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謝謝……」耳邊的聲音像是猛地鬆了口氣,慢慢變得小聲,接著就消失了。
盧巖回頭看了看,身後空了。
他聽說過,如果鬼被困在陽間,往往是因為夙願未了,比如喜歡誰喜歡了半輩子結果沒來得及表白就掛了,要不就是半截兒身子埋了還留個腦袋在河底呆著……總之就是得有人給他了卻心願才能去投胎。
按這個說法,這個小鬼就是因為不知道外婆橋下一句是什麼所以被困住了?
盧巖重新發動了車子,有點兒哭笑不得,這得是個多死心眼兒的鬼啊……
盧巖到家的時候快十點了,樓下小街的夜市攤已經都擺上,各種小吃熱的涼的甜的辣的,一盞盞挑在紅色篷布下的燈在路兩邊排成了兩行。
他減了速,開著小電瓶緩緩從人群和亂七八糟的攤位前穿過。
文遠街這片兒算是老城區最舊的街區,治安問題長駐本市新聞頭條,環境髒亂差,幾十年生活在這裡的人都帶著獨特的氣場,跟這片街區混然一體不分你我,出門往街上一站,腦門兒上就寫著文遠倆字兒。
盧巖把車停在了一個攤位前,燒烤麻辣燙啤酒,攤位上已經坐了兩桌人,站在燒烤架後面忙活的一個大著肚子的年輕女人抬頭看到了他,愣了愣喊了一聲:「巖哥?你今兒不是夜班嗎?」
「給我幾串牛肉。」盧巖招招手。
這個女人叫許蓉,住盧巖樓下,肚子裡的孩子六個多月了也不知道爹是誰,盧巖跟她合夥租了個攤兒,他夜班的時候就許蓉出攤,錢各自分開。
「正好多烤了幾串,」許蓉用塑料袋裝了幾串牛肉串走到他身邊,胳膊有意無意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要啤酒嗎?」
「不。」盧巖抬手在她胳膊上彈了一下。
「哎喲!」許蓉喊了一聲,盧巖這一下勁兒不小,她皺著眉用力揉了揉胳膊,「幹嘛你!」
「森田療法。」盧巖拿過牛肉串,掉轉車頭把車開進了樓道裡。
樓道裡沒有燈,加上是封閉式的走廊,外面路燈的光也照不進來,整個樓道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從別人家門縫裡透出來的細細光線。
盧巖拿著牛肉串慢慢往上走,腳步很輕,呼吸也放得很輕,耳朵捕捉著所有能聽到的聲音。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
一樓的兩戶一家改成了麻將室,一家是個盲人按摩診所,盧巖落枕的時候去按過,瞎老頭兒干按摩之前可能是打鐵的,盧巖讓他按的差點兒沒把組織上的秘密全盤招了。
二樓一家人在看電視,笑得很瘋狂,另一戶沒人在家。
三樓許蓉家裡有人,估計是她弟弟,隔三岔五會來搜刮一次許蓉的錢,對門正在打兒子,有點兒像上刑,不過受刑的顯然不是硬骨頭,盧巖上了三級樓梯,他已經喊了四聲奶奶救命……
四樓很安靜,盧巖對面住的是一對老夫妻,老頭是個啞巴,老太太每天四點半起床罵半小時萬惡的新社會,五點出門買早點。
盧巖在自己門口站了兩秒鐘,確定了屋裡沒有人,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手電,對著四邊的門縫照了一遍,然後開門進了屋。
屋裡有些凌亂,衣服隨意地扔著,拖鞋也跟散過步似的東一隻西一隻,盧巖不太愛整理東西,越是凌亂,他越有安全感。
他記得每一樣東西擺放的樣子,哪怕胡亂扔在沙發上的衣服他也能看得出有沒有被人動過。
「我辭職了,」盧巖給關寧打了個電話,進廚房把水壺放到電磁爐上燒著,「明兒我還是去跟小三兒吧。」
「我已經安排別人了。」關寧說,沒有問他辭職的原因。
「還有別的小三兒麼,小四兒也行。」盧巖點了根煙站著,看著壺底針尖一樣細的小氣泡。
「有人要找一份資料,具體的我給你發郵件,你要願意接就給我回話。」關寧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盧巖放下手機,靜靜站在水壺前,一直到水開了才拿起水壺準備泡茶。
剛一轉身,猛地發現身後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
他吃了一驚,迅速往後退開,手一揚把壺裡的開水對著那人的臉潑了過去。
水嘩啦一聲全潑在了那人身後的微波爐上,頓時一片熱氣騰騰。
開水潑完之後盧巖才看清了這人是誰,壓著又驚又怒又害怕的情緒才沒把壺一塊也砸出去。
「……你反應真快,動作也好快啊。」37站著沒動,一臉吃驚地看著他。
「你……」盧巖轉身把壺放下,趴在洗手池上打開了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好幾把涼水才撐著水池沿把話說完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我不是說了我能直接進屋嗎,」37在廚房裡轉了轉,「我試了一下,敲不了門,我碰不到門……」
「沒問你怎麼進來的,」盧巖關上水,從來沒有人能離他這麼近還沒被發現的,他被嚇得夠嗆,特別是反應過來身後這傢伙不是人的時候,「我問你為什麼老跟著我,我不已經告訴你了麼,外婆叫我好寶寶,後邊兒的版本不同,你要我挨個給你背一遍麼?」
「啊,」37突然笑了起來,「我想起我名字了!」
盧巖閉上眼睛緩了緩才慢慢轉過身:「關我什麼事?」
「我說過想起來就告訴你的啊,我叫王鉞。」37很認真地把名字說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對人介紹自己。
「哦。」盧巖重新燒了一壺水,拿了抹布把微波爐上的水擦掉,又開始拖地上的水。
「拖地是你的愛好麼?每次看到你都在拖地。」
盧巖沒理他,拖完地之後就站在水壺前不動了。
這個鬼……說實話盧巖到現在也還沒功夫靜下來琢磨一下這事兒,他不能完全相信他會真的見了鬼,但如果這真的是個鬼,這鬼似乎跟從小到大印象裡的不太一樣,樣子不嚇人,甚至還挺漂亮,大眼睛看著也單純無害。
他現在就琢磨著怎麼能讓這鬼不再跟著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叫王月還是王亮還是王月亮的鬼又開始說話:「你會寫麼?鉞字?不是月亮的月。」
「哪個,越來越煩的越麼。」盧巖隨口問了一句。
「不是不是,是……是……」王鉞在他身後轉悠了好幾圈,「是刀槍斧鉞的鉞!」
「哦。」盧巖應了一聲,刀槍斧鉞?這名字起得實在不好,殺氣太重。
「是不是特有文化?」王鉞有些得意。
「文化?鉞字什麼意思你知道麼。」盧巖關了電磁爐,拿著燒開了的水走進了客廳,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開始泡茶。
「鉞就是……」王鉞跟了出來,站在茶几面前,「好像是斧頭的意思。」
「哦,真有文化,」盧巖點點頭,把水倒進茶杯聞了聞,抬頭看著他,「王斧頭,你還不走?」
「王鉞!不是王斧頭!」
「嗯。」盧巖打開電視,邊看邊喝茶。
王鉞在屋裡轉了兩圈,最後歎了口氣:「那我走了。」
盧巖看著他,靠近門之後人變得有些透明,接著就慢慢地像是滲透進門裡了一樣,消失了。
「走了?」盧巖問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他走過去從貓眼往外看了看,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喝了兩杯茶之後,盧巖打開了電腦,關寧的郵件已經發了過來,要求簡明,附件的資料挺詳細。
盧巖點開資料看了一遍,這人以前他跟過,照片和家裡的情況他基本都知道,對於他來說,這活沒有難度。
要擱以前,他不可能接,關寧也不可能給他這樣的活,這簡直是侮辱。
但現在不同。
他記下內容,把郵件刪了,又用專門的軟件清理了一遍。
樓下夜市漸漸進入最亢奮的階段,猜拳的,喝多了轟著摩托車油門玩的,吵架的,砸酒瓶的,偶爾還有受不了吵的住戶往樓下扔東西潑水的,交響樂似的氣勢磅礡。
盧巖把床上的衣服被子推到一邊,騰了塊空地兒躺下,在腦子裡簡單過了一遍明天要做的事。
打從接不了大活之後,他在這兒租房快三年了,已經適應了這種充滿了底層生活氣息的聲響,聽著這些聲音只覺得踏實,沒多大一會兒就困了。
王鉞站在街角的燈影裡,作為一個在白天會變得虛弱的鬼魂,他卻不太喜歡晚上。
他對時間沒什麼概念,但夜晚還是太長了,東遊西蕩轉來轉去的感覺很沒意思。
他從來沒告訴過別人,自己其實很怕黑,雖然除了船工他也沒什麼人能說話了,好容易碰上個能看到他的帥哥,還被人家趕了出來。
一個怕黑的鬼魂,說出去簡直要笑掉冥界眾鬼的頭。
黑夜讓他精力旺盛,沒有實感的身體也能感覺到輕鬆,但黑暗裡他常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想像,不,不是想像,夢?也不是,他都不需要睡覺。
可能是記憶?
他想不起來的那些記憶,跟那個灰白色迷宮一樣的大房子有關,不過他也不願意想起來,似乎並不美妙。
除了記得那是個研究所,他死之前一直呆在那裡之外,別的事在他腦子裡都已經混亂不堪。
王鉞在幾條街上來來回回轉到了後半夜,探進一戶人家裡看了看鐘,快四點了。
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別說人,他連個孤魂野鬼都沒有碰上。
平時倒是能碰上兩三個,但不知道為什麼,見了他就跑,跟見了閻王似的,有時候直接能把自己跑散了。
自己長得也不嚇人啊……
王鉞知道自己什麼樣,雖然他死了之後才第一次見到鏡子,而且從鏡子裡也看不到自己,但他發現水裡能有倒影。
他蹲在河邊對著自己的倒影看了一天,記下了自己的樣子,他覺得挺好看的,不知道為什麼別的鬼見了他會這麼躲著。
又轉悠了兩圈,王鉞發現自己回到了盧巖家樓下。
鬧哄哄的夜市已經散了,地上扔滿了垃圾,竹籤,飯盒,紙巾,還有很多看不出真身的東西。
他猶豫了一下,走進樓道,慢吞吞地往四樓走。
到四樓轉角的時候,他聽到了聲音。
有個男人在盧巖家門外鬼鬼祟祟地站著。
王鉞愣了愣,飛快地靠近這個男人,發現他背著個包,正貼在門上聽著。
小偷?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小偷工作。
王鉞瞪著這個人,在他身邊張牙舞爪半天,這人就打了個冷顫,連看都沒往他這邊看一眼,低頭從包裡拿出了幾根東西,蹲下似乎是準備撬鎖了。
王鉞沒辦法,只得埋頭穿過門進了屋,他知道盧巖在家,這人不一定偷得成,但他看到了這人包裡有刀。
如果真的不小心打起來,他什麼忙都幫不上,最多在旁邊喊兩聲盧巖加油……
一進屋,他發現屋裡的沙發旁亮著一盞很小的燈,只照亮了沙發那一小片,而盧巖居然正靠在沙發上悠閒地抽煙。
「有小……」王鉞愣了愣,有些尷尬地指了指門,「偷。」
盧巖夾在手指間的煙輕輕抖了一下,往後仰了仰頭,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你怎麼還在?」
「我本來沒在了,我路過,」王鉞轉身把頭探到門外看了看,「有人在你門口,你沒聽見聲音嗎?」
「聽見了,」盧巖叼著煙站了起來,走過去在門上敲了敲,「都20分鐘了,不行明兒再來吧,對過老太太要起床了。」
兩秒鐘後門外一連串有些驚慌的腳步聲往樓下跑了。
「你巡邏?」盧巖把煙掐了坐回沙發上。
「沒。」王鉞盯著盧巖,盧巖換了衣服,黑色的緊身背心和一條運動褲,結實的肌肉和誘人的腰線看得清清楚楚。
王鉞有種奇怪的感覺,現在這種對著盧巖喜歡得不行就想呆在他身邊的感覺他有些熟悉。
以前有過,曾經有過。
他以前有過這樣的感覺,是什麼時候?在哪裡?對誰?
他低下頭,很長時間也沒有想起來。
「那你站崗?」盧巖躺倒在沙發上,隨手拉過一件外套搭在肚子上。
「不,」王鉞走到他身邊蹲下了,「我就是轉累了,沒地方去。」
「鬼還會累啊。」盧巖閉上眼睛,胳膊搭到眼睛上。
「會啊,快散掉了,」王鉞點點頭,「能把燈關了嗎?」
盧巖伸手把燈關掉了:「散?」
「就像你剛吐出來的煙那樣,那個是煙嗎?抽煙?香煙?」王鉞問。
「是,你沒見過煙?」盧巖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有點兒不能理解,「你要在我這兒呆多久。」
「天亮了走行麼?」王鉞站起來彎下腰,盯著盧巖的側臉。
盧巖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王鉞在屋裡來回轉著,他從來沒有在別人家裡呆過這麼長時間,覺得很新奇。
他一直覺得「家裡」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跟研究所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顏色很多,東西也很多,各種桌椅,櫃子,還有……書。
黑暗中王鉞在裡屋看到了書櫃,半面牆的書,密密麻麻地從地板排列到天花板。
「這麼多書!」他有些驚訝地喊。
「嗯。」盧巖悶著聲音在沙發上應了一聲。
王鉞沒怎麼看過書,只翻過幾本醫學雜誌,看到這麼一大版的書很吃驚,但除了下面幾排是中文字,上面的全是外文書,他能認得出英文,還有一排別的文都不認識:「你還看這些書?看得懂嗎?」
盧巖沒出聲,王鉞又追問了一遍,他歎了口氣坐了起來,又點了根煙:「嗯。」
「你怎麼會看得懂這麼多?」王鉞從裡屋出來,彎下腰盯著他的臉。
盧巖噴了口煙出來:「這叫敬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