只到這裡了。
「嗯,」元午說,「寫不下去了……編輯要拿刀砍我了,這得算爛尾吧。」
「寫不下去就不寫了,」林城步說,「怎麼舒服怎麼來,那麼多爛尾的,編輯挨個砍得砍到明年才輪得上你。」
元午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這笑挺開心的,林城步看得出來現在的元午是放鬆的,他也跟著稍微鬆了一口氣。
「結束還有兩章,」元午說,「我已經定好時了,到時間就會更新。」
「嗯。」林城步點點頭。
「去試試吧,」元午拍了拍手上的麵包屑,「我有時間了。」
「試什麼?」林城步愣了愣。
「試試能不能把你送去輪迴,」元午仰頭把可樂喝光了,捏了捏罐子,「從第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