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對他說什麼,但全部都被鎖在了咽喉裡。
「喂,你玩得夠久了。」伊恩皺起了眉頭。
海利艱難地搖了搖頭,握著伊恩的手掌,覆上他心臟的位置。
伊恩的掌心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用力地彷彿突破什麼束縛,即將炸裂開一般。伊恩驟然想起溫德爾的死因是心臟病突發。
而海利仍舊沉浸在溫德爾的感覺裡。他的心臟將會是怎樣一種狀態?
他的眼睛裡彷彿盛滿了水,他用力地看著伊恩,如同八年前他被獵槍擊中的那一刻。
看著我。
這是他對伊恩唯一的要求。
那一刻,伊恩心底深處的惶恐細若游絲地從縫隙間湧出,在某個瞬間不受控制,鋪天蓋地,壓垮了他所有的防備與理智。
八年之後,他再度因為海利而感覺到恐懼,那種瀕臨四分五裂的感覺,他曾經對自己說他絕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海利!海利我在這裡!你不是溫德爾!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你是倖存者不是受害者,你是人生贏家!」
伊恩的手掌之下,海利的心跳仍舊沒有平復。
他低下頭來,盡量靠近海利,「海利,你現在躺在床上。你的身下是柔軟的被褥,這才是現實!你曾經說過害怕掉下去,所以你要相信此時此刻你躺在我的目光裡!這不是幻覺!這裡很安全,你不會掉下去!你哪裡都不會去!」
海利的喉頭一陣滑動,他的後腦用力地頂著枕頭,他的身體仍舊僵直。
「海利,想想其他的……其他好的事情,讓你覺得快樂地事情……從那個世界退出來,到我這裡來。」伊恩的額頭輕輕觸上海利的額頭,他用最小心最柔和的語調對他說。
似乎有氣息從海利那裡呼出,他的心跳逐漸緩慢了下來。
他仰起了頭,當他的唇碰上伊恩的下唇時,伊恩知道自己應該躲開,但海利的觸碰裡有著某種近乎請求的意味。
他請他不要離開。請求他哪怕這個片刻不要拒絕。
伊恩閉上眼睛,海利的心臟在他的掌心之下跳動著,那是很特別的感覺,彷彿海利的心臟只有他能掌控一般。
伊恩的唇縫被對方一點一點擠入,含吻。
一切變得很單純。
不需要懷疑,不需要猶豫以及後退。
海利的手指沿著伊恩的後背向上,扣住他的後腦,陷入他的髮絲之間。
直到伊恩恍然間感到海利的心臟正沉著而有力地跳動著,他猛地撐起了自己,站在床邊。
海利閉上眼睛,露出遺憾地表情。
伊恩暗自在心底送了一口氣,冷著聲音說:「你不該這麼做。克裡夫很擔心。還好沒有看見任何媒體記者,否則作為拉塞爾家的繼承人你會上頭版頭條,公眾會覺得你意圖自殺。而拉塞爾家族名下的股票很有可能會大跌。」
海利側過臉來笑了笑,「你有買那些股票嗎?」
「沒有。」
「那麼你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你看見了什麼?」
「溫德爾有恐高症。兇手一定是溫德爾認識的人,才會讓溫德爾毫無戒心地來到天台樓頂。兇手從溫德爾的背後襲擊了她,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將玻璃碎片繫在她的身上,將她捆綁在天台邊緣,並在她的口腔裡塞了東西,扔了下去。這時候的溫德爾還沒有死。兇手用一塊黑色的布,擋在溫德爾的面前,讓人看不見她。等到溫德爾醒來,發現自己腳下懸空,並且距離地面十分遙遠,她的恐高症發作,心中極度恐慌,心臟病突發而死。而兇手一直就在露台上等著她,直到她一動不動,他將黑色的幕布收起,取走溫德爾嘴巴裡塞著的東西,然後離開。」
伊恩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海利說得沒錯,如果溫德爾真的是因為恐高症心臟病突發而死,就解釋了伯恩醫生所分析的溫德爾的死因。兇手也確實需要一件東西遮蓋住溫德爾,否則溫德爾還沒醒來之前就被人發現,便會被提早救起。
伊恩打了個電話給伯恩醫生:「伯恩醫生,溫德爾夫人的口腔裡有沒有什麼東西?」
「有一些纖維。經過檢測,和酒店裡的餐巾相符。」
伊恩又打了個電話給「小呆子」,要求他檢查酒店監控,看到底有沒有人有可能戴著一條黑色的幕布進入酒店甚至上到頂樓。
「也許那條幕布根本不是兇手帶來的,而是本來就在酒店裡的。」海利躺在床上,懶洋洋地提醒。
伊恩立即打電話向酒店確定。
原來就在晚宴會場的上一層,就是一個會議室。會議室的幕布就是黑色的!
「那條幕布還在嗎?」
「還在。等等,幕布的正反面好像弄錯了!光滑的一面是裡面,帶細絨的一面應該是外面!」
伊恩立即通知費恩·基汀派人將那條幕布帶走進行檢測,並且嚴查監控,這條幕布被取出會議室,一定會被拍攝下來。
「你不累嗎,伊恩。看看你的眼睛,下面都青了。如果我是你,現在正好好好睡一覺。」海利枕著自己的胳膊,悠哉悠哉地說。
「也許在我們睡覺的時候,會有另一個人死掉。」
「好吧……伊恩,你有沒有看過媒體拍下來的溫德爾被懸掛在酒店頂樓的照片?」
「所有資料不是被你拿走了嗎?」
提起這個,伊恩的心底湧起一陣怒火。
當然,對海利·拉塞爾發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海利緩緩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晃了晃,「你仔細看看這張照片,能不能想到什麼?」
伊恩取過照片,看見的是溫德爾低著頭,她的禮服長裙在夜空中如同波浪一般翻滾著,彷彿飛翔中的鳥。而那些彩色玻璃的碎片,折射著城市燈光,就像在她身邊閃爍著的星星。
「我知道你的記性很好,伊恩。你現在腦海中想到的是什麼?」海利的聲音在伊恩耳邊響起。
他閉上眼睛,他忽然想起他與海利離開格裡芬畫廊的時候,一幅畫被掛上牆壁,白色的布被扯了下來,是范·查特的畫。
畫上的顏色以及飛舞著的星星像極了這張照片。
伊恩驟然睜開眼睛,回過頭來看著海利。
海利聳了聳肩膀,「既然你不願意陪著我一起睡覺,那麼我們去格裡芬畫廊轉一轉,怎麼樣?」
「范·查特的作品都在那裡嗎?」
「應該是。」
「我們走。」
伊恩不由分說起身,海利迅速離開了床,跟在伊恩身後。
他們來到了格裡芬畫廊。
在這裡,展出的范·查特的畫作一共有三幅。
第一幅叫做「清晨的沉思者」。畫面在一片和煦的日光之中,一個男子被布條緊緊束縛著,仰著頭睜大眼睛嚮往著天空。而周圍的行人路過,麻木地看著他。
伊恩從手機裡調出亞當的照片,與那幅畫對比,然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海利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一起欣賞這幅畫,「色彩很大膽,天空顏色很絢麗。之前我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亞當的屍體被冷凍了兩周之後一定要選在那天被『展出』,看著這幅畫就有答案了。」
「因為在那天之前,紐約都是陰天。直到那天天氣轉暖,卡文迪許公園的晨光很符合這幅畫的意境。」伊恩吸了一口氣,「第二幅畫是什麼?」
「《夢裡人》。」
《夢裡人》的在色彩上與《清晨的沉思者》保持了一貫的絢爛風格。
那是一個女人被封閉在某個狹窄的空間裡,雙手抱著頭頂。而日光從洞口照落下來,女人卻始終不肯抬頭看。
「現實與理想的衝突。這幅畫真的很不錯。特別是在著色上,大膽但並不膚淺。雖然絢麗,但仔細看,能夠看出顏色之間的空間感。」海利抱著胳膊觀看者。
伊恩沒有欣賞藝術的心情,他將阿曼達的照片與之對比。畫面上的女人呈現水泥的灰色和深藍色,她的姿態與阿曼達十分相近。
伊恩摀住自己的眼睛。
「第三幅畫,是《飛舞的星星》。你看見過的。」
「所以兇手是按照范·查特的作品來殺人的?」伊恩的手機裡收到一條短信,是來自費恩·基汀的。
他在短信裡告訴伊恩,溫德爾夫人身上的玻璃碎片數量以及顏色,與范·查特的《飛舞的星星》一模一樣。
「海利,先不說前兩幅畫,《飛舞的星星》應該是今年的作品,對吧?」
「當然。」海利聳了聳肩膀。
「怎樣的人能夠接觸到這幅畫。我的意思是連它的細節都看得很清楚?」
「這個就要問畫廊的主人格裡芬了。」
格裡芬告訴他們,為了避免這幅畫被人模仿製作贗品,畫廊只展出,不允許任何人拍照,也沒有將照片放在網站上。至於畫廊的宣傳冊上,雖然有這幅畫的印刷品,但只有2英吋大小,許多細節根本看不清楚,所以不可能被模仿。
伊恩看了眼宣傳冊,確實《飛舞的星星》的部分星星在宣傳冊上變成了小點,根本辨識不出顏色。
「伊恩,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你不是知道嗎?」伊恩看著海利,揚了揚下巴。
「好吧,好吧,我去和格裡芬說。」
兇手瞭解《飛舞的星星》如此多的細節,要麼他曾經多次來畫廊觀看這幅畫,將每一顆星星的顏色都記得清清楚楚,要麼他在范·查特那裡已經見過這幅畫許多遍了。
海利像格裡芬要求《飛舞星星》從展出到現在到底有哪些人前來觀看過得錄像,費恩·基汀派了人來將錄像帶走。
伊恩與海利走出畫廊。既然三起謀殺案都與范·查特的畫作有關,他們勢必要再次去拜訪這位大畫家了。
當他們來到范·查特的別墅時,范·查特正在陽台上喝著紅茶,曼寧醫生也在。
「哦,親愛的拉塞爾探員來了。看來我不僅有紅茶,還有你這位賞心悅目的美男子相伴。」
「既然查特先生邀請,那麼也請給我一杯紅茶吧。」海利在范·查特的身邊優雅地坐下,姿態猶如貴族一般。
伊恩沉默的坐在海利的身邊。
傭人端著紅茶走了上來,將茶壺放下,並且將奶杯、糖漿以及巧克力醬也放下。
范·查特將糖漿倒向自己的茶杯,正在為他檢查心跳的曼寧先生制止了他,「查特先生,糖漿和巧克力醬最近不能吃。你的血糖有些高。」
「哦,真讓人遺憾……」范·查特朝著海利聳了聳肩膀。
「不過牛奶還是可以的。」曼寧醫生舉起奶杯,到了小半杯鮮奶入范·查特的茶杯裡,然後向伊恩與海利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查特先生,您在格裡芬畫廊裡展出了三幅畫作,而您也知道保險推銷員亞當、藝術經紀人阿曼達·庫克以及藝術評論家溫德爾夫人都被人謀殺了。」
「……溫德爾?」范·查特露出驚訝的表情,「她死了?」
「是的,查特先生。」
范·查特愣了兩秒,隨即向著樓下喊了起來:「曼寧醫生!曼寧醫生!」
「我在這裡,查特先生,您有什麼不舒服嗎?」
「拉塞爾探員告訴我,溫德爾夫人死了!」
「是的,今天早上的報紙已經刊登了這個新聞。」
「那麼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只是擔心你情緒激動,影響到你的健康而已。」曼寧醫生露出抱歉地表情。
范·查特揮了揮手背,摀住自己的心臟,低下頭來,臉色慘白。
曼寧醫生趕緊到了水和藥片來到他的面前。
「我以為聽見溫德爾夫人的死,你會如釋重負。畢竟她對您新作的評價很苛刻。」
范·查特搖了搖頭,「無論溫德爾說什麼,我都能承受。你們說她是被謀殺的?是誰殺了她?為什麼?」
「你很關心溫德爾夫人?」
「當然!你不知道嗎?我追求了她二十二年,而她愛著的只有她的丈夫。她對我的畫做出的評價是很苛刻,但那是她最真實的想法。我永遠不會為她的評價而生氣。」范·查特向後靠著椅背,臉上是十分痛苦的神色,「我的天啊……我的天……她死了……我以為她不會死在我前面……」
曼寧醫生看向海利,目光中有幾分責備的意味。
海利卻從口袋裡取出照片,放在茶桌上。
「查特先生,因為擔心你的身體,所以我一直沒有給你看過這三起案件的照片。但是現在,我覺得應該給你看一看了。請告訴我,你看到這些照片時最真實的感受。」
范·查特吸了一口氣,曼寧醫生想要勸他,他只是揮了揮手請曼寧醫生離開。
他拿起那三張照片,當他看到第一張的時候,是疑惑的。第二張照片,他露出驚訝的表情。而第三張,溫德爾被懸掛在夜空裡的照片讓范·查特猛地將照片翻過來扣在桌面上。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有誰會用這種方式殺了溫德爾?」
伊恩細細觀察這范·查特的表情,他的呼吸他眼角的抽動,都顯示他是真的很驚訝。
「查特先生,能告訴我們昨晚的下午六點到凌晨三點,你在哪裡嗎?」
「那是……你們懷疑我殺了溫德爾?」范·查特用痛心的表情看著海利。
「查特先生,回答我們的問題。」
「我在家裡!除了家裡就是醫院,我還能到哪裡去!」范·查特略微激動了起來。
「那麼曼寧醫生呢?昨天他是幾點離開這裡的?」伊恩問。
在他心中,不知道為什麼始終對曼寧醫生有一種懷疑。
「昨天?曼寧醫生是下午四點離開這裡的。他說他有一個醫學研討會,在la。」
「謝謝。」伊恩點了點頭,向同事發了條短信,要求核實曼寧醫生的登機信息。
「查特先生,有沒有任何人對你表達了狂熱的尊崇?」海利接著問。
「什麼意思?」范·查特狐疑地問。
海利歎了口氣,看向伊恩。
伊恩用沒有絲毫感情起伏的聲音解釋說:「兇手利用查特先生你的畫作來殺人,對方很明顯在向你傳遞某種信息。他將殺人當做藝術,視自己為藝術家,他渴望得到同為藝術家的你的認同。兇手在公共場合展示自己的作品,也許並不只是讓其他人欣賞,而是在向你展示。這是你和他之間的對話。但是你遲遲沒有任何回應,總有一天,兇手會放棄這種溝通方式,直接找到你的面前。我想你不會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
范·查特別過頭去,沉思了片刻,緩緩開口說:「當我剛罹患癌症的時候,經常有人匿名給我送花。是白色的小雛菊……我年輕的時候曾經以小雛菊畫過一幅畫,那是送給溫德爾的,但是她沒有接受。後來這幅畫賣給了德國的一位收藏家。起初我以為送花給我的是溫德爾,後來我打電話向她確認,她甚至不知道我得了癌症的事情。後來我搬到了紐約市郊北面的一棟別墅,對方仍舊繼續送花給我,除了送花,他還給我寫了信。」
「等等,你說的是『他』而不是『她』?」伊恩問。
「看字跡不像是女性的。而他的信源源不斷地送來,這讓我覺得困擾,於是我搬家了。搬到這裡。」
「你還留有他的信嗎?」
「……大部分我都燒掉了,但是我確實留下了一封。大概是為了以防萬一吧,那個時候我就在心裡擔心對方會不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所以才選擇搬家。」范·查特起身,從自己的臥室裡取來一封信。
伊恩從口袋裡取出橡膠手套,打開信紙。
上面只有剪短的一段話:希望你的身體能盡快好起來,否則我將不知望向何處。愛你的c.m.
「這封信我們能帶走嗎?」
「當然可以!只要能幫助你們找到到底是誰殺死了溫德爾!」
「你搬到這裡之後,確定沒有再收到來自這個人的花或者信件了嗎?」
「確實沒有收到過了。」
「很可能是這個人無法得知你的新住址,所以用了這樣激烈的方式來試圖與你取得『聯繫』。」海利歎了口氣。
「取得『聯繫』?這根本不是藝術!」范·查特的手指在那三張照片上敲了敲,「這只是謀殺而已。藝術是創作,它需要的是想像,不是任何人的鮮血和生命。」
「查特先生,在我們找到這個人之前,希望你不要在任何報紙雜誌上公開發表聲明。我們不希望你激怒他。」伊恩離開之時囑咐范·查特。
「你們放心,我不會刻意去驚動對方。」
「謝謝。」
伊恩與海利離開了范·查特的別墅。
海利剛要打開伊恩的車門,伊恩就將車子鎖死,開走了。
他剛開出去沒有多遠,手機就響了。伊恩視而不見。
海利知道伊恩不會接電話,於是發了一條短信給他:剛才我發現了范·查特的一個秘密。
伊恩用力吸了一口氣,回撥了電話給海利。
「什麼秘密?」
「你回來接我,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是什麼。而且我要你副駕駛位置的乘坐權。以後無論你因為什麼而跟我鬧變扭,都不能像今天這樣鎖上車門揚長而去。」
伊恩在心裡輕哼了一聲。
這又是海利的老把戲。等到他將車開回去,他再說一些無足輕重的東西,趁機擠入他的車門。
「既然是秘密,你不妨永遠不要說。」
伊恩將這封信交給了費恩·基汀。
費恩的團隊並沒有在信紙上提取到任何指紋,反而在信的封口處找到了半個指紋。經過對比,他們鎖定了一個貨車司機恩格·諾曼。
「貨車司機?他是哪個公司的貨車司機?」
「……風雪急凍公司。」費恩的聲音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曾經叫我們檢查過卡文迪許公園外的錄像。在藝術經紀人阿曼達的屍體出現的那個晚上,攝像頭拍攝到一個身形酷似恩格·諾曼的身影用貨車推車將阿曼達的屍體運到了公園門口。」
「真的很謝謝你,費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