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搖啊搖……」
37閉著眼,聽著讓他煩躁不堪的熟悉聲音,琢磨著這次要是還投不成胎,回去不惜一切代價也得把外婆橋後邊兒那句問出來。
船晃了晃。
37沒動,這是船上的新鬼折騰出來的動靜。
沒準兒就是剛心梗完了跟他一屍兩魂一塊兒死的那位。
自己第一次死的時候好像也折騰了半天來著,但記不清是怎麼折騰的了。
新鬼不會說話,也顧不上說話,在船上來回來去晃著。
失去實體感覺的滋味兒很難受,摸不到,碰不到,再加上各種迷茫,驚恐,不甘的折磨。
船工很享受新鬼這個狀態,念叨了幾句搖啊搖之後就開始嘎嘎地笑。
不過讓他更愉快的大概是這麼快又在船上看到了37。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船工沙啞著嗓子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沒聽過。」37沒好氣兒地說。
「你不看電視麼?」船工嘎嘎笑了幾聲,「也是,20歲,這片兒演的時候你還沒投胎呢。」
37沒說話,起來往船頭靠了靠,一片墨色中他再次看到了燈光和燈光裡的門板,不,奈何橋。
「上回跟我說話的是誰。」他問。
「不知道。」船工回答得很乾脆,甚至都沒好奇上回有人說話。
「你船上的人你會不知道嗎?你要不知道你咦什麼咦,還回回都咦。」37看著門板邊的黑影,相比孟姐姐細長的身影,這個黑影要魁梧得多,這回是孟大哥。
「你跟他們不一樣……小孩兒,你知道麼,」船工不急不慢地啞著嗓子說,「有多少人既不在陽世,也不在陰間?」
「像我這樣嗎?」37站到了船頭最前端。
「你?你跟他們不一樣……不一樣……他們是永遠就在這條河裡,永遠,兩邊兒都沒有他們的名字,他們永遠只在河裡,」船工頓了頓又嘎嘎笑了起來,「不過也許有一天你也……」
「哥哥,跟孟姐姐換班了啊?」37沖橋邊的黑影喊了一聲,打斷了船工的話,這話讓他有些慌亂,也有些害怕,他不想變成一個永遠被困在河上進退不得的魂魄。
「嗯,她調休。」孟大哥手裡似乎有個瓶子。
「喝什麼喝什麼?」37伸出手,「扔過來!」
「二鍋頭。」孟大哥手一揚,瓶子衝著他飛了過來。
在37感覺自己指尖就要碰到瓶子的瞬間,船工在他身後輕輕地「咦」了一聲。
又咦!
37一陣絕望。
肩頭突然有了實感,他被人結結實實推了一把,向前栽下了船頭。
「回去。」有個聲音在他耳邊說。
這次他甚至連喊一聲都來不及,就陷入了混沌之中,失去了意識。
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時間,兩邊的時間不一樣,他被人推下船,不一定當時就能回來,根據經驗,有時候是幾小時,有時候得幾天。
想到這點,37有些擔心,如果時間一點點變長,會不會有一天,他醒過來的時候就會變成一個在混沌的河裡飄著無處可去的鬼魂?
他在路邊站了很久,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對於他來說,這個時間挺好的,比白天強。
旁邊落地玻璃裡很亮堂,他靠過去看了看裡面牆上掛著的鐘,八點半,裡面有不少人在吃東西。
37驚喜地發現這是一家麥記。
心裡的鬱悶暫時被一掃而空,上次沒吃成K記,這次吃麥記也不錯啊!
他很開心地跟著行人進了麥記的玻璃門,看著收銀台上方的餐牌。
理論上他想吃麥記也必須得找個身體,沒人能看得見他,也沒人聽得見他。
不過在K記裡費了半天勁也沒吃上東西的經歷讓他印象深刻,這次他沒急著找身體,退到一張桌子旁,他得先研究一下餐牌。
研究了十來分鐘,37決定要個巨無霸套餐,要吃就吃個大的。
他轉身往門口走過去,打算去找個合適的身體。
天剛下過雨,門口這塊被踩得都是泥,拖地的服務員低著頭拖得挺起勁,拖把直接對著37的腳劃了過來。
他習慣性地躲了一下,拖把從他腳邊劃了過去。
服務員的動作停下了,抬起頭衝他說了一句:「對不起,沒注意有人過來。」
「……沒關係。」37往旁邊讓了一下,看清這服務員的臉之後他眼睛一下瞪圓了。
這不是在K記拖地的那個帥哥麼?
怎麼K記和麥記是一家的?
而在還沒弄清這其中的關係時,他猛地發現一個讓他更吃驚的事。
這人能看見他?
是的這人能看見他!
還跟他說了話!
這個發現讓37整個人,不,整個魂都有些哆嗦了,他瞪著服務員,有些語無倫次:「你是……跟我說……不,你是……你能看見我?」
「嗯。」盧巖站直了身體,扶著拖把,很認真地看了看面前這個人,不超過20歲,眼睛挺大,長得不錯,就是說話有點兒不太正常。
「怎麼可能?」37很吃驚地追問,「別人都看不到我,怎麼你可以?」
「……現在看不見了。」盧巖低下頭,轉身往旁邊拖著地走開了。
他經常能碰到這樣的人,前陣在K記工作的時候,有個姑娘每天頭髮上別著一朵大紅紙花來餐廳裡要一杯白開水,然後坐在桌邊對著一個空白筆記本朗誦,風雨無阻地堅持了三個月。
把門口這塊拖乾淨了之後,他打算去收拾一下桌子,一轉身,發現那小子還站在他身後,看到他轉身立刻問了一句:「能看到我麼?」
「不能。」盧巖覺得這人肯定是有病,沒再看他,拿著拖把往工具室走。
「你能,你能看到我,還能聽到,是不是?你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那小子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地說著。
盧巖沒再理他,把拖把放好之後開始收拾桌上的餐盤。
37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死來死去這麼久,第一次碰到能看到他,聽到他的人,這讓他心裡激動得不行。
可這人很冷淡,現在連看都不往他這邊再看一眼了。
37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靠牆站著看著他。
這個服務員真的很帥,37站了一會兒,開始離著幾步距離地跟著他在一張張桌子間走來走去。
「我見過你,」轉了幾張桌子之後,37說了一句,「在肯德基,你也是在拖地。」
服務員沒理他,拿了餐盤倒進垃圾筒裡,扭頭又繼續收拾。
「你長得真好看,」37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直跟在他身後說話,他這麼長時間以來,從來沒有在沒身體的情況下說過這麼多話,也許是因為太寂寞,或者是太驚喜,「你有沒有女朋友?」
服務員還是不理他,收拾完餐盤之後又回工具室裡拿了拖把到門口拖泥去了。
37跟過去,有些失望,這人是又看不見他了嗎?
「你不記得我嗎?那天我……」37站到他身邊,「那天我點餐的時候就倒在你面前死了。」
這句話說出來之後,這人拖地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37立刻開心了,肯定還能聽到!
「啊不過不記得我也正常,那天我不是這個樣子,」37繼續跟著他,「那你有沒有女朋友?男朋友呢?」
帥哥依然是沉默著當他不存在地拖著地。
37有點兒鬱悶,這麼久以來他就這麼死過去又活回來地飄著,好容易遇到了一個能感知到自己存在的人,卻連一句話都不肯跟他說。
他看著一言不發埋頭拖地的帥哥,沉默了一會兒,決定出個大招。
在帥哥的拖把伸出去時,他過去把腳放到了拖把前。
拖把直接從他腳上穿了過去,帥哥的動作終於停下了,盯著拖把沒有動。
「理我嗎?」37問。
帥哥又繼續開始拖地,37再次把腳放到了拖把上,拖把依舊是順利地從他腳上穿過。
帥哥終於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抬起了頭。
這是盧巖這輩子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事,他對自己的觀察力有百分百的信心,拖把的確是從這個人腳上穿了過去,而且是兩次。
拖把穿過時,這人的腳變得有些透明。
其實這樣的事根本不需要有什麼觀察力,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見。
這一瞬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想找個人掐自己一把。
「嗨,現在肯理我了嗎?」37站在他面前衝他擺了擺手,「你叫什麼名字?」
「……盧巖,」盧巖盯著他,調整著自己因為過度震驚而沒按節奏跳的心跳,「你是……」
「我是個鬼啊。」37笑著說。
盧巖剛調整過來的心跳一下又蹦錯了點兒,無比後悔自己開口跟這人說話,扶著拖把棍兒閉上了眼睛:「說得太突然了。」
「那應該怎麼說啊,」37想了想,「要我先舉個牌子寫上前方高能麼?」
盧巖覺得自己眼前亂哄哄的奔過一片各種顏色的彈幕,居然臨危不亂地想起來自己挺長時間沒看B站了。
「不用了。」他站起來,儘管他現在震得有些扛不住,但還是看到了從休息室裡走出來的店長,工作時間坐在椅子上被看到了要扣錢。
「那……」37還想說話,但盧巖已經拿著拖把飛快地跑進工具室,把門給關上了。
門一關上,他把拖把往旁邊一扔就蹲到了地上。
這叫什麼事兒?
報應?
這是他聽到「鬼」字時的第一反應。
可他根本不記得見過這麼個人。
靠在一邊的拖把滑了下來,砸在他頭上,他猛地一驚,蹦了起來,一腳踢在前面的水桶上,架在水桶上的另一個拖把也倒了下來,叮鈴噹啷一通響,在工具室狹小的空間裡響得跟炸雷似的。
盧巖手忙腳亂一通整理,門外突然響起了剛才的那個聲音:「其實關了門我也能進去,你在廁所裡我也能進去。」
盧巖停下了動作,心裡說不出是惱火還是害怕。
「我先敲下門吧……不知道能不能敲到,我還從來……沒試過……」那個知道前方高能的鬼在門外說。
這話剛說完,門就被敲響了,還是很有禮貌的三聲。
「敲你大爺!」盧巖的火竄了起來,把拖把踢到一邊,一把拉開了工具室的門,「你丫不是能穿牆麼你進來啊!」
「你……」店長一臉震怒地舉著手站在工具室門外,「什麼意思?」
第一天上班,工作時間就公然坐在大廳正中間休息,進了工具室就不出來,還罵了店長。
盧巖換掉工作服從麥記走出來的時候什麼情緒都沒了,就算店長不讓他走人,他也呆不下去,自己辭了職。
在商場後面的員工停車場找到自己的電瓶車,盧巖坐在車上點了根煙。
他整個人都還陷在巨大的莫名其妙以及不可思議不知道是該發火還是該驚悚的狀態裡。
那個聲稱要敲門進工具室的鬼在他吼完店長之後消失了,確切說他打開門的時候,那個鬼就已經不在門外了。
到現在也沒再出現。
盧巖叼著煙,看著電瓶車後視鏡裡的街燈,還有在街燈下來來往往的行人,有種自己病得不輕的感覺。
這幾天是怎麼了?
「你辭職了?」身後突然有人說了一句。
盧巖往後視鏡裡看了一眼,嘴上叼著的煙掉在了褲子上。
後視鏡裡赫然站著剛才的那個鬼,盧巖一巴掌拍在後視鏡上,鏡子應聲掉到了地上。
「你到底想幹什麼?」盧巖沒回頭,拿起煙頭,拍了拍褲子上的煙灰。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看到有人過來就嚇跑了,我怕被撞到……」身後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你在鏡子裡也能看到我?我自己都看不到!」
「嗯。」盧巖回頭猛地伸手揮了一下,手從身後的人身體裡穿過,一股寒意瞬間裹住了他整條胳膊。
他收回手,沒再說話。
「我叫……」37看著他的背影,想了半天沒想起自己的名字,他有時候會忘掉自己的名字,一直沒忘過的只有37這個數字,這是他的編號,「我叫……37……」
「三七?不叫田七麼?」盧巖彈了彈煙灰,這鬼是投胎失敗的中藥麼。
「我想不起來……我的名字了,」37歎了口氣,「不過我過一會兒就會想起來的,到時再告訴你。」
盧巖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了,下了車跟他面對面站著:「你什麼意思?打算跟著我多久?」
「不是不是,」37擺擺手,「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我死了這麼久還從來沒有人能看到我。」
「你沒死的時候是個話癆吧,死了不投胎跟這兒找人聊天兒?」盧巖坐回車上,發動了小電瓶,不管這是真的,還是他神經錯亂,他都不想再跟這個田七三七的呆著了。
「我想投啊,但是我死來死去每次都被扔回來啊,」37一提這事兒就很煩躁,「你以為我不想走麼!」
「你……慢慢死,不要著急。」盧巖安慰了一句,把車往街上開了出去。
開到街上之後,盧巖看了看殘存的一個後視鏡,沒看到人了,鬆了口氣。
剛想擰擰油門加速的時候,後視鏡裡37的臉突然從他肩後探了出來:「你能幫我個忙麼?」
「操!」盧巖猛地剎了車,嚇出了一身冷汗。
「搖啊搖……搖到奈何橋,不,搖到外婆橋……」37的聲音就貼在他耳邊,「後面一句是什麼?」
盧巖覺得自己頭都開始疼了,扶著車把咬了咬牙,定了定神:「……外婆叫我好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