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阿姨還是要你出去?」
「嗯。」
「其實出去也挺好的,你做我的陪讀。」
「可誰陪爸爸?」
兩人一陣沉默。
「我已經拒絕我媽了,雖然她很難過,可是有些東西是要有取捨的。」
「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老爸。賀阿姨當然傷心,她畢竟是你親媽。」
暖暖抬頭側臉看向亦寒:「如果是你,你怎麼選?」
亦寒也側臉看她,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我是林暖暖,那麼我就去答應去陪賀阿姨四五年,還能給身在國外沒人照顧的汪亦寒做飯吃。」
又一副笑嘻嘻沒正經的神情。
暖暖找出不合理的地方:「我媽在澳洲,你可是要去美國。」
亦寒沉默了半晌,握著暖暖的手緊了緊,說:「你看你,沒我在身邊,擠個車都能這樣東倒西歪。」
暖暖說:「等你出國了把你的捷安特給我唄!」
「那也會騎得東倒西歪。」亦寒說。
暖暖輕輕地,不知不覺地或者說自動自覺地把身子偎向亦寒。
「以後,林暖暖要學習不能東倒西歪了。等汪亦寒回來,林暖暖才有繼續東倒西歪的權利。」
再帶些試探的問:「你,堅決不會在美國生根發芽的吧?」
「生根發芽也要回中國,不然會被老爸痛打六十大板。」尾音隱約帶笑。
暖暖低頭,藏起自己嘴角的微笑。
時代廣場倒計時的屏幕前已經人山人海,每個人都熱切地望著那個屏幕,想看一個世紀的交替。那個屏幕上的數字越接近0點,屏幕前的人們越激昂和騷動。
人群中間,亦寒站在暖暖的身後,雙手搭在暖暖的肩上,兩人都仰頭看那屏幕。
雖然不過只是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但卻具備了決定著一個新的世紀的即將誕生的力量。所以等待和觀摩這一刻的人都變得如斯虔誠。
時間,真是力量強大,能催生事物,也能結束事物。
暖暖想,此時此刻,她能決定什麼?
那個零點一過,她正式步入二十週歲的門檻,人生也好像這個新的世紀一樣,向她敞開一扇新的大門。有些命運,是不是可以由自己來決定?
或者,不必自欺欺人。
又何必再去自欺欺人。
激動昂揚的音樂響了起來,廣場上的每個人都在歡呼,迎接新的時刻到來。熱烈的氣氛容易傳播,暖暖也受感染,轉身勾住亦寒的脖子又叫又跳,然後把臉埋在亦寒的肩窩的圍巾中,毛線刺刺的,有些扎臉,感到亦寒正抱牢她的腰際,兩人都有微微喘氣。
小時候,兩個人也曾睡過同一張床,冬天寒冷的時候,會互相擁抱著入睡。
那感覺,正如現在,溫暖,契合,好像能經歷甜美的夢鄉一樣舒適。
那麼多年,他們一直在一起,看著對方成長,一起進入一個新的世紀。
暖暖略退了退身子,看著低頭專注看自己的亦寒,眼眸如星辰,周圍的霓虹的光閃爍,一同映在暗夜裡,那麼耀目。
長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的亦寒,已經不是當年抱著足球同自己抬槓的男孩了。
她的心底湧出一些莫名的渴望,周圍的熱烈的人群又給了她莫名的勇氣。就這樣抬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同樣已經二十歲的男孩。
亦寒低下頭,拉開脖子上的圍巾,用手攏在暖暖的肩頸上,面對著面,各自彷彿都在心裡下決定。
似乎,一切的可能性都是會被預期到的。
一個羞怯的,溫熱的,但又乾澀的吻。
他俯下頭,印上她的唇。
冰冷的,又似乎把各自的體溫傳遞到對方的唇上。
這一刻,渴盼已久又順其自然。
就像這些人等待著這個世紀相交的時刻一樣,這一刻與這個新的世紀一同來到。
圍巾遮住了兩人都紅透了的耳根。
相擁的兩人被湮沒在洶湧的人群裡。
新的世紀,或許應該有新的開始和新的選擇。
風繼續吹
元旦過後,暖暖和家裡說要留在學校裡複習迎考,便連著兩周的週末沒有回家。
林沐風每隔三兩日便會例循給她電話噓寒問暖一番,但亦寒一直沒有給她電話。自那天晚上倒計時的事情發生,兩人同時選擇了暫時的沉默,各管各的思考一些東西。
暖暖在週末打發無聊時間,約了方竹中午到工大後馬路的「黑暗料理街」一起吃麻辣燙。兩人也不顧環境髒亂,坐在簡陋的路邊排擋裡,縮著肩,在冷風裡吃出一身汗。
「吃過千百家,還是這家好。」方竹吃得滿臉通紅,酣暢淋漓,面前的大碗已經空空見底。一看旁邊的暖暖,還有大半碗的量,暖暖正低頭咬菠菜,一口一口,眼神遊離,心不在焉。
方竹伸開右手五隻手指頭,在暖暖眼前晃了一晃:「喂,神遊去哪裡了?」
暖暖被一驚嚇,手一顫,筷子落到髒兮兮的桌子上。
方竹搖搖頭,再問攤主要來一雙筷子。
暖暖突然問:「那年,陽光後來怎麼肯教你跳舞了?」
方竹笑:「我想著總有一天你們也要問我這個問題的。我只是去和陽光說『我喜歡你』,然後陽光說『我不可能喜歡你』,然後我說『那麼教我跳華爾茲補償』。」
暖暖聳了聳眉毛,不可置信:「就那麼簡單?」
「還能怎樣?唉,這就是我夭折的初戀,狠狠傷心了一段時間呢!」說著裝模作樣歎口氣。
暖暖恍然:「竹子,認識你這麼多年,我怎麼從來沒發現你豁達的那麼可愛呢?」
換方竹聳聳眉:「你以為爽快的只是楊筱光?雖然我們認識了十年,其實也還沒瞭解對方到骨子裡不是?」
暖暖歎道:「何止連你們,我自己家裡的關係也夠我理半天了。」
方竹見怪不怪,再道:「何必理,你們家汪小弟和你曖昧的形態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是我們從小看到大的。我和楊筱光畢業那天都打賭看你們什麼時候捅破窗戶紙。」
「什麼?」暖暖差點會一口辣油嗆到,看怪物似地看方竹,「我覺得我要對我身邊關係重新洗牌了。」
方竹摟住暖暖的肩,親親熱熱地說:「很多事情旁觀者清,男孩女孩一起共度十幾年,這樣的感情要麼徹底昇華成共同成長的革命友情,要麼就順應民意纏綿出愛情。」
說完,才恍然大悟似地盯著暖暖的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是真發生了捅破窗戶紙的事情了吧?」
下午到晚上,暖暖一直窩在床上拿本單詞書背單詞,翻來覆去就停在一頁上。
一切順其自然,一切又來得太快,讓她促不及防,滿心尷尬。
十幾年的情誼膠著在那個欲穿不穿,欲言又止,欲進又退的情愫上。
暖暖用書背狠狠敲下額。
從小到大都當他是弟弟,他跟在她的身後,不單讓她有安全感,也有女人天生特有的女性優越感。
兒童期的相互扶持情真意切,青春期的浮動情愫若有似無,一路渡過的歲月積澱下的情感厚重到層層疊疊,辨不清道不明。
他們就是這樣一起長大,一起生活。
猛然一天,可能就要換種相處方式,怎樣再相處?
或者,沒有想過怎樣相處,所以措手不及,驚惶失措。
或者,還可以把一切扭轉回頭,容她再慢慢想。
想著,暖暖「啪」一下丟開書,拿過外套穿上,箕著拖鞋便衝出了寢室,一路小跑到寢室樓口的門房處,捨管阿姨正一手拿電話聽筒,一手拿揚聲器叫:「317林暖暖電話。」
真是巧,暖暖心裡莫名有底,上前抓過電話聽筒,道:「我是317林暖暖。」
捨管阿姨狐疑地看著她,暖暖晃晃貼著317三個數字的鑰匙,把聽筒貼在耳朵邊上。
「喂。」
果然是亦寒,聲音清亮。
「是我。」
「嗯。」
「什麼時候考完?」
「下周。」
各自都沉默一下。
暖暖問:「可以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
那邊的亦寒是立刻地果斷地:「不能。」兩個字斬釘截鐵。
暖暖被梗住了,然,心底又好像盪開一朵小浪花,悠悠蕩蕩,不著岸。
亦寒似乎是先歎了一口氣,輕輕地,無可奈何地,細不可辨地,又堅持到底地:「那我就等到你認為一切都是發生過的。」
暖暖也無可奈何地,攥著手心,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
亦寒的聲音復而又變得快活起來:「等你考試結束我來接你。」
說著掛了機。
這個亦寒,從來善於避重就輕,碰到難題便先顧左右而言他。
暖暖回到宿舍,拉了條被子,什麼都不多思考,蒙頭大睡。
暖暖期末考試結束後的那個週末,亦寒推著自行車等在她的宿舍樓下,看見她費力地拎著裝衣服的大箱子走出宿舍樓的階梯,一個箭步衝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
「老逞強,做事情費時費力。」
他穿一身藍色羽絨服,他向來喜歡藍色,外套、襯衫、褲子一片一片的藍。
在陽光底下,似明亮的海洋。
「自力更生,艱苦奮鬥。」暖暖揮揮小拳頭,故作輕鬆地,回復一如既往的與亦寒互相抬槓的交流方式。
亦寒眼裡有戲謔的笑意,藏住了,不讓暖暖注意到。熟練地把暖暖行李箱打橫放在自行車後座上,牢牢紮緊。
「我坐哪兒?」暖暖敲了一下佔了自己專用座位的行李箱。
亦寒溫柔地,小心地拉拉暖暖的馬尾辮。
「坐公車,走,送你去車站。」
冬日的上海街頭,道路兩旁的梧桐褪去了蔥翠的綠,枝椏光禿禿的,裸露在寒冷的空氣裡。每一棵單薄的梧桐,沒有了交錯掩映的綠蔭,顯得孤單。佇立街頭,冷冷清清,冰冰涼涼。
亦寒讓暖暖走在裡道,兩人隔著中間橫著行李的自行車,有些遠。
暖暖垂著腦袋,瞪著地面上紅紅綠綠的地磚,不知道怎樣開口,也不知道亦寒會怎樣開口。
但必定還是要有個人先打破這沉寂。
還是亦寒。
亦寒說:「寒假裡教我做菜吧,不然我在美國會餓死。」
暖暖說:「好。」
亦寒說:「我給你補英語,明年你要爭取過四級。」
暖暖說:「好。」
亦寒說:「明年趕不上陪你看張國榮演唱會了。」
暖暖掐著指頭算:「是啊!」
心裡默想:還有九個月。
亦寒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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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正午的艷陽高照,醫院的走廊內,仍然愁雲慘霧地映出黯淡的慘白的燈光。
暖暖把頭靠在賀蘋的肩上,賀蘋緊緊摟住暖暖的肩膀,映在對面的牆壁上的,是個互相依靠的「人」字型。
十幾年來,是這對母女第一次用這種互相依靠的姿勢來互相安慰對方。
亦寒仍然站在病房的窗前,雙手扶著玻璃窗,整個背脊的線條一直僵硬。
他們看著房內的醫生護士正忙碌地為自己最親的親人做著搶救工作,胡智勇努力地給病人進行人工心臟按摩,一邊轉頭看心電監視儀查看病人的心跳情況。
走出病房的胡智勇已是滿頭大汗,他看著那四個焦灼地忙不迭圍上來的四個人,露出釋然的微笑。
「有驚無險,你們都放心吧!過了今夜我們再看看情況。」
說完,才對著賀蘋頷首,「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再對賀章之說:「賀老師,您放心吧,我不會讓老林有事的。」
賀章之如釋重負地點點頭,既然胡智勇都這樣說了,是有他必然的把握的,便漸漸安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