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嗯。餓死我了,做到簡答題的時候就覺得肚子空空的難受。」嘴角兩邊都是冷飲的殘跡。

亦寒拿出餐巾紙,下意識地剛想要幫她擦嘴角,看到林沐風正推著助動車過來,便改為遞過去。暖暖拿過一張胡亂地抹嘴角。

「讓你中午吃得飽一些,偏不聽,說什麼吃多了要上廁所,影響發揮。」林沐風口氣裡滿是寵溺的怪責。

暖暖傻乎乎地笑,把手裡放文具拎袋往亦寒手裡一塞,跨坐到林沐風的助動車後座,撒嬌:「爸,晚上我要吃頓好的。」

林沐風拍拍助動車後面的儲物箱,道:「晚上有神秘禮物要送給你。」

「哦?」暖暖把手放在那神秘的儲物箱上面,就看到林沐風和亦寒都笑而不語。

林沐風的禮物是一台索尼的DISKMAN,暖暖終於能聽亦寒送的兩張碟了。

晚上閉著眼睛,躺在床上,耳朵裡塞上耳機,聽那渴望已久的CD,臉上的表情是讚歎和喜悅的,還跟著旋律輕輕哼唱起來。

亦寒坐到她床邊,拿下她的一隻耳機,放在自己耳朵裡,道:「音質果然比你的那些自製磁帶要好很多了。」

「是啊,幸好他復出了,有新的專輯聽,不然我只能去聽那些錄來的舊歌。」

暖暖睜開眼睛,看見亦寒低頭,咧嘴對她一笑:「現在我承認張國榮的嗓子的確很好。」

「本來就是,歌好,人也好。」暖暖坐起身,「明年他可能要來開演唱會了,好想去看。」

「一定能看到的。」亦寒把耳機摘下來,還到暖暖手裡,保證似的跟她說。

錄取通知書下來,暖暖不出意外,進了工大紡院廣告設計專業。楊筱光在政治上失了分,沒有上第一志願,進了第二志願,是北京的一所大學。方竹考得最好,是本城重點學府的新聞學專業。

楊筱光傷心了很久,說明年看不到張國榮的演唱會了,再三囑咐暖暖:「林暖暖,你一定要帶個錄音機進去幫我錄下來哦!」

方竹安慰她:「說不定他也會去北京開演唱會的,不是做巡迴嘛!你別搞得那麼傷心欲絕似的。」

「對,我要有這個信心。」楊筱光聽勸,又有希望起來。

其實那個時候,大家都為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而憧憬著,興奮著,一點點小小的不如意,並不能讓那嚮往中的美好未來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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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水,情緒似冰。

蒼白的醫院的走廊上,暖暖如石山一般坐著,看著病房內被搶救的父親,覺得希望正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身體裡消失。

賀章之緊緊握著暖暖的左手,亦寒這個時候已經呆坐在暖暖的右邊,也不自覺地緊緊握著暖暖的右手。

「篤、篤、篤、篤」一陣著力的,急促的高跟鞋踏水泥地的聲音,到了暖暖跟前停了下來。

暖暖緩緩抬頭。

黑色的尖頭高跟皮鞋,褐色羊毛長裙,米色羊毛開衫,再往上,短短的褐色的卷髮,一雙熬了夜似的帶著淡淡青黑眼圈的眼,眼中微微泛紅,焦灼地,擔憂地望著她。

暖暖驚訝地張了張嘴,半晌,才喃喃地喚出了一聲。

「媽媽。」

我願意

風塵僕僕地站在暖暖面前的,正是匆促趕回來的賀蘋。這是暖暖在母親賀蘋出國後,第二次見到回國的母親。

第一次,應該是在大一的時候。

那天是週五,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即將進入所有人都期待著的二十一世紀。

前一天,亦寒給在宿舍的暖暖掛電話。

「明天一起去時代廣場倒計時。」

「好。」

回到宿舍,上鋪也邀她:「明天一起去倒計時吧!」

暖暖謝絕好意:「不了,我約好人了。」

另一個舍友也八卦,湊過來問:「誰?男朋友吧?」

進入了大學,解放的不單是每天禁錮式的學習環境,還有那些青春的,懷著萬種風情的年輕的心。藝術類專業的男生女生本來就跳脫,進入大學,談戀愛倒是成了一件大課題。

暖暖的宿舍有五個舍友,不過是一個學期的功夫,竟有四個名花有主了。剩餘的兩個就是暖暖和她的上鋪。

也有男生追過暖暖,問暖暖的舍友要了暖暖家裡的電話號碼,週末的時候掛電話過去。暖暖正在洗澡,亦寒接的電話。

「請問林暖暖在嗎?」

一聽是戰戰兢兢的男聲,亦寒皺了一下眉。

「林暖暖出去了。」

「哦,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她是和男朋友出去的。」

對方遺憾地掛了機。

亦寒轉身就被站在浴室門口的暖暖狠狠瞪了一下,丟了一塊毛巾過來。

「你你你,敗壞我清譽。」暖暖氣急敗壞地指責她。

亦寒順手把毛巾掛回浴室:「毛頭小子,毛都沒長齊,就學人家追女孩子。」

暖暖莞爾,指著亦寒笑道:「你還不是一樣是個毛頭小子,毛也沒長齊呢!」

亦寒竟然沒理她,悶悶地一個人進了林沐風的房間看書。高三的汪亦寒早在高二的時候,就開始在林沐風的安排下進行出國留學的準備,這個時候,已經通過了SAT的考試並完成了TOEFL考試,向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正式提交了入學申請表格。

林沐風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學專業具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你的數學,物理都拿過國內著名競賽的大獎,被錄取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亦寒也在很久以前就把美國的這些大學仔細研究過,也對自己的未來深思熟慮過。因此很能明白林沐風的安排:「我聽說那裡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非常好,目前國內的大學在這個專業上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以後應該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主要是我自己對這個領域挺感興趣的。」

父子兩人談的非常投機和融洽,那夜在陽台上聊至深夜。

暖暖不時探探頭看著兩人,不打擾他們。

亦寒,其實很能把握自己的將來。如同爸爸能把握他們的將來一樣。

那個週日,亦寒踩自行車送暖暖回學校,到了她的宿舍樓門口,暖暖跳下車,從書包籃裡拿出書包。和亦寒互相注視了一下,恰巧兩個舍友嘻嘻哈哈正從外面回來,要進宿舍樓的時候看到送暖暖來的亦寒。兩人面對面的,不語的樣子有些曖昧。

其中一個舍友就上前,笑瞇瞇地說:「林暖暖,這麼帥的男朋友啊!我們都第一次看到哦!」

暖暖正想解釋,亦寒搶著先開了口:「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了。」說完朝暖暖和她的舍友揮揮手告別。

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

說完這話就跑,好像在她的同學面前落實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樣。看他後來騎上車的樣子,奸計得逞,格外快活。

那晚暖暖怪夢聯翩,總是自己和亦寒從小到大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的片段閃回。

清晨醒來,睡出一身汗。

她瞪著蚊帳的白色的頂,想著她和亦寒的關係。

眼前浮現的是那張小小的調皮的臉,說:「她又沒比我大多少,我不叫她姐姐。」

想完,自己「噗哧」一笑,轉念,那個時候真是窩囊,老被他在言語上欺負了去,怎麼就不去接一個口說「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呢

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

從小到大,她到底有沒有真的把他當弟弟待呢?

暖暖心裡又糾成一團亂麻。

要進入二零零零年,這個城市裡的所有的人都好像沉浸在這世紀之交的歷史性時刻中。幾條著名的商業街也破例地在元旦即將到來之前張燈結綵起來,以往的元旦都是輕輕悄悄就過去的。這樣的辭舊迎新百年才能一次,人這一輩子也就那麼一次,大家都珍惜似的把這個新舊交替時刻當寶一樣捧著。

暖暖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晚上要和亦寒一起去世紀廣場看倒計時的事情,有點失神。

走到家門口,拿鑰匙開門。

看到過道廳裡好像有客人在的情形,在門邊的鞋箱一邊換鞋子一邊喚:「爸爸,我回來了,有客人啊!」

忽然一個激動的輕顫的女音在耳邊響起:「暖暖,我是媽媽。」

暖暖心裡一震,轉頭。

眼前正是十二年未見的母親賀蘋,她正渴盼地,想念地望著自己。

暖暖一下停住手裡所有的動作,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好像要從記憶的深處把關於她的片段一段一段給提上來。

賀蘋的兩隻手微微地向暖暖張開,似乎希望得到女兒一個熱烈的充滿親情的擁抱。

但是暖暖只是定在那裡上上下下打量她,再看看她身後的可能之前在和她談話的林沐風和亦寒,有些不知所措。

十二年沒有見,曾經再多的親密也一層一層被削淡了。

眼前的母親最多留給暖暖的只有離去那晚伏在父親背上哭泣的背影,逐漸的,連面目都要模糊了。如今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倒是在那時那刻不適應起來。

林沐風走上前,對暖暖說:「媽媽回國探親來了,好好跟她聊聊吧!」說著拍拍暖暖的肩膀,要她鎮定一下的眼神,示意亦寒和他一起出去。

亦寒走過暖暖的身邊,道:「十點我在人民廣場噴水池那裡等你。」

暖暖朝他點點頭。

隨著身後房門關緊的聲音,房內只剩下暖暖母女兩人。

賀蘋訕訕地看著對自己生疏的暖暖,只得收回自己的手,對暖暖頷首:「坐下聊吧,和自己的媽媽都那樣生。」

暖暖坐在過道廳內的亦寒的床沿,再度看向眼前的母親。

她一直是一個漂亮得帶幾分上海式的削骨相的女人,如今人到中年,因為在海外渡過多年,身上又帶上了一股海外遊子的風塵氣和刻意培養出來的洋氣。

面容上除了眼尾唇角的皺紋,皮膚仍舊光滑,身材保持得圓潤得體。

媽媽不論到哪裡,都是能對自己很好的女人,適應一切環境,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生活的方式。

「媽媽,你還好年輕。」暖暖終於開口,也終於找到一句話來回應。

賀蘋笑:「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麼點高。」用手比了一下,「現在都成大姑娘了」,也定睛打量一下暖暖,「沐風把你教的很好。」

暖暖看向媽媽的帶上客氣的笑眼,發現,她的長睫毛原來遺傳自她,遺傳因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固的證據。但這副長睫毛長在賀蘋的眼上,格外襯出她那雙杏眼的犀利和專注,而長到暖暖的眼上,則顯得溫和可愛。

賀蘋繼續說:「你回來之前,我正和沐風討論,如果你願意出國的話,可以來我的身邊……」

暖暖打斷賀蘋:「不了媽媽,我在國內挺好的,而且亦寒要出國了,我再走,沒有人照顧爸爸。」

賀蘋輕嘲地笑了下:「他對於潔如的兒子真是沒有話說。」

再邀暖暖,「這次媽媽是很認真的,已經讓你UNCLE李幫忙找學校了。在國內讀廣告設計哪裡有前途,我知道你美術很棒,可以幫你申請紐約最好的大學的最好的服裝設計或者裝潢設計專業。這樣……」

再次被暖暖打斷:「媽,我很感謝你,但是我不適合國外,留在國內挺好的。」

賀蘋有些落寞,懇求似地:「難道你不想來媽媽身邊?」

暖暖心中一軟,上前,擁抱住母親。把頭輕輕擱在母親的肩膀上。

「媽,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你,時時刻刻想著能不能再次見到你。可我不能拋開上海的一切,我適應不了除了這裡以外的環境。媽,我不如你,真遺憾,你的女兒不能超越你。」

賀蘋歎了一口氣:「好吧,你什麼時候想來媽媽身邊,就給我電話。媽媽那裡環境還是不錯的,不是刻意貶低你爸爸怎樣,媽媽現在各方面情況的確要比你爸爸好很多。」

暖暖被賀蘋的話輕輕堵了一下。

但是畢竟多年不見,也畢竟斬不斷那血緣親情,心中再大的怨懟也被時光掃得一乾二淨。暖暖和賀蘋熟絡起來以後,互相說著分離以後的點點滴滴。

賀蘋要帶暖暖回賓館一起吃晚飯,暖暖和她一起出門。路過新村中心花園的時候,看見林沐風和亦寒坐在石凳子上都低頭不語。

暖暖走過去,兩人都起身。

「爸爸,我陪媽去吃頓晚飯。」

林沐風望著她,又望望賀蘋。

賀蘋無奈地對林沐風笑:「我明天就走了,請女兒吃一頓飯,你不用不放心,她的心還是向著你的。」一副認輸的頹然的形態。

林沐風也笑了:「不要這樣說,暖暖畢竟還是你的女兒。」

賀蘋只澀澀地說:「我倒是願意那個時候帶著暖暖去國外相依為命,天荒地老。如今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暖暖從賀蘋的賓館走出來的時候,抬腕看表,已經近十點,匆匆跑去車站。候車人不少,看那些喜氣洋洋的臉,便猜測應該都是去市中心參加倒計時的。

正好有車到,隨人群擠上車,已經是深夜,但是車廂內的擁擠媲美清晨的上班高峰。暖暖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稍一動身便被身後的乘客不小心拉鬆了馬尾辮,卻也騰不出手來整理頭髮。暖暖坐慣亦寒的自行車,對於擁擠的公交車缺乏自我掌控能力,夾在人群裡依然無法保持平衡,跌手跌腳,狼狽至極。

車近市中心,路人湧動,主幹道被封,繞來繞去,開開停停,好容易到站。暖暖隨車上的人流湧下,看表,已經十點半,也顧不得其他,一心一路奔跑去人民廣場。

廣場周圍的高樓霓虹閃爍,行道樹上都紮好綵燈,忽明忽暗之間,人影幢幢。廣場中心的招牌噴泉邊,聚集了不少等親候友的人,可暖暖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一直在等她的人。

斜斜倚靠在旁邊石欄邊,靜靜地,低頭,雙手插在褲袋中。路燈直接照射下來,照出他的側影,好像在他身上鍍著淡淡的暈黃的光輝,又好像他的身體要沒進無邊的黑暗裡。

在周圍的半明半暗的喧囂中,顯得孤獨。

她走近他,平復著劇烈奔跑後的氣喘吁吁,看清楚他的脖子上圍著她為他織的毛線圍巾。

他也看到她,向她走過來。

走到路燈亮光的籠罩下,兩人的鼻頭都有些紅彤彤。一個是靜立太久被寒風吹的,一個是快跑之後的氣血上湧。

亦寒指指暖暖的頭髮,說:「頭髮亂了。」

「嗯!」暖暖小小皺眉,往腦後伸手扎頭髮,可能身上著脹鼓鼓的羽絨服,讓身手不太靈便,扯下頭繩以後用手指梳理好幾次都無法把頭髮理順。

亦寒輕輕笑一下,轉到暖暖身後,抓過她的辮子,和她手裡的頭繩,冰涼的手指互相觸碰,都感到對方身上的涼意。

三兩下,亦寒幫她紮好頭髮。

「好了,走吧!」亦寒說著,便伸手過來握住暖暖的手,暖暖瑟縮了一下,想要退開手,卻還是被亦寒把手給緊緊握住,只好乖乖跟著亦寒的腳步走。

《共同渡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