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溪並沒有高高在上地將她當做窮人施捨銀兩,也沒有像金三順那樣強迫她接收他的好意,更加沒有拿自己的身份來要挾過她。
也許他接近自己真的是因為好奇外加無聊,但到目前為止他沒有做過任何傷害她以及她自尊的事情。
「……雖然你家開銀樓的,但你的水緞我還是不要。」李曉香悶著聲說。
「楚某知道,今日楚某就是特地來將水緞取回的。」
「煎餅我已經吃進肚子裡了,而且我也請你吃了餛飩。」
「嗯。」楚溪笑了,眼睛彎了起來。
李曉香覺得自己又要被閃瞎眼了,趕緊撇過頭。
「木簪和檀香木碎屑我挺喜歡的,謝啦。」
「你喜歡就好。禮物不在貴重,在乎心意。楚某是真心希望李姑娘有朝一日白手起家,能在都城中開出屬於自己的香脂鋪子。」
李曉香沒有想到楚溪對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期待。
這裡的男人不都有些沙文嗎?覺得女人就該待在家裡,要麼貌美如花要麼勤儉持家。
「白手起家」什麼的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嗎?
隨即,李曉香明白了。楚溪是楚家的嫡子,他已經注定與「白手起家」無緣。他擁有大夏最令人羨慕的金錢帝國,卻永遠也享受不到創業的樂趣。
雖然楚溪此刻的目光有些落寞,但李曉香不會同情他。
有句話說得好,人都是先有了麵包才會嚮往水仙。普通百姓一生所做的就是養家餬口,只有像楚溪這種吃穿不愁的才會想要更多。
她轉過身去,取了新茶,洗茶之後為楚溪倒上一杯熱普洱。
楚溪低下頭,勾起唇角,抿了一口茶水。
「等等……那麼金錶叔呢?你明知道我不想嫁給他兒子,你為什麼還要幫他和陸家牽線!這下他又賺發了!他知道你與我相識,打定了主意要在他兒子和我的喜宴上請你來吃酒呢!」
一想到這裡,李曉香就要氣炸了。
楚溪低著頭,不緊不慢地以茶蓋滑過茶杯,「那也要他娶得起啊。」
李曉香狐疑地看著楚溪,不明白這傢伙在想些什麼。
「李姑娘,你師兄正忙著呢。你不去幫手嗎?」楚溪抬起臉,又是欠扁的笑容。
李曉香盯著他,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
楚溪垂下眼簾,悶聲笑出聲來,抬手在李曉香的額頭上一彈,「好了有我在,你不會嫁入金家的。」
李曉香按住自己的額頭,心中湧起一抹說不上來的感覺。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人這麼對她。
心臟再度酸了起來。
但是楚溪絕不可能是他。
李曉香哼了一聲,去幫柳熙之了。隨著抓藥的人越來越多,李曉香也忙得暈頭轉向。於是,楚溪到底什麼時候離去的,她也不知道。
但是楚溪倒是守信,將那匹水緞和繡緞都帶走了,留下一個紙包。
李曉香打開紙包一看,竟然是綠豆餅。一口咬下去,口齒留香。
看不出這個楚溪還挺接地氣的。與其送她上好的緞子,還不如一包綠豆餅實在呢!
這一日離開十方藥坊之前,柳熙之拍了拍李曉香的肩膀,遞給她一隻小瓷瓶。
「誒?這是什麼?」
李曉香打開瓶子,瞬時聞到一股淡淡的藥香。
「這是以黃芩、甜百里香以及廣藿香熬製出的藥湯。我以紗布濾去了藥渣,剩下藥液。你且拿回去試試。」
李曉香一把抱住了柳熙之,「師兄!你可真給力啊!」
要知道柳熙之白日要忙著抓藥,只有夜裡才有時間給她熬製藥湯。
李曉香興高采烈地回到家,開始回憶起前世看過的柔膚水配方。
夏日已至,柔膚水自然以清涼補水為主。
李曉香以青瓜搾出汁水,在杯口鋪上紗布,濾出半杯青瓜汁。
接著在青瓜汁中滴入一滴青果精華油和一滴夏菊精油,攪拌之後分成三瓶。一瓶兌入煮過的涼水,另外兩瓶則兌入柳熙之熬煮的藥湯。
李曉香將一瓶兌了藥湯的和一瓶沒有兌藥湯的敞著瓶口放在桌上,另一瓶兌入藥湯的塞上瓶口,只是每日傍晚清晨需得使用時才打開。
三日之後,沒有兌藥湯的柔膚水長了霉點,而兌入藥湯的柔膚水依舊如故。
李曉香期待了起來,想要知道剩下這兩瓶要多久才變質。
又是八、九日之後,一直敞著瓶口的柔膚水也長了霉點。
雖然保質期沒有李曉香期待的那麼久,但畢竟這幾日天氣太熱了。而且柳熙之的藥湯畢竟是熬煮得來的,如果以甜百里香蒸至精華露呢?
說不定防腐效果會更好!而且一般柔膚水中會調配少許酒精,起到收斂毛孔的作用,也能使柔膚水保留更長時間。
但酒精畢竟對皮膚有刺激作用,香露畢竟不是用在臉上的,但柔膚水卻是。
又是三日之後,李曉香塞著瓶蓋的柔膚水也長霉點了。
正好半個月,李曉香呼出一口氣來。看來下回真的得蒸甜百里香試一試了。她記得前一世讀過的書中提起過,甜百里香的精油具有防腐及保存的特性,是埃及人用來製作木乃伊的原料。
在一次世界大戰中,甜百里香也被用來消毒士兵的傷口。所以李曉香推測,與黃芩以及廣藿香相比,甜百里香的防腐保質能力也許是最強的。
李宿宸背著手,看著李曉香搗弄她的瓶瓶罐罐。直到李曉香回過身來與李宿宸的目光相撞時,心臟差點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李宿宸你是鬼混啊!站在人身後連氣兒都不出一聲!」
李曉香拍了拍胸口,這才想起李宿宸今日也是沐休在家。
李宿宸挑了挑眉梢道:「有求於我時,就稱呼我『哥』。其他時候就直呼其名。要是被爹知道你對兄長如此不敬,定請你吃一頓籐條。」
一聽見「籐條」,李曉香的臉就綠了。
自從將她送去十方藥坊,李明義已經許久未曾對她吹鬍子瞪眼了。
「這不……哥,你嚇著我了唄……」
李宿宸也不再與她計較,揚了揚下巴,「這是什麼呢?」
「柔膚水。」李曉香覺得柔膚水這個名字到不需要改了。
「有何效用?」
「敷在臉上能使臉色水潤。」
李宿宸點了點頭,從袖口中取出一隻小酒瓶,打開了瓶口,在李曉香的面前晃了晃。
那股清新悠遠的酒香沁入李曉香的心脾,天地彷彿瞬間遼闊。
「這是……這是……彌迦酒!」
李曉香怎麼可能忘記這種酒的香氣!
「哥你給我買了彌迦酒?」
李曉香差點沒撲上去,李宿宸卻伸出手按住了李曉香的肩膀,將她推遠。
「你想要這酒嗎?」
「想要!想要!」李曉香用力地點頭。
「好,那你老老實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只要你不撒謊,我就給你。」
李宿宸將酒瓶放在桌上,手掌按在酒瓶上。
此刻,他的目光中有一種重量,直落落壓在李曉香的身上。
李宿宸不過十六歲的少年,可此時的氣勢卻極有壓迫感。
李曉香傻傻點了點頭。
「為兄替你送到十方藥坊的水緞,你還給那位楚公子了嗎?」
「……還了。他親自來取走的。」李曉香嚥下口水。
自從上次李宿宸替她送水緞去十方藥坊的路上,李曉香就隱隱覺得李宿宸對自己與楚溪的交集十分在意。
「他親自來取走……」李宿宸重複著那句話,眉頭微微皺著。
李曉香真心覺得今日的李宿宸和往日裡相差太多了。李曉香一直都挺羨慕這位兄長的智商和情商。讀書記得快,做事情也不像他爹那麼認死理兒,出口成章不說,隱隱還有那麼幾分人精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無論多大的事兒,李宿宸都能悠哉悠哉地看透、解決。
可今日,李宿宸較真了。這真和他平時的作風不相符。
李宿宸的沉默讓李曉香有些無措。
天啊,明明這十三歲的殼子裡住著的是十八歲的魂!
她怎麼硬是被李宿宸給壓去了一頭?
終於,李宿宸開口了。
「曉香,你確認那位楚公子的身份了嗎?」
當李宿宸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李曉香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親自問了楚公子,他向我承認了,他確實就是楚氏銀樓的少主。」
「他與你結交,你可知道原因為何?」
李曉香頓時明白李宿宸到底在擔心什麼了。無論他平時看起來多麼淡定,終究還是將她這個妹妹放在心上的。
「哥,我問你,如果你是楚溪,你會對我這樣的小丫頭感興趣嗎?沒有深厚的學識,沒有出眾的氣質,沒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相貌,也沒有柳如煙或是沈松儀那樣令人傾倒的絕技。」
「你從沒想過仰望任何人,你也不想要依靠任何人,你不懂得低眉順目,你總是活在自己的想法裡。你就算摔倒頭破血流撞了南牆也未必肯回頭。像你這樣的女子,是不討普通男人欣賞的。」
李曉香扯了扯唇角,好歹我是你親妹子,你用得著非把我往女漢子的方向上描述嗎?
可楚溪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他什麼都有了。尋常百姓的日子是柴米油鹽,但他楚溪卻不是。他會被你吸引。可這樣的興趣又能持續多久?」
李曉香忽然感激起李宿宸了。他對他的評價實在太高了,雖然這是建立在她是他親妹的基礎上。
「哥,那麼你覺得楚溪是那種為了滿足自己一時興趣而對我做什麼的人嗎?」
她李曉香還沒發育完全呢!楚溪要真有那意思也得下得了手啊!
不……古代成親都早……不是說女兒家十五歲就能出嫁了嗎?
等等,跑遠了,回正題。
「就算他真有心對我做什麼,以楚家的權勢,我們又能如何?」
這一句反問,讓李宿宸再度沉默了。
「至少他現下沒有強迫過我做任何事,甚至於也不似金錶叔那般非要我接受他的饋贈。他曾實言相告,欣賞我所製出的香露。他甚至還問我可曾想過『白手起家』。哥,楚溪也許只是想看著我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呢?如若他日,楚公子真的對我有了其他念想,我便隨意找個農戶嫁了。楚氏深宅,妹妹我從未肖想過。」
李宿宸本以為李曉香年紀太小,容易被楚溪的身世以及俊朗的外表所迷惑。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李曉香早就看透了這一切。
「為兄是捨不得你草草嫁給什麼農戶的。」李宿宸的手掌按在李曉香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為兄他日若能高中,定將你許個好人家。」
「如果你那妹婿欺負我呢?」李曉香揚起臉問。
「你不欺負他就是老天爺的造化了。只怕到時候,是我那可憐的妹婿終日來向我哭訴。」
李曉香呵呵樂了起來。
她知道李宿宸與她這番傾談是因為對她的疼愛。上一世,她是獨生女。童年很寂寞。
這一世,有了李宿宸。她知道就算自己決定過怎樣的生活或者嫁給怎樣的人,李宿宸都會一直看顧著她,盡其所能不讓她受苦受傷。
得了彌迦酒,李曉香想著如果以彌迦酒來釀檀木香一定會更易融和其他香料的香味。
提起檀木香,李曉香想起自己與陶窯裡那位學徒的半月之約。
用過午飯,李曉香未及午睡,便趕去了陶窯。如果她拜託那位學徒燒製的陶器成功了,她在精油收集方面將邁出革命性的一大步啊!
但是李曉香心底也很清楚,失望的幾率比成功要大得多。
陶窯中的工匠們正在忙碌著,他們中許多人都赤膊著上身,特別是陶窯邊的工匠,肩膀上搭著濕布巾,臉上汗如雨下。
不遠處的木棚中也有工匠正在製作泥胚,還有的正專心致志為陶器上色。
李曉香找了半天,也沒有見到那日的學徒。她不禁有些擔心起來。
她拽住一個正將泥胚送上推車的工匠,「請問,孟家寶今日可在窯場?」
「家寶啊!在那邊兒忙著呢!我們陶窯來了貴客,喚了他去招呼!」
李曉香眨了眨眼睛。陶窯來了貴客?可孟家寶只是區區學徒啊。如果有下大單子的客人,理應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上去說談。
有些好奇,李曉香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那看起來是一個專門用來給泥胚塑型的房子。工匠們圍成一圈,似乎在商量著什麼。
李曉香踮著腳,看見了孟家寶。不過人家正忙著呢,她也不好喊他。
「這是什麼東西?為什麼兩個陶罐之間得這麼連著?」
「對啊,這要一個不小心,就把原本的胚子給杵壞了!」
「怎麼連著的部分還得杵小洞出來?」
李曉香瞇著眼睛聽了一會兒,越發覺得他們好似是在琢磨自己之前給給的「設計圖」?
「其實諸位只要將這一大一小的陶罐泥胚先製出來,中間這段如同竹筒的部分可以做一個支架將其托住。我等只需計算好支架的高度以及竹筒傾斜的分寸,便能將兩個陶罐相連了。」
李曉香背脊一僵,這聲音怎麼聽起來好像是……
不可能!決計不可能!他怎麼會來陶窯?就算是來陶窯也是都城裡那些專門為權貴燒製精品的陶窯啊!孟家窯在都城怎麼算都只是個「二線」陶窯!
「楚公子言之有理。我等就照著楚公子所說先製出泥胚來吧!」
「還是楚公子見多識廣,看得懂這上面畫的東西。我等做了大半輩子的陶器,還是第一次燒製這樣新奇古怪的東西。」
李曉香瞪大了眼睛,看著楚溪從人堆裡緩緩站起。他的袖口擼到了胳膊肘,手上還沾著粘濕的深棕色陶土,胸前掛著制陶工匠的圍布。
因為天氣已經很熱了,楚溪額頭上時不時有汗水滴落。他下意識用手背一擦,陶土就被蹭到了額角的髮絲上。
「公子啊!別用手啊!用這個!」
逢順狗腿地端著一隻木盆跨了進去,木盆邊上還搭著布巾。
楚溪望向逢順的那一刻,看見了李曉香。
「你……」楚溪張了張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李曉香在心裡也醞釀了許多問題。
比如,像你這樣的富家公子怎麼會來這樣的陶窯?再比如你和這些陶工聚在一起討論什麼?
可話到嘴邊,李曉香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倒是孟家寶看見李曉香迎了上來。
「李姑娘!你來了!」
圍在一起的陶工們下意識散開,只留下楚溪。
李曉香這才看見楚溪面前一個已經初成形狀的泥胚。而這個泥胚已然有了自己想像中用來提煉精油的設備外形。
很明顯,楚溪方才就是和陶工們一起討論她想要的蒸餾設備。
李曉香瞇著眼睛,盯著楚溪。
楚溪低下頭,笑了笑道:「李姑娘來了。看看我與師傅們做的這個泥胚合不合你的心意?」
李曉香沒說話,來到泥胚前蹲下,仔細地看著它的外觀。
從外型上來看,這個泥胚已經有了蒸餾器、導管連接裝置以及最後的精油收集瓶部分。每個部分的連結處都可以拆開,同時大小又剛剛好能組裝起來。李曉香簡直不敢相信沒有自己的解說,工匠們真的能將它製作出來。
孟家寶來到李曉香的身邊,指著各個部分解釋道:「起初所有師傅們看過姑娘的圖樣,都不知道姑娘到底是要怎樣的東西。倒是楚公子卻看懂了。楚公子猜想這大個的陶罐,姑娘應當是想彷彿藥材蒸煮。蒸煮之後的水汽從陶罐側面的小孔冒出,進入這個類似竹筒的部分。竹筒上留著兩個小孔,上面的小孔多餘的水汽會冒出,小面的小孔姑娘將會套上洗淨之後的羊腸或者雞腸擠入冷水,而藥液中的精華將會從竹筒的另一端流下來,滴入這只陶罐。」
李曉香完全傻了,這就是蒸餾的冷凝過程。她尚且不知如何對這些陶工解釋明白,楚溪卻如此清楚。
楚溪緩緩來到李曉香的身旁,與她並肩蹲下,「第一眼看到姑娘畫的圖紙,還真不明白姑娘要的是什麼。後來想起姑娘喜愛制香,而陸毓曾經跟隨陸家的商隊取道龍溪國。在龍溪,便有類似的器具,通過燒沸鐵鍋,收集花草中的精華。想到這裡,才隱隱猜出姑娘要的是什麼。」
自從知道楚溪的身世之後,李曉香也找了路嫂惡補了一番關於都城中名門望族的百科常識,其中也包括陸氏家族。
陸家的現任當家,簡直可以媲美鄭和還有哥倫布。他帶著陸家的船隊出海,去到了許多國家,見識了不同的風土人情。所以當楚溪說陸家曾經在其他國家見識過精油提取的時候,李曉香有些懷疑,又不自覺相信。
因為這是個合理的解釋。
大夏不知道如何提取精油,不代表大夏之外的國家不懂啊。李曉香從不覺得蒸餾法提取植物精油就當是她個人首創。
楚溪與陸毓在一起的多了,見識自然與這些成日出入陶窯的工匠不同。
可這也解釋不了,他一個名門公子,怎麼會看到她李曉香送到孟家窯的圖紙呢?
「喂,你該不會找了人跟著我?」李曉香揚起了下巴,滿眼對楚溪的不信任。
楚溪側過頭去,摸了摸鼻子。
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李曉香當然看明白了。
「你……你……」李曉香指著楚溪,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罵對方什麼才好。
死變態!跟蹤狂!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