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小漫」而不是「小饅頭」。
路小漫那瞬間動搖了,是不是這場痘瘡讓這個長不大的皇子忽然清醒了。
「三月柳絮紛飛……野草石板從中搖……我背著魚簍釣竿……踩著山間清涼溪水……。」
她輕輕拍著軒轅靜川的肩膀,就像當年母親哄著哥哥時一模一樣。
她希望軒轅靜川能好好活著,哪怕永遠沒心沒肺地見人就嚷嚷要和他玩。
眼前忽然浮現出他專心致志坐在桌前編著草螞蚱的情形。也許他被草葉劃破手了會哇哇大叫,也許會因為總編不出想要的草螞蚱而發著脾氣,有許多的也許,但他會一直坐著那裡執拗著要折出永遠不可能折出的一千隻草螞蚱……
路小漫太累了,唱著唱著,她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倚在她肩頭的軒轅靜川卻緩緩睜開眼睛,費盡了力氣伸長手臂將床頭的那碗藥端了過來,他的手指顫抖著,卻咬著牙將藥湯全部飲入喉中。
藥碗跌落在褥子上,軒轅靜川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靠著床頭,望向路小漫的側臉,十分用力似要將她刻進眼睛裡,一切最終沉了下去。
陳總管進來時,就看見軒轅靜川的額頭抵在路小漫的肩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去了……
那一刻,陳總管不再誠惶誠恐軒轅靜川的病情,他更害怕打擾了這樣的寧靜。
因為他相信只有此刻是軒轅靜川這一生真正平靜的時刻,沒有了萬人的嫉妒,沒有了他人心底的嘲弄,他簡單地躺在一個真的關心自己的人的懷裡。
陳順小心翼翼拿走褥子上的藥碗,替他們兩人拉了拉薄被。
月光沿著窗沿流轉,樹影姍然,白晝微曦,一隻鳥兒落在枝頭,發出清脆的鳴叫。
路小漫一頓,盈盈轉醒。她感受到肩頭的重量,低下頭來目光便墜落在軒轅靜川靜謐的睫毛上。
「殿下……。」路小漫輕輕將軒轅靜川托起,放回枕上。那一刻她忽然驚覺他已經完全涼下來了。頓時,她心中驚恐非常,自己怎麼能睡著呢?
難道說在自己睡著的時候軒轅靜川他……猛然想起在母親懷裡離世的哥哥,路小漫的心被掐住不得喘息。她顫著手指觸上軒轅靜川的手腕,卻發覺他是溫暖的,他的經脈躍動著,雖然虛弱卻平穩。
「軒轅靜川!軒轅靜川你醒醒!別睡了!」
路小漫用力搖晃著他,驚得趴在桌上的陳順猛然驚醒,奔了過來。
「殿下怎麼了!」
路小漫驚喜非常抓著陳順的手扣上軒轅靜川的手腕,「陳公公!他的熱退了!他的脈搏……脈搏也穩了!」
「真的?」陳順哪裡懂診脈,只知道此時的軒轅靜川是微涼的,和前幾日燒得冒汗完全不同。
「這熱退了殿下怎麼不醒啊?莫不是燒壞了吧?不是聽人說過,要是連續多日高熱不退人就會變傻嗎?」陳順急了起來,怕此刻的欣喜不過鏡花水月。
「傻什麼啊!他本來就是傻的!就算燒傻了也不至於醒不過來啊!」路小漫一時著急,心裡想什麼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了。
「嗯……嗯……。」
軒轅靜川一聲呢喃,陳順整個人都撲了上去,「殿下醒醒……睜開眼睛啊!」
路小漫第一次發覺原來一瞬可以像一生那麼長。
他的眼簾顫了顫,緩緩睜開,淡淡地水霧讓那雙眼睛明亮得就似南園的鏡池。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投注在青色洗到泛白的帳慢上。
「殿下……梁貴妃保佑啊!您醒了啊!小漫!小漫你快看看,是不是退熱了殿下的痘瘡就好了!你快看看!」
路小漫的眉頭蹙了起來,呆呆地站在榻邊望著軒轅靜川的側臉。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在溫暖的春日裡,他一襲錦衣坐在鬱鬱蔥蔥的老槐樹上,天地倒轉,她的心緒撞向塵埃。
當他緩緩側過頭來,目光觸上路小漫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捲入他的眼中,像是蓬勃燃燒的火焰,照亮了路小漫眼中的淚花。
「小饅頭……。」
軒轅靜川伸長了手,虛弱的氣息中滿是渴求。
路小漫沒想過他醒過來叫的第一個人竟然會是自己,於是毫不猶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什麼都不說,可路小漫卻在他的眼中看見了許多。
「小漫!你快給看看,殿下退熱了!是不是沒事了!」
路小漫想要抽出手指給軒轅靜川診脈,可對方卻執拗地抓著她不肯鬆開,用力將她拉向自己。她簡直不可思議,病了這麼多日的他怎麼還有這麼大的氣力。
她被扯入了軒轅靜川的懷裡,胳膊環上她的後背,將她緊緊摟著。她閉上眼睛,就能聽見他胸膛的呼吸,宛如黑暗中故自洶湧的潮水,沒有人看見它翻滾的浪濤,因為太過隱忍。
這是軒轅靜川嗎,路小漫心跳的很快,像是要跳出自己的身體。
但路小漫卻不在乎,因為她有一種感覺,自己之餘軒轅靜川比呼吸還重要。
「殿下……殿下!」陳順在一旁叫著,「您別抱著小漫啊!讓她給您看看啊!」
良久,軒轅靜川微微鬆了手,路小漫撐起上身,她的鼻尖不期然蹭過軒轅靜川的鼻尖,平緩的心跳再度被提了起來。
她將他的眸子看的太過清楚,流暢的眉深刻的眼,她忽然發覺他並不僅僅是個令人心動的少年,他的眼中暗含著某種難以抗拒的力度。
「我……我幫他看看……。」
路小漫方才匆匆診過他的脈,她本還擔心那個脈象是自己的錯覺,可現在她真的確定軒轅靜川的痘瘡正在消退!
他贏了,在持續這麼多天的膠著之後,他真的贏了!
「怎麼樣?」
「……小饅頭……我還會不會死啊?」
路小漫抿起唇來,輕輕掐了掐他的臉頰,「你力氣那麼大,哪裡像是會死的樣子?」
聽她這麼一說,陳順趕緊跪在地上叩謝天地,軒轅靜川指著他的樣子笑得眼睛彎了起來,「哈哈!好好玩!」
從前的軒轅靜川回來了。
路小漫低下頭輕聲一笑……她還以為這個傻子皇子忽然清醒了呢。
陳順又跪在路小漫面前用力地磕了幾個頭,「小漫!我的小姑奶奶!老奴在這兒替梁貴妃謝謝你了!」
「陳公公!您這是幹什麼呢!我路小漫還活得好好的!您別折我陽壽啊!」
路小漫長這麼大還沒被人三跪九叩過,趕緊將他扶起來。
「陳公公……你為什麼要折小饅頭的陽壽啊!」
路小漫和陳順面對面,驀地相視一笑。
「殿下的痘瘡雖然大勢已去,但還是要將餘毒清出體外。而且耗了這麼多日,殿下身體也虛弱了,一定要好好進補。」路小漫坐在榻邊,笑著捏了捏他的下巴,「餓不餓,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我要吃小饅頭!」
「你可不能吃小饅頭!這麼多日粒米未進,你還是吃米粥吧!」
路小漫開心的站起身來,朝門外走去。
「小饅頭!你要去哪裡!」
「給你熬粥喝!」
推開門,清晨的微風沁人心脾,晨曦落在她的臉上,她覺得自己輕的可以飛起來。
來到前院裡,幾個宮人正在忙著熬藥,還有正在晾曬衣被,他們看見路小漫臉上的笑容,都不自覺站起身來。
「小漫!怎麼了?是五皇子他……。」小麥子跟了上來,臉上還留有幾道炭黑。
路小漫笑著給他抹乾淨臉,「是啊!五皇子挺過來了!」
聽她這麼一說,正在熬藥的宮人們有的捂著衣襟吁了一口氣,也有人相互抱著叫著太好了。
他們這些日子看了太多人死去,軒轅靜川令如同死水般的北宮沸騰起來。
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的趙良儀聽著窗外的聲音,問守在一旁的寧伊道:「外面……是怎麼了?」
「奴婢去看看!」寧伊將腦袋探出窗外,聽了半天告訴趙良儀道,「是五皇子殿下的高熱退了,小漫給他診了脈,好似再調理調理就會好了!」
趙良儀唇角扯起,歎了一聲道:「本還以為那孩子會撐不過去呢……未想到……果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寧伊趕緊安慰道:「娘娘您別這麼想啊!您也是洪福齊天!您不知道前些日子五皇子燒得多厲害,大家都說他活不了了,這不幾天的功夫就好了?您也是一樣的。」
「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自個兒知道……拖了這麼久,早就耗不住了……。」
「只要娘娘您想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如果您自己都放棄了,無論是再高明的大夫都救不了您的命。」
路小漫的聲音響起,趙良儀望了過去,看著她的身影,趙良儀的聲音顫的厲害。
「我熬的太辛苦了,小漫……恨不能每一天都是最後一日……。」
再加上比她晚發病的軒轅靜川卻比她早康復,這對她更是一種打擊。
「娘娘。」路小漫在她身旁坐下,將那碗已經涼了可趙良儀卻遲遲不肯服用的湯藥端在手中,「您想要在北宮裡就這樣結束一切嗎?想要化成了灰被裝在罈子裡送回家嗎?想想您的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多心疼?」
「心疼?」趙良儀仰起臉來一陣苦笑,「若是真心疼我這個女兒,又豈會那麼輕易就將我送進宮中?他們要的是我能成為兄長飛黃騰達的助力……而我呢,每時每刻在宮中不是戰戰兢兢,生怕哪裡做的不好……連累邊關的兄長……而皇上有後宮嬪妃無數,我就是死在這裡,皇上只怕都記不起我這個良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