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流霜聳著肩膀莞爾一笑,生死無謂。
路小漫恢復了跟著安太醫學醫的生活,只是有什麼變了。她不再沒事瞎轉悠,少了許多言語,終日待在太醫院裡學習醫理,就算跟著安致君去了其他宮裡,也是鮮少說話。
出了韓充容的承恩殿,兩人走在宮巷裡。時不時有路過的宮人向安致君行禮,也不少是路小漫的相識,以往她都會興高采烈地與人寒暄兩句,如今也只是點頭一笑而過。
「是不是在涼山行宮的事情嚇著你了。皇上親自過問此事,東宮是不敢再拿你怎樣了。」
安致君忽然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揉了揉路小漫的頭頂。
她長高了,已經到了安致君的下巴。
「師父……我……我只是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很運氣。」
「怎麼運氣?」
「我初入宮門,任性妄為,這樣的性子本來應招來禍端,卻沒想到遇上了師父,沾了太醫院的光,少吃了很多苦。風平浪靜的久了,差點忘記這裡是什麼地方,自己是誰了。」
「所以呢?」
「所以……我想專注自己該專注的事情,心無旁騖,也就少了是非。」
安致君歎了一口氣,「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如果有一天王貝兒出了事或者靜妃娘娘需要你出手相助呢?世事難料,如果為師出事了呢?你也能做到心無旁騖袖手旁觀嗎?」
「那當然不能!」
「既然不能,如何心無旁騖。」安致君翩然轉身,唇上掛著一抹淺笑。
路小漫呆傻著站在原處,忽然覺得自己這幾年兜兜轉轉卻沒轉出這迷宮。
「我還是喜歡那個任性妄為的你。」
「什麼?師父?」
「沒什麼,走吧。」
還沒進太醫院的門,便見到了一堆宮人還有陳總管。
「出什麼事了?是不是五皇子病了?」
「小饅頭你壞!」軒轅靜川的嚷嚷聲傳來,宮人們紛紛低著頭讓開,就看見他坐在安致君的醫捨前,雙手抱著膝蓋。
還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他就要成年了,也越發的俊朗迷人,時常有宮女對他偷偷注視。
如果他沒有癡傻,多少女子眼巴巴地要將終身托付。
「我壞,我怎麼壞了?」路小漫來到他跟前,蹲下身來,點了點他的額頭。
「你都不來跟我玩。我來找你,你也不在!」軒轅靜川別過頭去,氣鼓鼓的模樣。
「唉,你都不知道殿下每次找不到你,可難過了。整一天就在鏡池邊傻站著,老奴怎麼勸殿下,殿下動都不動一下。」
「你找不到我就回去寢殿啊,留個口信在太醫院就好,我會去找你的。」
「我怕你又掉進水裡面,所以我要在水邊看著!要是你掉下去了,我馬上拉你上來!」
路小漫的額頭與他輕輕一碰,「傻瓜!」
安致君說的沒錯,她有那麼多的牽掛,也有那麼多人牽掛著她,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與其患得患失,不如做好自己。
夏日的餘韻即將退去,夜晚也涼爽了起來。
安致君來到醫捨外,仰頭望向繁星似海。
「安太醫。」
女子清潤的聲音響起,安致君無需回頭也知來者是誰。
「文姑姑,可是皇后娘娘身體有恙?」
「不是。我忽然想起,今日是安太醫的生辰,所以特來探望。本以為安太醫這裡會有不少人,沒想到竟然如此清冷。連你的寶貝徒弟都不在。」
文若姍臉上的表情一如每一次見到安致君時一般清冷。
安致君輕笑了笑,「宮裡知道我生辰的人本就不多。」
「那為什麼連你徒弟都不告訴?」
提起路小漫,安致君低垂的眉眼笑意更濃。
「如果告訴她,還不咋咋呼呼地鬧的整個皇宮人人皆知?」
「也是,無論她做什麼都能輕易地博你一笑。而我,只會讓你覺得沉重。」
「若姍,再過兩年你就二十五了。」
「二十五又怎麼樣?皇后娘娘會放我出宮嗎?還是你會娶我?我在皇后身邊,才能幫到你,不是嗎?」
「你不可能幫我一輩子。」
「難道你打算在宮裡看著五皇子一輩子嗎?就為了你姐姐的一句囑托,你要把一輩子都賠上嗎?」
「若姍!隔牆有耳,不可胡言!」
文若姍自嘲地一笑,從袖子裡掏出一隻小巧的酒壺。
「這是清泉釀,宮中很是稀少。」
文若姍抬起頭來,對著酒壺飲下一口,將它推到安致君的面前。
「致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待到她起身離去,安致君的手抬起,用力地扣著那只白玉酒壺,驟然仰頭一飲而盡。
炙烤的夏日過去了,而容貴妃的生辰也正好就在初秋。她是除了皇后之外,在後宮中品階最高的女人,無論御膳房、採辦局還是製衣局都忙活了起來。
光烈帝御賜一桌酒席,皇后也命人送來不少貴重的飾物。
重華園秋景雅致,枝頭葉兒泛著隱隱的紅邊,涼風怡人。
容貴妃靜坐在觀景亭中,一桌美酒佳餚,色香味俱全。而她的身旁坐著一位身著白玉緞子的年輕女子,雲鬢花貌,引得來往宮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容貴妃娘娘身旁坐著的那位是誰啊?」
「是誰你不知道?那是左丞相的孫女,岳霖梢!說起她,可是京城裡有名的才女啊!多少皇親貴胄想娶她入門!聽說就上個月,驃騎將軍在遊湖會見了岳小姐一面就念念不忘,請了好幾個人去說親,就連戶部尚書都請去幫忙了,結果左丞相硬是沒有答應!」
「喲,這麼看來沒答應還是對的!今天這情形,明擺著容貴妃是看上岳小姐了!」
岳霖梢自然是聽見宮人們的小聲議論,一抹紅暈上了臉頰。
「這些奴才,平日沒事就愛嚼舌根。不過你若能成了本宮的兒媳,本宮的一顆心就安下來了。」
「娘娘……。」岳霖梢低下頭來,唇角的笑容是幾分得意。
哪怕是堂堂容貴妃,還不是得仰仗左丞相。
「流霜呢?怎麼還沒來?墨心,去請四皇子……。」
「既然是母妃的生辰,如果還要母妃派人來請,那流霜就是不孝了。」
軒轅流霜款款而來,他的聲音猶如清泉落在岳霖梢的心頭,她強忍著沒有回頭,而是矜持地垂下眼簾。
「啊……父皇還真是有心,這一桌菜餚都是母妃你最愛的。」
他愜意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岳霖梢一抬眼便撞上他那俊雅的眉眼。他的手指修長指骨分明,輕輕轉動酒杯,岳霖梢只覺得自己一顆心也被他把玩於手中。
「你父皇哪裡記得,是御膳房記得罷了。花無百日紅,本宮如今只能靠你了。」容貴妃的笑容中掠過一絲落寞。
御賜的酒宴,聽起來風光,可光烈帝卻未曾親自來道一聲喜,再錦衣玉食也不過敷衍。
「母妃何必以花自比?花乃嬌弱之物,再美也只能供人欣賞把玩,與母妃雲泥之別。」
「四皇子所言甚是,容貴妃嬌容如月,花開的再美也是俗物。」
容貴妃以袖掩口笑出聲來。
「瞧瞧這丫頭,可真會說話!流霜啊,這位便是左丞相的孫女岳霖梢岳小姐。本宮在重華園待的憋悶,你又整日只知道倒弄音律書畫,於是就請了岳小姐來相伴解悶。岳小姐也是詩詞書畫樣樣皆通,你們應該會很聊的來。」
軒轅流霜只是低著頭卻不動聲色,讓人猜不出他對岳霖梢有何感覺。
整個宴席,都只有容貴妃與岳霖梢說著話,軒轅流霜靜的彷彿不存在一般。
岳霖梢言談之間眼神若有若無掠過軒轅流霜。而他卻執著酒杯望著園中風光,思緒也飄遠了。
宴席差不多時,岳霖梢一臉歉疚地說:「是霖梢不好。今日本是娘娘生辰,殿下想必想要與娘娘共享天倫之樂,偏偏霖梢不懂分寸,令殿下無趣了。」
「哪裡的話」容貴妃趕緊抬起她的手,瞥了軒轅流霜一眼,「流霜性子內斂,還好有你在這兒陪著本宮,不然依他的性子,本宮非悶死不可。重華園的風光比不上南園,水榭雕樓,南園才是極致,但這裡的景致在宮外可是見不到的。不如讓流霜陪著你在重華園中賞玩一番。」
「謝娘娘。」岳霖梢行了個十分標準的宮禮,眉梢揚起,瞥向一旁的軒轅流霜。
容貴妃離去時若有深意地看了軒轅流霜一眼。
「有勞四皇子了。其實從這觀景亭望過去,池水與樓閣連成一片,流雲入境,草木繁茂已經是人間仙境,實在想像不出比重華園還美的南園會是怎樣。」
軒轅流霜勾起唇角,微微前傾,「那你想去看看嗎?」
宴席之間對自己頗為疏遠的軒轅流霜忽然靠近,他俊雅的五官細緻地映入她的眼中,令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向後退了半步,身子一個後仰就要從台階上摔下去,卻被對方輕鬆地扣住後腰拖了回來。
軒轅流霜的手收回來很快,岳霖梢甚至沒回過神來。
「岳小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想不想去南園看看?」
他唇上的笑容很淡,岳霖梢的目光卻無法挪開。
「四皇子願意作陪,霖梢求之不得。」
軒轅流霜轉過身去,岳霖梢趕緊跟上。
「聽說南園住著的是五皇子……霖梢前去賞玩是不是該知會南園的總管呢?」
「我是他的四哥,去看他難道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岳霖梢來到軒轅流霜的身邊,與他比肩而行。
「聽說五皇子在眾多皇子之中樣貌最為出眾的,也最受皇上寵愛。」
岳霖梢別過臉來,目光勾勒著軒轅流霜的側臉。
「梁貴妃是少有的傾國傾城,靜川的樣貌確實讓人過目難忘。我都差點忘了,明年他也要成年了,父皇應該會為他找家世、美貌還有才情俱全的女子為妻吧。」軒轅流霜別有深意地看向岳霖梢,「記得母妃提起過,岳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啊!」
岳霖梢的眼中一絲驚恐掠過,笑容瞬間堆上臉,掩飾了一切。
她當然知道五皇子再受寵也不過癡兒,哪家的女子會願意嫁給癡兒?更不用說他日後頂多只能得個王爵,決計與皇位無緣。
「殿下可真會說笑!」
軒轅流霜的唇角陷的更深,「我沒有開玩笑啊。今天說不定能在園中見到靜川,他這一世無憂無慮,聽說父皇連王府都為他建好了,眾多兄弟裡,只有他最被父皇掛在心上。」
岳霖梢眼神遊移起來。
「殿下,我想了想,還是不要去南園了吧……萬一對五皇子有個什麼衝撞……霖梢畢竟不是皇室中人……。」
「岳小姐的顧及也不無道理。只是今日我正好打算去看看他,沒有岳小姐作陪,實在遺憾。」
聽他這麼一說,岳霖梢趕緊開口道:「不過有四皇子在旁提點,霖梢若多加小心,應該不會惹五皇子不悅吧。」
「本來就是,靜川雖然孩子心性,但卻是宮中最好哄的人。」
軒轅流霜笑意盎然,岳霖梢頓時露出少女嬌羞的神態。
當行入南園之時,岳霖梢的臉上露出讚歎的表情。
幽風如畫擾亂鏡池碧水,曲橋迴廊婀娜多姿,宛若輕煙虹月倒映水中。
靈秀的樹影之中,重廊復殿,宛如天開。
軒轅流霜也不多言,逕自行於迴廊之中。他身旁的岳霖梢也沉靜下來,好似自己發出任何聲音都會擾亂這滿園美景一般。
對面的迴廊隱隱傳來聲響。
「路姑姑,華兒上吐下瀉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早我見她臉色白的跟紙似得,真是嚇死人了!真對不住將你從太醫院請來……。」
「生了病自然要好好看看!昨日她吃了些什麼,你還記得清楚嗎?」
「唉,約莫是那放了三天的茴香酥,我都對她說不要吃了!她就是不聽!姑姑您也知道,我們這些宮人有個什麼不舒服,哪有資格請太醫問診,而且太醫們都忙著照顧各宮的主子,也只有姑姑您一副好心腸會給我們看病!」
「恭維話就免了。就我這水平,給各宮主子問診誰放心啊,也就你們肯讓我練個手。不過我求你們別再叫我姑姑了!聽著像是我已經七老八十了!」
軒轅流霜的微微頓了頓,腳步放的更加緩慢,側過頭去。
迴廊裡快步走來兩個宮女,軒轅流霜沒發出半點聲音,她們也就沒有注意到他。
從她們出現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緊隨而去,每一刻視線曲折,每一絲眼神流轉,細膩的彷彿要融入風中。
當觀景石擋住了他的視線時,悠哉的步調終於被打亂,軒轅流霜不動聲色加快了兩步繞過觀景是,終於再度看見那兩個宮女的背影。
直到她們越走越遠,他才彷彿從夢中醒過來。
「殿下是在生氣那兩個宮女沒有行禮嗎?」
從容貴妃的壽宴到踏入南園,軒轅流霜始終一副不溫不火的表情,彷彿沒什麼能被他放在心上。可就在剛才,岳霖梢隱隱感受到他的執著。
「不是。」
岳霖梢期待著他告訴她到底什麼令他側目,可他的答案只有簡單的兩個字。
行出迴廊,便是一片開闊的草地,秋日已至,草葉微微泛黃。
有人正奔跑在草地上,一群宮人跟隨其後。
純白色的衣擺像是被風托著,空靈的絕姿晃過他們的面前,忽然停了下來。
半空中那只紙鳶搖搖晃晃落了下來。
「四哥——」清亮的嗓音將心弦勾起。
岳霖梢睜大了眼睛,她不是沒有想過五皇子的容姿,饒是那梁貴妃如何貌美若天人,也不過世間人罷了。可五皇子眉如煙染,眉梢卻若飛刃入雲,雙眸深若刻骨優雅天成,就連鼻骨的起承也恰到好處,令人挪不開眼。
軒轅靜川跑了過來,看見岳霖梢時歪了歪腦袋,「四哥……她是誰啊?」
孩子氣的語調這才令岳霖梢緩過神來。
「這位是左丞相的孫女,岳霖梢岳小姐。」
「她是來跟我玩的嗎?」
軒轅流霜望向岳霖梢,笑道:「看來你頗得靜川的眼緣。」
眼緣二字令岳霖梢有些發愣。
軒轅靜川若和其他皇子一般,她岳霖梢只怕早就傾心一片。但現在得了軒轅靜川的眼緣,被他放在了心上,只要他在光烈帝面前隨口一說,一招聖旨,她怕是要含淚嫁給這個傻子了!
「這……五皇子喜愛玩的東西只怕霖梢不懂。」
「啊!紙鳶你都不會玩?那你會折草蚱蜢嗎?」
「回殿下的話,霖梢不懂。」
「那……冰燈你會做嗎?」
岳霖梢搖了搖頭。
「啊……彈弓你總會了吧?」
「霖梢出身相府,這些民間孩童的玩意兒,祖父不允霖梢玩。」
「四哥——你帶來的這個人她什麼都不會,她是不是傻的「啊!」
頓時岳霖梢的臉漲紅了。
她堂堂相府小姐竟然被一個癡兒說是傻子!
「不是每個人都像小漫懂那麼多新鮮的玩意兒。」
「我想小饅頭了!她說今天回來陪我,陳總管也去找她了,可找不見她……她又騙我了……。」
「她沒騙你,她已經在南園了。」
「真的。」
岳霖梢不知道軒轅靜川口中的那個「小饅頭」到底是誰,但是每當軒轅流霜提起這個人時,眼底唇角都是暖意。
「你回頭啊。」軒轅流霜揚了揚下巴。
軒轅靜川回過頭去,只見一個宮女背著藥箱走來。
「小饅頭——」軒轅靜川奔跑過去,抱住那個宮女。
她閉上眼似乎知道對方會如何的用力,就連承受不住衝撞的力道向後摔倒時已然做好了準備,踉蹌了兩步,站穩了身子。
「小饅頭!今晚上陳總管說有黃金豬肘!外面的皮烤的脆脆的!一口咬下去,肉汁流出來可美味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跟我一起啃豬肘子!」
路小漫露出幾分寵溺的神色,將軒轅靜川的額發別到耳後,「又瘋跑一陣了吧?頭髮都亂了。」
「那你給我梳!」
軒轅靜川十分乖巧地背過身去,可是他已經比路小漫高出快一個頭了,這樣站著是沒法梳頭的。
「不知道這位姑姑是……。」
岳霖梢記得迴廊裡有人喚她姑姑,應該是有品階的宮女了。
「小饅頭不是姑姑,小饅頭是姑奶奶!」
路小漫這才主意到了軒轅流霜,趕緊屈膝行禮。
「四皇子安好。」
「嗯,剛才靜川撞你那下,沒事吧。」
「奴婢沒事,謝殿下關心。」
「岳小姐,這位是太醫院安太醫的徒弟,南園的六品宮女路小漫。」
「哦……你就是路小漫?」岳霖梢自然聽過坊間流言,就是靜妃將取皇后而代之,路小漫便是她的福星。
「奴婢見過岳小姐。」
「行這麼大禮做什麼。霖梢聽說姑姑可是宮裡唯一的懂得醫術的宮女,姑姑在痘瘡瘟疫蔓延宮中時救了不少人,口碑可是好的沒話說啊。」
路小漫正要應她,誰知道一旁的軒轅靜川一把將她拽走了。
「給我梳頭嘛!不要跟那個傻瓜一直說話!」
岳霖梢心中一哽,卻又無法發作。
軒轅靜川盤腿坐在草地上,路小漫半跪在他身後,將他如瀑的青絲散開,細細梳理,輕握在手中,不緊不慢地梳起。
「好了。」路小漫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軒轅靜川起了身,拉著路小漫叫嚷著要玩遊戲,從宮女那裡抽了塊綢布親自綁在了她的眼睛上,兩人追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