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子悅無礙!殿下親自來看望子悅,子悅感激不盡!」
「是我母妃不對,我來看你是應該的。」雲映將面前的食盒打開,裡面竟然是花式各異的點心,「我聽聞你喜愛這些小點,所以特意準備了些給你送來。」
「子悅謝過殿下!」
「你我之間能否不要這般客套……」雲映緩緩垂下眼來,唇角掠起無奈的笑意,「也許日後,你我再無機會像今日這般相處了。」
「為何?」凌子悅的背脊挺起望向雲映。
「子悅……我本就不想做什麼太子。太子之位不過是當年父皇阻斷成郡王野心的對策,滿足的也不過是我母妃的虛榮之心。我寧願長日臥於樹蔭之下,笑看雲湧,坐觀風雲,好過陷於漩渦之中不可自拔……」
「殿下!太子殿下剛才所言凌子悅一句都沒有記住!也望殿下切莫與他人提起!殿下心懷坦蕩,仁厚寬大,他日必能成為一名體恤百姓的仁君!」
雲映自嘲地歎了一口氣,「子悅,我做不了仁君。現下的雲頂王朝也不需要仁君。」
「殿下!」隔牆有耳,凌子悅真的希望雲映不要再說下去了。
「好,好,不提這些了。子悅你還記不記的你剛入宮的時候,和那些世家子弟站在一起,你的年紀最小,一直低著頭?」
凌子悅呼出一口氣,還好太子終於轉變話題了,「自然記得。那時候凌子悅只知上座的是我雲頂王朝朝的天子,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決定生死,凌子悅心中惶惶不安,於是一直低著頭。」
雲映搖了搖頭,手指在凌子悅的鼻尖上一彈,「你不是惶恐。你曾因為澈兒搶走了你母親繡給你的錦囊而與澈兒大打出手,鬧到雲恆侯親自入宮請罪,如果你真害怕必然唯唯諾諾,澈兒要什麼,你便給什麼。」
「那是凌子悅一時意氣沒有忍住,現今想起心中後悔莫及。」
「我讀了你的文章,你是主戰派的,覺得我雲頂王朝的軍隊不應固守北疆二十四郡,應對戎狄還以顏色。不似現今那些只想安穩度日的大臣們總想著將我雲頂王朝宗親公侯之女一個一個嫁與戎狄好換來他們的太平。你有這樣的膽略,又豈會懾於父皇的威嚴之下?」
「那是凌子悅適應了宮廷,長日與九皇子為伴,久而久之許多想法也被他影響……」
「為什麼要找那麼多借口呢?」雲映打斷了她,「為什麼不坦然地承認你早就知道……這偌大的帝宮就是牢籠,你不想被拘禁,所以你低著頭不想被選中?」
凌子悅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我在這宮中最快樂的事情,就是看見你。」雲映的表情舒緩而平靜,「看著你在這偽善的宮中尋找快樂,一塊小小的糕點,草叢裡一隻蚱蜢,亭柱上一朵小花都能令你喜笑顏開。而我最喜歡看的,就是你上林苑馳騁於馬背上的身影。我多麼羨慕,你自由的就像隨時要乘風而去……真倒應了民間那首情歌,子悅成風,揚塵千里。我只盼你不會為任何人而徘徊。」
「凌子悅從來不知殿下……」
「子悅,我希望你永遠這麼快樂。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發覺這宮中有多麼黑暗,你都能尋找到屬於你的出口。」雲映起身,忽然將凌子悅抱住。
凌子悅睜大了眼睛,下巴磕在雲映的肩上,還未細想雲映為何抱住自己,對方卻已然鬆開手離去了。
幾日之後,朝堂議政。當朝御史大夫因病退隱,朝臣請奏程貴妃兄長接任此位。
雲映既為太子,為鞏固其地位,封他的舅舅為三公之一是眾臣心照不宣之事。
未料到,承延帝勃然大怒,斥眾臣收受程貴妃厚禮,結黨營私,命盧順當著文武百官將廷尉林肅的奏疏念出。
程貴妃的兄長專橫跋扈,在城郊圈了千頃良田,百姓怨聲載道。
其弟喜好收藏古玩,為了一塊古玉在帝都中與商賈大打出手竟然置人於死。那古玩商的兒子本要上告帝都吏為其父討回公道,卻未料到程貴妃的弟弟竟然派人將他毆打至殘。
如此劣跡斑斑目無王法,竟然被群臣推舉為御史大夫,實在叫承延帝忍無可忍。
他不僅下旨法辦程貴妃的兄長與親弟,將包庇他們的程貴妃打入冷宮,更加直截了當地廢掉了雲映的太子之位,貶其為南平王,即日前往南平。
朝野震動,所有人都猜測承延帝廢雲映只是一時之怒,但君無戲言,聖旨以下,還如何回還?
此事來的突然,毫無預兆,無論前朝還是後宮都措手不及。
那日雲澈與凌子悅剛結束課業就從錦娘那裡得知這個消息,凌子悅愣在原處,思及那日雲映對自己說的話,也許他早就預料到承延帝有廢他的心思了。
「什麼?太子哥哥做錯了什麼?就算有錯也是程貴妃的錯……」雲澈的話還沒有說完,便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有些話已經不能說了。
承延帝的絕情大大超乎預料,他下旨命雲映速速前往封地不許拖延。
雲映草草至承風殿與鎮國公主請別,便離開了長安。鎮國公主極為慍怒,認為擅廢太子動搖國本,命人抬了座輦前去承延帝那裡。
「皇姑母怎麼來了?」承延帝上前扶住她。
「我再不來,指不定陛下下一步又是要廢掉誰了!」鎮國公主剛坐下,承延帝便親自奉上茶水。
「皇姑母是為了太子之事來的吧。」承延帝見到鎮國公主沒有絲毫猶疑,可見廢掉雲映他早已經謀劃多時了。
「陛下倒是與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人家說一說,到底映兒犯了什麼錯?是不是因為陛下與他母妃慪氣?」
「與后妃慪氣豈能牽扯前朝?只是朕也確實發覺程貴妃已經不是當年與朕攜手而行的女子了。只怕連姑母都想不到,她竟然擅自勾結朝臣集結黨羽,為太子造勢意圖顛覆朝綱。」
「陛下?您這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程貴妃出身開國七大功臣之後,難免驕奢,但毫無心機,自詡名門之後!要她勾結黨羽,她根本不屑!」
承延帝無奈地一笑,在鎮國公主面前打開一份秘奏,其中儘是程貴妃曾贈送金銀財物與朝中大臣的明細。
長史章祿六十歲壽辰,程貴妃派人送去的壽禮竟然比天子御賜的還要貴重。
中大夫李長樂不過納妾而已,程貴妃揮一揮手,送去的南海珍珠價值千金。
諫大夫舒甚佳次子滿月,程貴妃贈與的琉璃杯與長命鎖光做工就堪比御用。
如此重禮意在收買朝臣,此乃忤逆大罪,承延帝沒有要程貴妃母子性命已經是天大的恩寵。鎮國公主瞥見那密奏上的字跡,頓時認出那是女兒寧陽郡主。
「這……」
「朕派林肅核查了這份密奏所言之事,都是真的。」承延帝深深吸了一口氣,痛心疾首,「皇姑母心疼映兒,朕也心疼。他是個好孩子,但是無心權術。又有一個痊癒熏天的母妃,朕無法將帝位交到他的手上,皇姑母,做一個簡簡單單的親王才是朕這個父皇所能給他最好的生活!」
鎮國公主閉上眼睛起身,承延帝要去扶她,她將他的手推開,上了座輦。
「走吧,回宮。」
「皇姑母!」承延帝追了上來。
鎮國公主頷首無奈地一笑,「陛下自有陛下心中的顧念,但是映兒是在姑母身邊長大的孩子,姑母不希望他受苦。」
雲映的車軸行至宮門,雲澈與凌子悅便呼喚著追了過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雲澈呼喊著扣住車門,車伕不得已將馬車停下。
雲映掀開車簾,面色憔悴,擠出一抹難看的笑容,「澈兒,你來了……還有子悅……我已經不是太子了,而是南平王了。」
「為什麼!你就算不是太子了也是堂堂南平王,怎的連些個像樣的僕從都沒有?太子哥哥你先別走,待我去向父皇求情!」
「不用了,澈兒!不用了!」雲映拉住急於離去的雲澈,「我本就不適合做太子,父皇也是權宜之下才冊立了我……如今能夠離開……再不用擔心自己令父皇失望,成日戰戰兢兢母親的囂張跋扈會帶來怎樣的後果……現下這一切塵埃落定,雲映終於不必再心憂了!」
雲澈轉過身來,低著頭,肩膀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忍耐著。
凌子悅不發一言,只是扣住雲映的手腕。馬車緩緩前行,她便跟在車後始終不肯放開雲映的手。
「子悅……子悅……記得那日我對你說的話嗎?」雲映問道。
「記得!你說的沒一句話子悅都記得!」
雲映點了點頭,嘴唇顫抖,「無論發生什麼,子悅你都不可以變。若是連你都變了,雲映就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麼了!」
「子悅不會變!子悅永遠不會變!」
馬車越行越快,凌子悅終於抓不住雲映的手,撲倒之時拽下了他腰間的玉玦。
雲映看著凌子悅跌倒的身影,猛地將身子探回,雙手抓緊膝蓋,閉上眼的瞬間,淚如雨下。
凌子悅爬起,只見馬車車輪飛轉,駛離皇城。她手中的玉玦如同雲映一般溫潤,卻又脆弱無比。
她身後的雲澈望著凌子悅的背影,眉心聳動,驀地從身後將她緊緊摟住。
「子悅!子悅!別追了!」
凌子悅吸了一口氣,抿起唇來沉默不語。
那一夜,攜芳殿中的洛嬪端坐於銅鏡前,手指緩緩梳弄自己的長髮,唇角笑意難掩。驀地,殿門被打開,洛嬪惶然起身,瞥見來人是自己的兒子雲澈,握緊衣角的手指緩緩鬆開。
「澈兒,你這是怎麼了?冒冒失失的!」洛嬪揚起手腕,宮人們將殿門緊緊關起。
「母親可滿意了?」雲澈目光中幾分蒼涼,幾分難掩痛楚。
他如何猜不到群臣請奏程貴妃封後不是洛嬪在幕後推波助瀾?
「程貴妃飛揚跋扈,她的兒子性格懦弱,他們的今日完全是自食其果。澈兒!」洛嬪上前,按住雲澈的雙肩極為用力地看進他的眼睛裡,「我們的機會來了!」
雲澈向後退了半步,看著眼前這個素致淡雅的女子,忽然有些認不得她了。
「敢問母親所指的是什麼機會?」雲澈揚起下巴,他想知道這個一直通情達溫潤如水的女子變了多少,還剩下多少。
「你說呢?」洛嬪含淚而笑,「你在想母親為何如如此工於心計,為何急於將你推向王座?那麼母親告訴你,你生在帝王之家,你爬得越高也許會像雲映那樣摔的越慘。但也只有你一直往上爬,才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你我母子的性命保住我洛氏全族!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最想要的東西!」
雲澈摔開洛嬪的手,衝出門去。
仰面而望,雲中似有硝煙洶湧。
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