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把你兒子請出來吧!」陸毓道。
老頭子搖了搖頭,「數月前,我的兒子被人請去模仿一副雕版,對方出了五千兩的高價……而他這一去,至今未歸……」
楚溪與陸毓相互對視,兩人都有感覺,老頭子的兒子就是被請去雕刻楚家的銀票。
「敢問老先生,是何人請走了令郎?」
老頭子咳嗽了兩聲,聲音裡顯得更加無奈滄桑,「老朽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請走了他。但出得起五千兩銀子的人,也決計不是普通的想要從虛假雕版印信中謀取利益之人。被仿製的也卻不是普通之物。老朽曾苦勸我的兒子,此事非同小可,說不定有性命之虞。但是他被錢財沖昏了頭腦,對自己的雕刻技藝又是自負到覺得全天下沒有什麼是他不能仿製的……」
「老先生,您就沒有去尋您的兒子嗎?難道是誰請了他去會一點線索都沒有?」陸毓有些著急了。
一旁的小叫花子卻聽出了不對勁,警覺了起來,「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若真是誠心來仿製印信的,為什麼要如此關心我家老闆的兒子!你們是不是官府派來的!」
老頭子一聽,眼皮子忽然抬了起來,目光裡一陣銳利閃現,一把扣住楚溪的肩膀,「你們是不是知道什麼?還是有我兒子的消息了!快說!不然定叫你們走不出這巷子!」
小叫花子叫這老頭子「老闆」,而巷子裡那些要飯的明擺著和小叫花子相識,說白了這些乞丐都是老頭子的人。只是就算這些要飯的群湧而上,只要楚溪吹響頸間的竹哨,巷子外米丞相的護衛就會趕來救他們。這些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精銳,每一個都是以一敵百的高手,楚溪根本就不害怕老頭子的威脅。
他從容地挪開老頭子的手,桌旁坐下,「老先生,我和我的這位兄弟並非官府中人,但我們確實是為查一副被偽造的雕版而來。就您所說令郎被請去的時間,以及對方出的價錢,我猜想令郎也許真的與我們所查的雕版有關。」
「三哥,你怎麼就這樣說出來了!」
楚溪輕歎一聲,「老先生也是老江湖了,既然已經看穿了我們倆,如果還不肯說實話,那麼老先生也必然不肯實言相告。」
老頭子冷哼了一聲,在楚溪對面坐下,「你這年輕人倒是沉著從容,想來是見過大場面的。我看你們二人雖然故意換上了普通人的行頭,但言談舉止都是教養不凡想必出自富貴之家,又怎麼可能會是普通押船人家的子弟?但凡出錢來仿製印信印章的,都是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非黑即惡。你們二人出身富貴,應了那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用不著這種見不得光的東西。現在你們說是來調查偽造雕版之事的,老朽倒要聽聽是什麼雕版,值得五千兩銀子?」
「是楚氏銀樓二十兩面額銀票的雕版。」
老頭子果然頓住了,「你說的……可是匯通天下的楚氏銀樓?」
「正是。」楚溪將一張銀票放在老頭子的面前,冷聲道,「老先生,我曾經聽說過每一個偽造印信或者雕版的工匠,都會在自己偽造的刻印上做一個記號,以區分偽造的與原版的區別。不知道這銀票之上可也有這樣的記號?」
老頭子正要去取,小叫花子卻將銀票搶了去,「不用看了!肯定不是我們大哥刻出來的!你們都走吧!這裡不歡迎你們!」
楚溪卻輕笑一聲道:「你是擔心若這銀票真的是你那位大哥偽造的,我便要上告官府緝拿你們歸案?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楚氏銀樓是受了高祖皇帝御賜的銀樓,天下逾三分之一的錢銀都是通過我們楚氏銀樓在全國乃至各友邦流通的。我們銀票的雕版也是全天下最為複雜的。能仿製出我們銀樓的雕版,說明你家大哥的雕工可謂登峰造極,那可是黑市雕版業最為榮耀之事。但是,若這銀票當真是你家大哥偽造的,出錢給他的人也不會叫他活著回來!」
小叫花子肩膀一顫,趕緊將銀票還給了老頭,「老闆……您看看,當真是大哥的功夫嗎?」
老頭子接過了銀票,瞇起了眼睛,十分仔細地研究了起來,良久倒抽了一口氣道:「確實……出自我兒的手筆……我們家姓蘭,你看這雕版中最粗的線條便是這個楚字中間的那一橫。而橫線靠右側有個蘭字!正正好雕刻在這橫線之內!一般人是不會想到有人會在這麼窄的地方雕刻出字來,只會當它是雕版磨損後的裂紋!」
小叫花子一聽,著急了起來,「這可怎麼辦啊!仿製銀票雕版可是死罪!大哥是不是已經被出錢的人給……給滅口了啊!」
老先生忽然放下銀票,猛地跪在了楚溪面前,「這位公子!老朽知道自己的要求實在過分!不求公子救得我兒性命,只求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老先生,如若在下所料不錯,請走令郎之人位高權重,非我等所能捍動。如今在下所能做的,只是如若令郎還活著,一人換一人罷了。」楚溪將另外兩張銀票放在了桌面上。
這兩張銀票的面額都是一百兩,對著光,兩張銀票的所有紋路均能重合,但偏偏票號卻是一模一樣。
「這……這是……」
「這不過是用同一個雕版印了兩次的銀票罷了。但是你將有人仿製了一百兩銀票雕版的事情傳出去,那個請你兒子走的人就會來找你。你只需要告訴他們來見我便可。如果我見到了那個人,就會向他提出要求,若要拿走雕版就要將你兒子放回來。這個交易,老先生覺得如何?」
「事到如今,老朽已經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若老朽之子能平安歸來,老朽定攜其向官府自首,給公子你一個交代!」
楚溪與陸毓向老頭子告辭,離開了巷子。護衛混跡於人群之中,保護他們二人。
「三哥,你這是打算要守株待兔了嗎?」
「是啊。安王只怕也失去了耐性了。這些日子過去,他也不過從楚氏銀樓中撈出了二百萬兩,其中絕大部分還給了恆王那個替死鬼。他若得了百兩銀子的銀票,就能趁著楚氏銀樓未垮之前大量兌現白銀!我們給那老人家的銀票,安王勢在必得。」
陸毓摸了摸後頸,悻悻然道:「我怎麼覺得這一招棋走得十分危險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兩人回了客棧,這一整日下來,陸毓也已經餓到前胸貼後背了,客棧裡的夥計剛上了白面饅頭,連小菜還沒上齊,陸毓就狼吞虎嚥吃了起來。
「慢點,慢點!怎麼跟餓鬼似得!」
楚溪無奈地替陸毓倒上茶水,陸毓果然噎著自己,一邊喝下茶水,一邊拍著自己的胸口,「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走了一整天連吃飯都沒顧上呢!」
「你吃,你吃!一會兒上了大魚大肉可別吃不下!」楚溪搖了搖頭,顧自抿上一口茶水。
陸毓又喝了一整杯茶下去,抬起頭來時,眼睛水萌萌的,還搖了搖腦袋,「三哥……我怎麼看不清東西了?怎麼什麼……什麼都在搖啊……」
楚溪心裡一驚,陸毓已然「砰」地一聲倒在桌面上了。瞬時,楚溪也感到頭暈目眩,他並沒有吃東西,看來是有人在茶水中落了藥!楚溪搖晃著站起身,最終還是倒了下去。
片刻之後,門終於被打開,幾個黑衣人悄聲入內,將他二人扛起,離開了客棧。
楚溪飲下的茶水少,醒來的自然也比陸毓要早。當他恢復神智之時,發覺自己正在一個小屋裡。這屋子像是會客用的,茶几桌椅一應俱全,就連桌邊的爐子上還在煮水。楚溪吸了一口氣,起了身,屋子的門被鎖死了,只留有一扇小窗。楚溪透過窗門望去,這才發覺這屋子就是在一座造紙坊內!
窗子的另一面,滿是抄紙簾,所有工匠都在將干了的紙張遞送到一個管事的人面前,而那位管事的手執一副雕版,將其印蓋在紙面上。這麼多人費時費力地造紙卻只有一副雕版?楚溪吸一口氣,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裡果然就是安王印假鈔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門鎖開啟的聲音響起,楚溪轉過頭來,就聽見熟悉的聲音傳來。
「真是對不住兩位公子了!竟然以這樣的法子將你們請來……」來者與楚溪對視的那一刻,頓住了,半張著嘴,半天回不過神來,「怎……怎麼會是……你」
楚溪扯起唇角一笑,抬腿踹了踹還在桌上趴睡的陸毓,「我當是誰呢?沒想到竟然是總管大人!您這麼操勞,安王知道嗎?」
安王府總管向後退了兩步,一巴掌拍在跟來的人腦袋後面,「你們是怎麼辦事兒的!怎麼把他給帶來了!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總管大人!不是您說要將持有一百兩銀票雕版的人悄悄帶來嗎?他們就是啊!」
安王府總管氣得咬牙切齒,對著楚溪冷笑道:「楚公子,您這麼大費周章地放出消息,無非就是想要知道到底楚氏銀樓二十兩的假銀票是誰做出來的,如今也算是找到了答案。該安心上路了吧?」
陸毓哼哼了兩聲,轉醒過來,「三哥……上路?上什麼路啊?」
楚溪拎著陸毓的後衣領,將他帶了起來,「安王府的總管大人,要送我等上黃泉路呢。只是上路之前,我還是想要聽總管大人說一聲,這麼大個陣仗來做假銀票,難道是安王苛待了總管大人,所以總管大人還得靠這個法子來賺夠養老的錢?」
「楚公子,您可真會說笑。在大夏,制販假銀票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這麼大個造紙坊能安然無恙,就連你爹楚厚風都進了刑部大牢,沒有安王罩著,能一天印出一千張銀票來嗎?」
「所以,恆王起兵謀反的輜重糧餉,雖然是我楚家的銀子,卻是安王幫著套出來來的。」
「那當然。我西川六郡如此富庶,安王殿下在這裡一呼百應,安王若要稱王,這裡的富賈就是將滿副身家捐出來都在所不辭!」
「啊……我明白了。往年一旦戰事一起,或是天災之時,國庫耗費,錢銀調度不周之時,我楚家每每都會慷慨解囊。現下恆王起兵,你們不但以假銀票之事栽贓我們楚家與恆王謀逆,我爹被送進了大牢。平叛大軍已經開赴北塞,自然要調撥銀兩補充兵糧跟隨,再加上塞北本就天災不斷,國庫耗費更大了,可偏偏這個時候楚氏銀樓一方面自己的老闆都入了大牢怎麼可能還會捐錢給朝廷?另一方面,你們又在這裡不斷套現楚家的銀子,虛耗楚家的財力,就算楚家還願意出資,也沒有足夠的錢銀了。一箭雙鵰,好計謀。確實不是你這個小總管能夠想出來的。」
「楚公子就算現在想得再明白,也來不及了不是?」
安王府總管拍了拍手,那幾個將楚溪與陸毓擄來的黑衣人手持利刃出現,如果楚溪沒有猜錯,他們本就是安王的死士。
「殺了他們!不留活口!」
總管的話音剛落,黑衣人忽然掏出不繩,勒住了總管的嘴巴,在他的腦後打了個結,這樣一來他又喊不出話又不能咬舌自盡。而他的胳膊也被擰到了身後,黑衣人將他壓在楚溪面前重重跪下。
總管發出一聲悶哼,膝蓋就這樣撞在地上,還不得裂開啊?
陸毓迷迷瞪瞪的心緒這會兒也清醒了過來,「三……三哥……這是怎麼回事啊?安王的死士怎麼會……咦?這不是米丞相派來保護我們的護衛嗎?」
楚溪望向窗外,只見整個造紙坊裡的人都倒下了,包括安王派來守衛這裡的其他死士,「好了,陸毓!時候不早了,此地不宜久留!若等到安王派了人過來,我等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當總管被壓出小屋,看著整個造紙坊裡竟然沒有一個清醒的人,不禁呆了。
楚溪笑道:「總管大人,這個世上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用迷藥的。迷藥放在茶水裡,只能迷倒幾個人。可若這一整個造紙坊裡都是迷藥,那就沒有人能逃得過了。」
安王府總管哼哼了兩句,料想是在放什麼狠話。
這家造紙坊地處偏僻,在蒙城之外,鮮少有人經過。只是安王府總管沒想到造紙坊外竟然停著好幾輛貨運的馬車,馬車之上則是幾個足夠將人都裝進去的酒桶。
「總管大人,這就勞煩您陪著晚生去一趟都城,見見皇上了!」
楚溪的人將酒桶打開,把參與了造紙的幾個人都裝了進去,其中還包括正在被逼著雕刻雕版的蘭千。想來安王是覺得他既然能模仿出二十兩銀子的雕版,那麼一百兩的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所以還沒有殺他滅口,這倒是給楚溪留下了證人。
車隊離開了蒙城,趕到了渡口,陸家的商船早就在等著了。酒桶一一裝上了商船,就連那些雕版抄簾也被送上了船。
待到安王發覺自己的造紙坊被掏空了,命人去追之時,卻絲毫沒有頭緒。造紙坊裡剩下的人都是在迷糊之中醒來,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況且若是陸路,安王還能能派兵追趕,可是陸家走的是水路。水路繁複多變,根本無從追尋。
船頭之上,楚溪迎風而立。陸毓吊著一根乾草葉,來到楚溪身邊,用手指杵了杵他的肩膀道:「三哥,你在想什麼呢?我已經放出飛鴿傳書,米丞相已經派了人到渡頭接應我們!雖說楚伯父入了刑部大牢,可說穿了沒有聖旨,刑部的人還不是得好好伺候著楚伯父,根本不會動他半根毫毛的!安王的假銀票作坊也給燒了,雕版也沒有了,能給他刻雕版的人也在我們手上!等皇上嚴懲了安王,拿他的家產來彌補楚家的損失就是!三哥,這什麼問題都能被解決,你怎麼還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我在想曉香……這丫頭估計被我氣暈了吧……」楚溪扯了扯衣領,他忽然覺得有些冷。
心裡面對她的掛念就似破了一個洞,冷風灌進來,怎麼填也填不平。
「是因為休書嗎?其實休了嫂子……也是為了她好。誰也不知道我們這次來西川會有個怎樣的結果。萬一……我們運氣不好,被安王抓住丟掉性命,楚家的冤屈也洗不清,謀逆犯上……那是要誅九族的。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嫂子的性命不是?」
楚溪低笑一聲,搖了搖頭,攬上陸毓的肩膀道:「你小子真運氣,喜歡的是我妹妹。我妹妹很乖,不像那個野丫頭,只有讓我頭疼的命。」
晨曦將至,天邊掀起一縷微光。
李曉香來到莫潮生的門外,敲了敲門。
門是開了,莫潮生卻不讓她進去,而是伸了只手出來,捻了撚手指。
一股濃重的酒味從門縫裡竄出來,李曉香捏著鼻子,將銀票按進對方的手中。門又關上了。李曉香不由得朝天翻了個白眼,到底這個莫潮生到底有沒有本事啊!
良久,門再度開了,莫潮生將一副比尋常要厚上一倍的雕版扔進了李曉香的懷裡,差點沒把李曉香給砸暈了。
李曉香差點沒破口大罵,門卻關上了。她只能就地驗貨。打開外面髒兮兮的布巾,看見裡面的雕版時,她不由得愣住了。怪不得雕版這麼厚,這是雙面雕版!雕版的的四個角上還十分細緻地裝有別扣,有了這個別扣,正反兩面就能對版,而且還能同時印刷。
李曉香帶著雕版回了家,就著家裡的墨與紙張印了一次。紋路清晰複雜,對著光線看去,正反兩面斷開的花紋正好接上,簡直就好像原本就是一副雕版被切開了一般。
但是對切雕版在大夏是不可能的技術。這裡沒有激光刻印,對切的雕版之間會有損耗,再進行印刷的時候,就不可能對接上了。
莫潮生的法子應當是先根據圖紙雕刻了正面的雕版,再將餘下的雕刻在了背面。一旦圖紙燒燬,任何想要仿製的,就必須分別拓印正反兩面,然後再行雕刻,只是雕刻之後就沒辦法像莫潮生這樣手有原本的圖樣雕刻出來的精細了。
現在就看邵倩穎能不能根據她李曉香的想法,製出帶有水印的紙了。
這幾日,李宿宸都沒有回府,就連溢香小築也十分忙碌,若不是有王氏與江嬸知道李曉香被楚溪休了心情不好,所以鋪子裡的一切她們都一一扛了下來,哪有李曉香現在的清閒日子。
入來送飯的丫鬟將菜放下,李曉香隨口問道:「我哥到底在忙些什麼?好幾日不見人影了?」
「回小姐的話,這幾日西殊國的使臣前來大夏,朝中都在忙著招待使臣呢!李大人身為殿中侍御史,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的。」
李曉香哼笑了一聲,「西川安王蠢蠢欲動,北塞才鬧完水災恆王又舉兵謀逆,這時候西殊國的使臣還來做什麼?他們就不擔心恆王的兵馬入了都城,危牆之下焉有完卵?」
「其實西殊國距離大夏道路遠長。他們是得了大夏的通關文牒之後經過一番妥當準備才來到大夏,他們來之前,恆王還沒有謀逆呢……」
「原來如此。」李曉香歎了一口氣,今年國庫本就支出太多,西殊國使臣一來,為了顏面又不免得鋪張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