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遲到了,他跟孟凡宇約的上午九點,可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快11點了。
一臉抱歉地走進辦公室時,孟凡宇正夾著煙站在窗前出神。
「我睡過頭了,昨天出現場,太累了。」陸遠看著孟凡宇的背影解釋。
孟凡宇沒有轉身,只是皺了皺眉,陸遠進辦公室的那一瞬間,他就感覺到了,但關於這些,他什麼都不能說。
「你以前一星期連軸轉也不會喊累的啊,這是怎麼了。」他調整了一下表情,回過頭,看著陸遠身後,果然。
「不知道,這幾天事太多了,就是累,總想睡。」
「去隔壁吧。」
孟凡宇打開門,走進治療室。這邊的環境比辦公室要舒服很多,陸遠一進來就往寬大的沙發上一倒,眼睛不自覺地就想閉上。
「搬家累嗎?」孟凡宇坐到另一張沙發上。
「我直接說重點吧,」陸遠揮揮手,他今天不想繞彎子,「我又聽到聲音了,女人說話,說什麼聽不清。」
「什麼時候?」
「昨天回家的時候,也有可能是我聽錯了,七家園子的老房子了,樓梯踩一下慘叫一聲,我可能聽岔了也不一定,但是……」
「哪裡?」孟凡宇聽到這句突然猛地抬起頭,很違反職業習慣地打斷了陸遠的話。
陸遠瞟了孟凡宇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大反應:「七家園子,我新搬的,沒跟你說麼?」
孟凡宇吸了一口氣,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至少表面上,他已經回到了之前的狀態。他的心裡有某個地方開始隱隱作痛,有點呼吸不暢,他怎麼也沒想到,陸遠能搬到那裡去。
他怎麼能搬到那裡!一陣一陣劇烈地撕扯似的疼痛從心臟向全身漫延,他幾乎無法保持坐立的姿勢。
果然不能說,孟凡宇用了快一分鐘時間才從疼痛中緩過勁來,不能說。
陸遠你不能住在哪裡。
「我繼續說麼?」陸遠看著突然沉默下去的孟凡宇,猶豫著問了一句。
「繼續,但是什麼?」
「什麼但是什麼?」
「你剛說的,可能聽岔了,但是,但是什麼?」
「……忘了。」陸遠愣了一會,想了半天,不記得剛才自己想要說什麼了。
「沒關係,還有別的嗎?」
「昨天平寧西街死了一家14口……」陸遠看了孟凡宇一眼,總覺得他今天有點不對勁,「我出現場的時候聞到一種味道,香味,可是好像別人都聞不到,你說我是不是幻聽又提高一個層次了?」
「什麼樣的香味?」孟凡宇覺得自己對今天的準備實在太不充足了,他不得不把雙手相互握在一起,以避免顫抖。
「說不清,有點香水味,又有點像什麼印度香之類的,我沒聞到過……」
「花香?」孟凡宇心裡動了一下,可這句問完之後他馬上後悔了。
「嗯?有點像!」陸遠坐起來,有點興奮。
沒錯!應該就是某種花香,他一直覺得這香味與香水或者薰香在什麼地方不太像,現在想來,就是因為這香味沒有任何人工痕跡。
他抬頭看向孟凡宇,想再說下去,卻一下愣住了。孟凡宇正用手按著胸口伏在膝蓋上,表情很痛苦。
「你怎麼了?」陸遠跳起來想過去扶他,卻被他抬起手阻止了。
「我走開一下。」
孟凡宇回到辦公室。
剛把門關上,緊接著就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手撐著地板,冷汗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身體裡那種五臟六腑都被撕裂般的痛讓他連喘息都變得困難,全身不受控制地發抖。
視線在疼痛中變得模糊,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最後四圍被湧動著的黑色漸漸填滿,孟凡宇能感覺到自己正被黑暗慢慢淹沒。
黑暗中,無數回憶像潮水般地湧上來,舊時的影子,舊時的聲音,伴著嶄新的痛苦。他驚訝地發現他想忘掉的,以為早已經忘掉的一切都在不可思議地不斷浮現。
有些事,你不能說出來,如果你不想消失的話,守口如瓶。
孟凡宇記得所有的事,唯獨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又是對誰說的。但他知道代價,他剛才對陸遠說出那兩個字的代價。
孟凡宇伏在地板上,黑暗散去,眼前一片模糊,彷彿一部對焦錯誤的相機。他抬起手放到眼前,用了很長時間才看清,掌心如同蛛網一樣的黑色線條。
好吧。
我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我要什麼。
孟凡宇再回到治療室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樣子,臉上帶他慣常的職業微笑。陸遠正在CD機前擺弄那一堆碟子,回頭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開始有胃病了,以前也沒這樣過吧。」
「年紀大了什麼都有可能,」孟凡宇走到他身邊,「挑張喜歡的聽吧。」
「我也老了,懷懷舊吧。」陸遠拿了張碟放進機子裡,按了一下。
你在何地。
孟凡宇有點想苦笑,這麼會挑。
「給我開點藥吧,孟老師,」陸遠靠在沙發上說,「我覺得我也能分析出我的問題,我這應該是壓力太大了,這幾天也很累,沒怎麼睡好。」
「什麼壓力。」孟凡宇笑了笑,很隨意地問了一句。
陸遠張了張嘴,卻沒接著說下去。是啊,什麼壓力,他有什麼壓力?什麼壓力能讓他產生這些幻覺,他工作性質一直沒變,接觸的一直是這些東西,以前也沒這些現象。許佳音就更不可能給他什麼壓力了,再說就算是,那也分了好幾個月了。
「那是什麼……還是你以前說的什麼潛意識嗎?」
陸遠歎了口氣,他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孟凡宇就跟他說過,潛意識裡的某段記憶會讓人在不自覺中受到巨大影響,甚至有可能追溯到嬰兒時期。
「要試試嗎?」孟凡宇沒有正面回答他,而且直接回到以前的話題上,催眠。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和陸遠一點點周旋,一點點引導了。
他甚至已經決定,如果這次陸遠再拒絕,他就使用非常手段。
陸遠沒出聲,那種不清晰的抗拒感又出現了,帶給他的是不安和恐懼。
「我不知道……」他看著孟凡宇,眼神裡帶著迷茫,「我總覺得那些不會是什麼美好回憶,我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也挺好的麼……」
「那你今天來找我幹嘛?」孟凡宇再一次打斷了陸遠。
對不起,陸遠,我沒有時間了。
「你就是因為現在不好,才會來找我,」孟凡宇把語氣放緩,「你相信我嗎?」
「我只信得過你一個人。」陸遠低下頭,手按在額角輕輕地按揉,他朋友不少,但能真正讓他無所顧忌完全不隱藏的只有孟凡宇,儘管他覺得自己並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孟凡宇站起來把落地燈的光調到最暗,只留下一抹暗黃。走到陸遠身邊,手按在他肩上:「躺下吧。」
這次陸遠沒有拒絕,順從地躺在了沙發上。
「找個你最舒服的姿勢,什麼也不要想,」孟凡宇坐在陸遠身旁,說話聲音很柔和,「放鬆,你現在沒什麼可擔心的。」
陸遠閉上眼睛。
孟凡宇的聲音在他耳邊低低地傳來,如同一片柔軟的羽毛,在他心裡輕輕掃過,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孟凡宇的聲音,放鬆,呼吸,空白……
陸遠呼吸慢慢放緩,很平靜。
孟凡宇不再說話,仔細聽著他的呼吸,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幾分鐘,陸遠一直均勻的呼吸突然停止了。
他心裡一驚,已經晚了嗎……
孟凡宇看著陸遠依然平靜的臉,開了口:「陸遠?」
「我要說不是,你會失望吧?」
陸遠帶著笑意的聲音傳來,孟凡宇心猛地收緊了。這語氣,這聲調,都不是陸遠。
「你來了。」他嗓子有點發緊,已經多久了,哪裡都有他的氣息,卻哪裡都看不到他。
「等不及了嗎?」陸遠的眼睛睜開了,看著孟凡宇,帶著不屬於陸遠的冷漠,像閃著寒光的劍一般,從他臉上掠過。
「我已經沒有時間概念了。」
「你現在什麼感覺?想要麼?」陸遠伸手從領口輕輕拽出那個吊墜,笑起來,「就在這裡,要麼?」
「你能拿到麼,」孟凡宇挑起嘴角笑了一下,「我們都一樣。」
「我挑錯了人……」陸遠突然皺了皺眉,像是哪裡很不舒服的樣子。
「你走吧,」孟凡宇站起來,從旁邊的桌上拿過一個小鬧鐘,「我按一下他就會醒,你要試試嗎,被撕碎的感覺。」
「還是老樣子啊,可是我不想放棄,怎麼辦?」
孟凡宇沒有猶豫,手指在鬧鐘上一按,一串清脆的鈴聲驟然在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房裡響起,尖銳得連孟凡宇都一陣心悸。
那就試試吧。孟凡宇在心裡說,哪怕代價是陸遠再也醒不過來。
陸遠就在這一瞬間合上了眼睛,恢復了之前睡著了般的狀態,均勻的呼吸再次出現。孟凡宇走過去,把露在衣領外面的吊墜放回去,然後叫了一聲:「陸遠。」
「嗯……」
聽到陸遠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他鬆了一口氣,坐回到沙發裡。
「怎麼樣?」陸遠揉揉眼睛,疲憊的感覺減輕了不少,但他最關心的是孟凡宇能給他什麼樣的回答,關於他想知道的那些。
「你知道,什麼是雙重人格嗎……」孟凡宇猶豫了一下回答。他的腦子裡還迴盪著剛才那完全不同於陸遠而又真真實實由陸遠口中說出的話。我挑錯了人。
挑錯了人,沒錯,可是誰能想到呢。
「你是在說我?」陸遠愣了一下,他以為孟凡宇會告訴他關於他忘掉的那段記憶。
「只一次,不會有什麼太大的進展,這不是變魔術,陸遠。」
「嗯……」陸遠沉默了一會,想再問點什麼,手機突然響了。
他接起電話,只聽了幾句,臉上就變了顏色:「我馬上過去。」
「我去趟局裡,那個雙重人格,那是另一個我嗎,還是……」陸遠往門口走,回過頭看著孟凡宇,「我忙完了給你電話,如果是這樣,我要他消失。」
我不要任何人支配我的身體和我的生活,哪怕那是我自己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