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微臣如今的俸祿千石,十分之夠用,無需賞賜了。若陛下真要賞賜臣,那就懇請陛下莫將政務強加在臣的身上。微臣喜好辭賦,只想躺在這千石的俸祿上做辭行賦,以微臣的造詣,假以時日,臣的辭賦必然流傳後世,必不遜於那附庸風雅的士子名仕。」
雲澈一聽發出一聲輕笑,「你不是在與朝中庸才較勁,你是想要避世。小隱隱於市根本算不上什麼,只有你歐陽琉舒大隱隱於朝,還真叫朕萬分佩服!」
雲澈的手掌搭在歐陽琉舒的肩膀上,這許久都未令歐陽琉舒起身。歐陽琉舒此時雙腿發酸,心中不住地歎氣。
「你與凌子悅交往甚密……」
「不不不……微臣與凌大人是清白的!」
雲澈閉上眼睛,忍怒不發,「難不成你還敢對她做什麼嗎?」
「微臣不敢!」歐陽琉舒的腦袋再度磕在地上,那聲響……
「你的腦袋疼不疼啊?」雲澈側著眼望著他。
「回稟陛下,疼的厲害。」
「那就別裝模作樣的磕頭了。朕答應你,無論你日後做什麼荒唐事,哪怕忤逆謀反,朕都會看在你保住她的份上,將你的腦袋留在你的肩膀上!」
「陛下?」歐陽琉舒抬起眼來,看向雲澈。
「君無戲言!」
「微臣謝主隆恩!」歐陽琉舒低下頭的瞬間,唇上抿起一抹笑意。
「下去吧。」
「臣告退。」歐陽琉舒畢恭畢敬地向後退去。
「歐陽琉舒,有空就去看看她。你知道說些什麼做些什麼能令她一笑。」雲澈在他退至殿門時叫住了他。
「陛下,她真正想要的,陛下最為清楚。」
歐陽琉舒言盡於此,緩緩退出。
雲澈仰起頭來,黑暗落下,將他淹沒。
凌子悅要的是瀟灑無拘無束的生活,沒有權利,沒有野心,讓她能夠放開胸懷去欣賞一草一木,雲卷雲舒。
而這恰恰是雲澈最難給她的。若是他的手無法握住她,他會迷失在這冰冷的皇權之中。
天空中下起了小雨,落在屋簷上彈跳而起,落在枝頭令枝葉起伏,落在草叢中消失不見。
凌子悅倚著窗沿,茫然地望著雨色,一切並未映入她的眼中。
錦娘入內,看見她的身影不禁喊出聲來:「子悅!」
她趕緊扯過披風蓋在她的身上,「你怎麼把窗打開了,小心風寒入體!對孩子不好!」
「我想看看這雨,開著窗吧。」
平靜下來,凌子悅才想到就算這個孩子生下來又如何?
她是決計不會入宮的……她與雲澈之間,最後會是怎樣的結局?
「子悅,你再這副模樣,陛下看了該多心疼?」錦娘托著她的臉,正色道,「從小你就是個堅強的孩子,這會兒怎麼軟弱了起來?你腹中是陛下最為期盼的孩子啊,心心唸唸著有朝一日你們的血脈能承繼帝位!」
凌子悅低下頭,抿起唇。
她仍舊記得那一日雲澈一把將她拉上假山,兩人坐於高處笑看雲起雲落的灑脫。他對她說,你要為朕生兒育女,我們的血脈會千秋萬代。
她不要千秋萬代的帝王之位,她只要他們的骨血能平安快樂足矣。
「子悅,小時候你一直待在宮中,謹言慎行,就怕一個差池禍及全族。陛下即位了,沒有可信之人,對你百般信賴,而你也殫精竭慮,未曾想過自己。」錦娘吸一口氣,將她摟入懷中,「如今,你可以做回凌子君了。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這世上早就沒有凌子君了。她在我的回憶裡,在我的夢裡。就算我想做凌子君,陛下也只會一遍又一遍地喚我『子悅』。我知道,陛下為什麼命明朔守護這裡,是因為他知道,我若悄悄離去了,哪怕是明朔放我走的,他都會遷怒明朔姐弟。他用明朔來確保我絕對不會離開他。」凌子悅垂眉一笑。
有侍從敲了敲門道:「夫人,有位客人自稱歐陽琉舒來訪。」
「我什麼時候被稱為『夫人』了?」凌子悅好笑地問。
「你不明白這稱謂的意思嗎?」錦娘為凌子悅挽髮,「在陛下心中,你已經是他的妻子了。你是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被藏在帝都城郊別院中的妻子?」
「錯了,陛下不是將你藏在這裡,而是藏在心中。」錦娘的手掌輕輕覆在凌子悅起伏的胸口,「只有藏在這裡,才是最深最不易的。」
凌子悅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自然散落在耳後的髮絲,別緻的髮髻,還有那些從前自己悄悄羨慕的飾物,竟然真的都戴在自己的身上了。
「你看看你,總是一抹愁色。歐陽琉舒大人見到你,該要發笑了!」錦娘為凌子悅描畫眉黛,輕點朱唇,「好了,這樣看起來才有精神。」
凌子悅見著銅鏡中的女子,不由得問道:「這是我嗎?」
「當然是你。子悅,別讓貴客久等。」錦娘扶著凌子悅的胳膊,緩緩行出臥房。
她不習慣自己的裙擺,也不習慣頭飾在發間的重量,直到歐陽琉舒瞥見她的瞬間睜大了眼睛,微張著唇卻無話可說。
「歐陽琉舒,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凌子悅緩緩在案前坐下。
歐陽琉舒這才倒抽一口氣,行禮道:「夫人安好。」
凌子悅頓時笑出聲來,「什麼夫人?換了一身衣衫,我還是凌子悅。」
歐陽琉舒頷首一笑,「既然在歐陽琉舒面前的仍舊是凌子悅,在下便可暢所欲言。」
「但說無妨。」
「是陛下命歐陽琉舒前來開解你的。」
凌子悅莞爾一笑,沒想到歐陽琉舒這般了當。
「那閣下要如何開解我呢?」凌子悅饒有興趣地問。
「你會問這個問題,歐陽琉舒心中甚慰。至少你的心中還未如死水。」歐陽琉舒拍了拍胸口,一副十分慶幸的模樣。
「你知道,陛下是不會放我走的。」
「那麼在陛下的身邊或者不在陛下的身邊又有什麼區別?」
「君不聞『一入宮門深似海』?」凌子悅笑問。
「後一句不是『從此蕭郎是路人』。你的蕭郎是誰呢?不正是陛下嗎?」歐陽琉舒反問。
「宮中爾虞我詐,權利傾軋,我倦了。」
「倦了,就不要去看,不要去想。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歐陽琉舒起身,來到窗邊,輕輕撩起那排竹簾,微涼的風湧了進來,撩撥起凌子悅的髮絲。
「凌子悅,這一縷風吹入室中或者吹入宮中,它都是一縷風罷了。若你覺得有什麼不同,並不是因為這風,而是因為心境。將所有執著都放下,無論哪裡的,都是星垂於曠野,江河之浩瀚。」歐陽琉舒背對著凌子悅,他微仰著頭,看向遠方。
凌子悅忽然明白過來,為什麼歐陽琉舒能在朝堂之上悠然自得的原因了。
「反之,你就算逍遙於世,心中牽掛,如何恣意?」歐陽琉舒回過身來,他的笑容一如凌子悅第一次見到他時一般。
歐陽琉舒低下頭來行禮,「若陛下身側沒了凌子悅,如同利劍失了劍鞘,殺伐之欲大開,只怕見血也難以收鞘啊!」
凌子悅蹙起眉頭,雲澈的性格過於徹底,他所追求的一切太純粹,些許的瑕疵都忍耐不了。他心中波瀾壯闊,可放眼望去沒有人如他這般將天下容於心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不妨做回真我。你曾經想做的事情,現在沒了那身朝服,都可以去做了。活在當下的意思,不就是放寬心來,活的快樂嗎?」
「你果真是天下最好的說客。」
「能令知交展顏,在下心願足矣。」
歐陽琉舒離去時回身一望,凌子悅立於案前欠身一笑。
那一刻的風韻勝過萬千。
歐陽琉舒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待到歐陽琉舒離去,她便與雲映在屋中下起棋來。
「你放下了,我便安心了。」雲映垂目道。
「放下什麼?」
「放下從前的自己。」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就沒有現在的我。」
雲映淡然一笑,「如果不是你,也沒有現在的我。」
這一夜,凌子悅睡的頗為安穩。那些壓迫著她放不開的過往就這樣沉澱下去。她知道很多東西她永遠無法忘記。她將它們藏起來,鎖在了心底。也許有一天她將它們拿出來細細翻閱時,能不問得失,雲淡風輕。
有人緩緩坐在她的榻邊,手指攏入她的發間,輕柔地撫過,萬千不捨與愛戀盡於其間。
凌子悅不需要睜開眼,也知道對方是誰。她側過身來,緩緩與對方十指相扣。
雲澈抽一口氣,他本以為她會恨他,若不是他這般執著將她束縛在身邊,她又如何會受那日之苦?他知道她心中有一雙羽翼,盼望著有一日能翱翔於蒼際,而他卻不顧一切勒緊了她,哪怕她痛到失聲也不肯放手。
雲澈小心翼翼地側躺下來,將凌子悅攬入懷中,吻上她的發,那樣熟悉的氣味瀰漫在雲澈的鼻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從冰冷的高處墜入了柔軟的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