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恆侯吐出一口氣來。他的女兒自小便聰穎明慧,他將其視若掌上明珠,得知其母令其女扮男裝代兄入宮候選皇子侍讀,他心驚膽戰。他惶恐的從來不僅僅是凌氏滿門的性命,更多的是女兒的安危。她的聰穎也使得她得到了雲澈的信任,從而即便身份被識破至今安然無恙。但終究是女子啊!
凌子悅回到房中不久,就有人敲開房門。入內者,正是長兄凌楚鈺。
「子悅……」凌楚鈺扯起唇角,來到凌子悅身邊,「雖然這麼喚你很怪,但是為兄現下也只能這樣喚你。」
凌楚鈺雖是雲恆候的嫡子,卻從不像主母那般霸道,相反待凌子悅兄妹相當親厚。當日他看見弟弟凌子悅的屍身從河中撈出時,悲痛欲絕。在妹妹子君代替凌子悅入宮之後又經常藉故隨父親入宮探望她,施與不少錢帛給宮人,就是為了讓他們對妹妹多加照顧。
凌子悅是感激這個兄長的。
「不知兄長有何事?」
「沒什麼,只是想好好看看你。」凌楚鈺歎了一口氣,「是為兄不好,當日未能看顧好子悅,才令子君你……」
凌子悅摀住凌楚鈺的嘴巴,笑道:「兄長想太多了。凌子悅就在此處。」
凌楚鈺點了點頭,兄妹二人默然不語。
「其實父親的計謀很容易就會被雲澈猜透。除非他有意放你走,不然只怕你不得脫身。」
「他若真心待我,為何不肯放我走?」
凌楚鈺歎了口氣道,「可憐生在帝王家。至高處寂寞孤冷,雲澈如何不懂。他已經習慣了你,你瞭解他,凡是為他著想。他越是真心待你,就越是放不開你。」
凌子悅低下頭去,「阿璃可不似兄長所形容的這般多愁善感。他心懷天下,而我不過是他願景中的浮光掠影。」
凌楚鈺蹙起眉頭扣緊她的手,「別怕,無論發生什麼,傾盡所有,你都是我的弟弟,我會傾盡所有保護你!」
一聲「弟弟」令凌子悅百感交集,「多謝兄長!還請兄長在府中多多照顧我的母親!」
月初,凌子悅被雲恆候府的馬車送至宮門口,錦娘已經恭候多時了。
「錦娘?你隨侍在殿下身邊怎麼反倒來這裡了?」
「殿下怕你太眷戀雲恆候府不願回宮,特命錦娘在此守候。倘若你過了時辰還未回來,錦娘就要親自去將你請回來了。」錦娘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
凌子悅唇上含笑,心中卻明白雲澈只怕已經在疑心自己會離開了,而父親的計策更加難以實行。
剛回到雲澈處,凌子悅就被他拉入門中,鼻子撞入雲澈的懷抱,凌子悅一陣頭暈眼花。
「殿下?殿下你這是怎麼了?」
錦娘將門闔上,雲澈拉著凌子悅在案幾邊坐下,神色十分嚴肅。
「你可知道成郡王雲諶密謀聯絡諸侯,囤積兵馬修建棧道通往帝都,意欲起勢!父皇大怒,連番派出使臣前往承郡王的封邑,就連父皇最為信任的衛尉林肅也派去了!」
當日鎮國公主壽辰,成郡王雲諶從封邑來到帝都向母親賀壽。家宴之上,承延帝假意借醉說等到自己百年之後,就由成郡王作為攝政王輔佐少主,享百官朝拜。雲諶大喜,可御史大夫卻直諫認為雲諶被封為郡王已經有違祖制,若再封為攝政王只怕天下不服。群臣自然看出承延帝只是在安撫鎮國公主而已,於是附議御史大夫,承延帝一副十分為難的模樣,鎮國公主只得出言相勸,說陛下給與成郡王的已經夠多了,再多下去就要成為天下人的話柄了。成郡王失去了成為攝政王的機會,耐心漸失。
「皇后娘娘面對此情形必然按兵不動。成郡王一直覬覦皇位,一旦真的被加封為攝政王再憑借鎮國公主的影響力,朝中聲勢必然高過少主,有一日登上帝位猶未可知。如果能借勢剷除了他,待到殿下被冊立為儲君他日君臨天下少了成郡王這個威脅,自然皇位能穩固許多。」凌子悅又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的想法殿下自然清楚的很,為何還要來問凌子悅?看來有什麼變故?」
「可我卻不認為這是扳倒成郡王的好時機。」雲澈握住凌子悅的手,他將心中想法告知,說明他對她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的目光太深,深到不再如同日光中的溪水清澈見底。
凌子悅頓住了,她不著痕跡嚥下口水,輕聲道:「因為鎮國公主還在,沒有人能扳倒成郡王。」
朝堂之上權力之中變化莫測,要做對一件事情也往往要在合適的時間。如同制衡成郡王,太過心急也指揮使得其反。
「那你猜猜,我為什麼這麼想?」雲澈伸手捏了捏凌子悅的鼻子,這個習慣至今他都沒有改變。
凌子悅摀住鼻子退後到雲澈不及的位置,正襟道:「我猜想,阿璃的道理必是倘若成郡王落馬,從中獲利最大的便是皇后娘娘與你。鎮國公主縱然怨恨皇上,可他畢竟是一國之君,於是會將喪子之痛歸咎於皇后,到時候別說阿璃你還能不能登上太子之位了,若是鎮國公主命自己的心腹朝臣針對洛皇后,到時候你們母子在這宮中只怕凶多吉少。」
「這麼說來,子悅你也是贊成讓母后前去為成郡王求情的?」
「子悅不贊成。」凌子悅正色道。
「你不贊成?」雲澈頗為訝異。
「阿璃你想啊,他日你與寧陽郡主家的雲羽年成了親,羽年在你的新婚之夜便對你說要善待某個臣子要饒過哪個罪臣,你心中會不會覺得羽年想要干涉你的政事?」
雲澈蹙起眉頭,「提雲羽年做什麼?我和她話不投機半句多,更何況我也不想娶她!」
「我舉這個例子是讓你想一想後宮女子若是在陛下面前說政事會有怎樣的後果。」
「女子又怎麼了?說的對說的有理為什麼不能聽?難道君王自身對他人的進言就沒有判斷力了嗎?你對我說的,我會聽會想會判斷,從未行差踏錯!」
「殿下!我並非後宮女子……」凌子悅一時語塞,一向流利的口舌竟然堵在原處。
雲澈這才笑出了聲,方纔他是在拿凌子悅開玩笑。
「阿璃!你以後若再問我什麼我也不答你了!」凌子悅正要起身卻被雲澈拉住了袖口。
「別氣別氣,我就是看你與我想到一起去了,才與你玩笑的。你說的沒錯,母后才剛剛被冊封,若是此時參與到父皇與成郡王的鬥爭中去,實在不合時宜。我就是在想要怎麼做才能既替成郡王求了情,又能讓鎮國公主知道是我母后做的人情?」
凌子悅抿唇一笑,俯身覆在雲澈耳邊道:「為什麼不能由你親自去說?」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雲澈耳邊,雲澈只覺得心神震動,還未緩過神來,凌子悅已然坐了回去,一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模樣。
雲澈頓在那裡,驟然回過神來。是啊,母親說什麼都是不合適的。但是自己作為承延帝的兒子,眾人心目中的孩子,即便說錯了,也時童言無忌。若是鎮國公主知道是自己親自去替成郡王求情的,也能令她對自己少一些忌憚。
「好!今日要陪父皇用膳,我便在用膳時提及此事!」雲澈起身離開,凌子悅望著他的背影。
她知道,他正一步一步朝著帝王之路邁進。
一切不可逆轉。
誠如雲澈所預料,承延帝用膳時也是眉頭深鎖,端坐於一側的洛嬪只是柔和地垂著眉眼,不敢多說一句話。
「父皇,父皇為何事煩憂?」
「哈哈,連阿璃都看出朕有煩心事了。」承延帝摸了摸下巴,笑著問,「若朕將煩心事告知你,你可有為朕分憂的法子?」
「兒臣猜想,父皇的煩惱事因為成郡王。」
洛嬪頓時緊張起來,眼神中滿是責怪雲澈哪壺不開提哪壺。
「哦?那阿璃覺得父皇該如何處置成郡王呢?」承延帝笑了,在他眼中雲澈只是個孩子罷了。
「嗯……」雲澈作勢抬起頭來深思,想了想道,「兒臣聽過開國皇帝元光帝善待勾結戎狄意圖謀反的親弟弟還封其為親王,後來就是這個弟弟一力輔佐元光帝的太子登基的故事。若是父皇以寬宏之心對待成郡王,成郡王必然感恩悔過,說不定能成為一個輔佐君王的賢臣?父皇若真的處置了他,在外人看來是容不下兄弟,也是沒有留給成郡王改過自新的機會。兒臣只是覺得與其處置他,倒不如以恩惠之。」
承延帝本就為難,他不可能真的將成郡王法辦,這樣得罪了鎮國公主也會被天下人議論說他擅殺兄弟。雲澈的話反而給了他台階下。
「朕的阿璃,胸襟不凡!」承延帝拍起手來,一旁的洛嬪終於眉頭書展。
當日,承延帝下詔令以亂政為由處死了成郡國的相國,並從朝中派出大臣前往成郡國出任國相。
鎮國公主本因成郡王之事憂心,與朝中心腹之臣商議如何找借口令承延帝原諒自己的兒子,如今這結果令鎮國公主大喜過望,再得知是雲澈說服了承延帝,原本對雲澈母子懷有芥蒂的鎮國公主忽然覺得這個洛嬪也許真的是個恭順的女人,才能教出這樣有寬容心的兒子。寧陽郡主趁熱打鐵,說服鎮國公主理應讓陛下冊立洛嬪之子雲澈為太子。
鎮國公主聽至此,心中悶悶不樂。
寧陽郡主趕緊勸說道:「母親,人人都道成郡王是為了做攝政王圖謀皇位所以才與其他諸侯過從甚密也才有了那些對陛下不敬的書信,若是您同意了冊立雲澈為太子,不是正好堵了悠悠眾口,省得他們總在背後議論成郡王,也是為了成郡王的聲名考慮啊!雲澈不還年幼嗎?以後還要仰仗成郡王輔佐,您何必不做個順水人情呢!既成全了陛下,又為成郡王正名?」
鎮國公主一聽便覺有理,終於勉強點頭同意了。
這一晚,凌子悅還是睡在自己的寢居中。
雲澈獨自坐於榻上,看向錦娘。
「錦娘,為什麼子悅最近與我疏遠許多。每日放課他便回去自己房中,平日裡也不與我玩耍,就連帶她去看禁衛軍操練她也沒什麼興趣的模樣?」
錦娘歎了口氣道:「子悅她為何會這樣,殿下又怎會不知?」
「她是怨我佔了太子哥哥的太子之位?」
錦娘微微搖了搖頭,替雲澈蓋上被子,「殿下還是不要多想了,早早睡吧?明日容少均還要與殿下授學。」
「聽說……鎮國公主向父皇提了那件事?」
「是啊,宮中早就傳開了,陛下甚至命典儀著手準備你的冊封大典了!」
雲澈沉下臉來不說話。
這一年的四月,雲澈被正式冊封為太子。
那日清晨,延綿不絕的春雨停歇,陰霾遠去,雲叢中一縷金色落入帝宮,逐漸渲染出一片明麗。整個帝宮在日光的垂青下熠熠生輝。
錦娘打開雲澈寢殿的大門,深深吸了一口氣,張羅起雲澈的衣衫。
整個寢殿忙的快要翻了天。宮女們有的給雲澈梳頭,有的為他擦拭臉頸,有的替他整理衣袖,雲澈張開手臂,看向殿門。
凌子悅就站在門口,逆著光,雲澈看不清她的臉。
「子悅!你怎麼不進來!」
凌子悅這才邁開腳步,她的唇上是淡泊之至的笑容。
「這麼多人圍著你團團轉,怎的還要我進去添亂?」
雲澈揚了揚手,宮人們便退了出去。錦娘知道雲澈有話要對凌子悅說,只是囑咐莫要時間太長便也退了出去。
「子悅,你怎麼了?」雲澈上前一步,凌子悅便退後一步,四下張望像是要找到什麼出口一般。
雲澈心下急躁,一把將凌子悅拉到了身邊,「子悅,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雙手按住凌子悅的臉頰,逼她正視自己。
「有人對我說……帝王之心最為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