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方竹的電話通完,那廂她又在網絡上看到了潘以倫的名字。
國內最大的論壇上有人開帖,還上了首頁,叫做「那些將要紅的花樣男孩」,裡頭第一個就寫了潘以倫,小標題是「陽光背後的憂鬱」。那位帖主寫得很好:「選秀的選手有很多,但是他乾淨、清澈、聰明,以及有思想。我可以從他自己寫的歌詞裡讀到快餐時代的悲哀,所以我喜歡看到帶著這種悲哀的他。」
楊筱光讀到牙酸,查閱帖主的ID,是三年前的舊ID,發帖廣泛,又寫了這麼多的人,找不到任何槍手痕跡,可是偏偏就選了他的照片作為帖子的廣告照。
她點一點頭,網絡時代需要有網絡式的宣傳方式。梅麗他們公司的手腳真乾淨,不落什麼痕跡,照片也選得好。陽光底下的潘以倫從來都是吸引女孩子的,半側的面孔,藏住另一半俊秀,似笑非笑,很是慵懶。連PS都不必做,就能完美無缺。
她們叫他「都市小王子」。
楊筱光衝他的照片做鬼臉,這小子真帥,可是她還是喜歡叫他「正太」。
這帖子到後來開始有了爭辯,無外乎一些選手的支持者打了擂台,把樓砌得半天高,最後還是由帖主打了圓場,說本土新人大家都要支持,不要總是去捧棒子和鬼子,也不要老是做台奴和港奴。於是大家都服氣,暫時偃旗息鼓。
十分圓滿。
如果沒有論辯,這帖子不會在首頁掛著一路飄紅。策略非常正確。
楊筱光喃喃:「你也許將要紅了。」
選秀這樣的節目就像城市調色板上的一塊顏色,是明快的紅,成為人們茶餘飯後關注的焦點。電視台用了許多資源來宣傳,聲勢浩大,全城老小,人盡皆知。
楊筱光則想,不過是城市的人精神空虛、缺乏信仰、生活乏味,所以需要憑空造偶像。
潘以倫抽到的決賽號碼是十三號,她給他取了一個新綽號叫做「潘十三郎」,還在他面前打趣叫了起來。
潘以倫望望她,她的外形還是慘兮兮的,額頭正中的傷沒褪乾淨,活像三眼二郎神,於是他笑起來,說:「你直接叫十三郎好了,省得正太正太的,我聽了心煩。」
原來他倒是介意「正太」這樣的稱謂。
十三郎十三郎,像古代女人叫老公似的,楊筱光頓悟,「切」了一聲,面上開始發燒。
潘以倫卻說:「楊筱光,隨你便吧!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楊筱光別過頭:「能欺負一下則欺負一下,等你紅了,想欺負都難了。」
可不,在連番的海選之後,連楊媽這樣的中年婦女都能火速關注晉級賽了。可見草根民眾是如此迫切需要娛樂刺激,新人輩出的年代,又是這樣的轟烈。
楊媽還猛問楊筱光:「這些孩子都是哪裡的啊?怎麼都長得這麼好?他們的媽媽是怎麼帶出來的?」
楊筱光鮮格格地說:「就像我老媽帶我這樣帶出來的。」
楊媽嗤笑:「你跟人家比差遠了!人家是鳳凰,你是草雞。」
「草雞」楊筱光幼小的心靈受創。
經過初賽海選,上得了電視的都是些外形出眾的選手,一字排開個頂個的英俊帥氣。潘以倫站在末梢位置,落落大方,好像是不搶鏡頭的,可楊筱光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總是挺直腰板,背著手,笑得收斂,懂得分寸,也不怯場。
楊媽在一旁冒出一句:「喲,這個孩子不合群。」
楊筱光問:「哪個哪個?」
楊媽指了指電視機,指的是潘以倫。
楊筱光奇怪地問:「老媽你咋曉得他不合群?」
「瞧瞧他孤傲的樣子,目不斜視,也不和別人交頭接耳。可能是和周圍的人處得不好,沒人跟他說話。」
楊筱光一看,可不是,他身邊的選手都有伴說笑,唯他獨立一邊,真要遺世獨立了。
比賽是分了組的,用歌舞劇的形式作為比賽項目。反正今後進了演藝圈,不過也是歌舞表演,倒是顯得海選所謂的「才藝說」多餘了。選手既然都是業餘的,其實也就不存在才藝上的差異,看的就是誰有觀眾緣,能聚人氣。
潘以倫在一幕武俠短劇裡和另一選手演比武的俠客,衣袂飄飄,煞是飄逸。他明顯是會一些入門功夫的,手腳耍得極流暢,且還很專注。可他的對手不在行,在他面前完全舞得不成章法,可偏偏還死死關注著鏡頭,眼神跟著鏡頭走,分明把對手當成了攝像機,完全在戲外。
一個簡陋的片段,就把這些男孩兒低淺的道行一五一十地擺到了桌面上。鏡頭再一晃,是台下幾個評委,均為圈內知名演藝人士,有經驗,也有道行,看到台上不專業的表演,表情是忍俊不禁中帶著些克制。
楊筱光咬著抱枕,覺得有那麼些些不忍卒睹。
潘以倫的晉級理所當然,他的對手便需要同另一組的落後選手進行PK。
被刷下來的,也是因為才藝比其他人不足,所以他們需要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贏得這場硬仗。
其中一個有一把好聲音,佔了優勢,他唱起了《真心英雄》,告訴大家他不想輸,他很努力。潘以倫的那個對手就糟糕了,他不擅唱歌,更不擅跳舞。大牌男主持人問:「你決定用什麼才藝來贏他?」
這個問題無疑是殘酷的,他們明知道他的能力。
年輕的男孩兒面色慘白,他說:「我會顛球。」
現場準備好了道具,好像明知道他會輸,只是看他最後一場表演。
男孩兒開始拚命,但是太緊張,才顛了十下,球就落下。他趕緊揀起來,第二次顛了三十多下,又落下。主持人開始煽情,帶領台上的選手為他數數,樂隊很配合地奏起了勵志的音樂,場面很感人。
球最終還是落下了,男孩兒勇氣全洩,一個趔趄,滑倒在地板上。也就在那一刻,楊筱光眼尖,覷見潘以倫的腿立刻就動了一下,但也有其他人反應過來,比潘以倫更快去扶起對手,接著呼啦啦一波人衝過去,當眾表演了一場兄弟情深。
潘以倫反倒不動了,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別開了目光。
楊筱光捶胸:「傻了傻了,沒有賺到友情分。」
楊爸聞訊過來瞅了瞅電視機,轉個頭戴上了眼鏡湊近了看,低低「唉」了一聲。
楊筱光叫:「老爸,擋住了。」
楊爸指了指電視機,半晌說了一句:「這孩子,怎麼有點兒面熟?」又搖搖頭,「現在的男孩子—選什麼美,不走正道。」
楊筱光問:「哪個面熟?」
楊爸瞇著眼睛又往電視上瞧了瞧,搖搖頭:「可能是我看錯了。」
楊媽對楊爸適才的論調表示反對意見:「你那是老思想,老腦筋,我們要與時俱進。」
老夫妻倆又拌了兩句嘴,楊筱光退回房間打開電腦刷論壇。論壇裡毫無例外地有比賽直播帖,許多感情豐富的網友都被剛才的一幕感動。
終於有人說:「十三號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
有人回帖:「他是最早動的,我看得很仔細,後來大家都去扶了,他就沒過去,我就喜歡這種真性情的人。」
附議的人一大堆,楊筱光吁氣,起碼還有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楊筱光調到網絡直播台繼續看著比賽,已經開始播這次晉級的選手名單了。一位音樂製作人點評潘以倫:「來比賽就會有壓力,不過要開心,你自己都覺得不開心,壓力就會更大。我希望下次你唱歌的時候,多一點兒笑容。」
一口港腔,卻是直接真誠的話。潘以倫側耳認真聽著,聽完眉一展,對著鏡頭很聽話地微笑。好像同她面對面一樣,她能看清他的額頭上還有亮晶晶的汗水,他都來不及擦拭,背著手站在那裡。
她對著他說:「正太,放輕鬆。」
比賽結束以後,潘以倫毫無意外地晉級了,楊筱光又上了一會兒網,收集了一些即將來本城開演唱會的達明一派的票務信息,準備屆時與黃牛大砍一通票價。
忙忙碌碌到深夜,楊筱光才有個念頭,是不是該打個電話給潘以倫祝賀一下?念頭一起,手指比思想快,號碼已經撥了出去,那頭響了很久,不通。
楊筱光掛機,又想,也許他在應酬,比賽以後總要應酬的。就順手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抹了把臉,上床睡覺。
近半夜時分,幽怨的《倩女幽魂》在黑夜裡響起,嚇得楊筱光一個鯉魚打挺,呼呼喘氣,醒了一刻,才察覺是手機在振。
她接通,先吼了一句:「半夜還打老娘的電話不想活了啊你!」
那邊被她的夜半獅子吼給鎮住了,頓一頓才說:「楊筱光你精神真好。」
楊筱光清醒了些:「正太?十三郎!正太十三郎?」
那邊傳來挫敗的笑:「你真是綽號大王。」
楊筱光嘿嘿笑兩聲,問:「有事?」
「看到你的號,撥過來問候一聲。」他停了片刻,才說,「達明的演唱會你看不看?」
「看,當然看。」楊筱光來了精神。
「我正好有票。」
楊筱光問:「你哪兒來的票?」
「今天比賽時認得的文化公司的人送的,你似乎是粉絲,所以我來找同伴。」
「我熱情加入。」楊筱光一聽如此,精神頭兒更好。
那邊似乎鬆了口氣,口氣變得很輕鬆:「一言為定。」
「還有,我看到你贏了,恭喜。」楊筱光終於送出了自己的祝賀。
「謝謝。」他又頓了頓。兩隻手機間的空間,是一段未知的距離,什麼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說出口的是,「楊筱光—」
「嗯,什麼?」楊筱光的眼皮又蔫了,口齒含糊。她聽見那邊有呼呼的風聲,她想正太怎麼還在外面,就說,「晚了,早點回家睡覺。」
「好的,馬上就回去了。」
楊筱光又想睡了,可她仍想起來說:「你應該先扶那個男生的,你是下意識就想扶他的對吧?」
潘以倫沒有掛電話,他問:「什麼?」但又沒說什麼。
楊筱光只是在想,春天的夜風怎麼也這樣大?
似乎很久很久,她聽他道了聲:「晚安。」
風聲終於聽不到了,楊筱光握著手機,發出了細微的鼾聲。
楊筱光在看達明一派的演唱會之前,過了一段清淡期。莫北同潘以倫都沒有與她有再多的聯繫,她全力投入工作中,把廣告的腳本審核完畢提交給何之軒。
何之軒看腳本時,連連點頭,說:「這腳本很適合做病毒營銷。」
這便是何之軒出色規劃中的一步,用網絡視頻的病毒營銷推動老品牌的網絡銷售渠道的籌建,除了潘以倫,其餘幾位人氣很高的選手也將出演視頻廣告作為選秀推廣的一部分。
這樣的品牌聯動營銷,利品牌又利比賽還利選手,真真一舉三得。
楊筱光說:「『孔雀』真要靠這樣的選秀振翅高飛,這個無聊的選秀節目也算有了新的意義。」
何之軒笑道:「希望如此。」他吩咐道,「日化的老總想見見選手們,看一下他們的表現。他對潘以倫作為品牌的主要代言人還是很滿意的。」
不知為何,楊筱光感到很高興,彷彿自己的工作受到了肯定一樣。
她回到家裡,挑燈夜戰,將腳本的細節又仔細過濾了一遍,力求盡善盡美。
楊媽拿了她放在客廳的手機進來說:「有電話。」眨眨眼睛,喜不自勝,「是男人。」
曖昧的目光讓楊筱光平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拿過手機,推開楊媽才敢說話。
那邊說:「傷口沒事吧?」是最近沒怎麼露面的莫北先生。
「楊筱光成了楊二郎,威風八面。」楊筱光哈哈笑道,她是一向關不住自己愉悅情緒的。
莫北被逗笑了:「你有把悲慘事件搞成滑稽事件的本事。」他問,「週末有沒有空?」
楊筱光一抬眼就看到檯曆上「演唱會」三個大字,說:「我和朋友約了去看演唱會。」
「誰的?」
「全城的文藝男女青年都要去看的那對。」
莫北不是這路人,猜不出。
楊筱光可就得意了:「達明一派唄!」
莫北就說:「真沒想到你這麼文藝,那麼,好好兒看,要我做柴可夫的話知會一聲。」
莫北的這段態度可真好,他不會提無理要求一同去看,楊筱光自然也願意由他陪同,故對他擺出的適度的距離非常滿意。
做律師的人,的確善解人意。她無來由地感到感激。
掛了電話,她對著鏡子發呆,鏡子裡的蘋果臉對著她發呆。
腦袋裡有兩個聲音。
一個說:「條件那麼好,又這樣給你面子,不要再拒絕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一個說:「心理建設沒做好,總覺得有些感覺不對,不對不對就是不對。」
她晃腦袋,談戀愛真是一道分析說明題,的確麻煩。
然而,工作上頭的突發事件也不輕鬆。
老陳透了下口風給楊筱光:「雖然我們大家都認為潘以倫作為『孔雀』的代言人再合適不過,但是另外有倆選秀紅人後台頗硬朗,也有問鼎秀場冠軍的可能,目前各方都在博弈中。這不是『奇麗』的於總能決定的,所以何總和日化的李總都決定先讓他們拍好網絡視頻廣告後看效果和比賽的情況,再看是不是需要調整。」
楊筱光的心有一點點沉,當初同潘以倫僅簽框架合同,就是為了預防這一天的到來,而這一天確實有可能會到來。她歎氣:「這叫見風使舵。」
老陳糾正:「小心駛得萬年船。」
她強調:「我們同潘以倫簽過協議了。」
「你是專業的,都知道那只是框架合同,隨時可以修改。」
楊筱光握了握拳。
連梅麗對此也毫無異議,因為其餘的孩子也在自家公司旗下,手心手背都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些不但是潘以倫所不能掌控的,亦是楊筱光乃至老陳都萬萬掌控不了的。
楊筱光唯有領命先安排新偶像們的拍攝工作,同這干人等講解廣告腳本,同時讓何之軒和客戶一塊兒再觀察觀察這些新晉小明星。
會議地點仍舊選在「君遠」的會議室,潘以倫也不是頭一回來了,然而回回來此地都是跟在人群最後頭。
只是他如今真的不同往日了,出街的形象都由專人打理,有贊助商提供,髮型衣著都有型有格,以方便記者和路人街拍。他是新晉的人氣王,從初進「君遠」的無人問津到如今一進來就同其他幾個新偶像一塊兒被年輕小姑娘們圍著要簽名,差距還是有的。
楊筱光笑她們,還被小助理笑說:「他們這叫有效投資,短期回報。」
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楊筱光開玩笑,把紙遞給潘以倫,說:「快快,在你大紅前,給我簽十幾二十個名,往後我好在淘寶賣。」
潘以倫都不拿正眼瞧她:「別人二十出頭,這樣的行為實屬正常。」
楊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輕。」轉眼看到幾位領導往這裡走來,立刻扮做嚴厲女工頭,轟走那群小姑娘,趕著帥哥們進了會議室。
潘以倫依舊坐在最後一排,楊筱光自然地就在他身邊空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瞧著他無敵的側顏歎了口氣。
潘以倫問:「怎麼了?」
楊筱光囁嚅著唇,此地人太多,此話不好說。她瞅瞅潘以倫修長的腿,胡亂講了一句:「正太,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潘以倫微笑:「雖然我年紀比你小,但畢竟也過了發育年齡了。」
這話說得楊筱光愈加覺得自己像個大傻帽兒。
潘以倫說:「我不是唯一的選擇,這很正常。」
他說這話的口氣是這樣平常,楊筱光的心咯登一下。她小聲說:「如果你不想紅,最好不要進這個圈子。」
潘以倫轉過頭認真地看著她說:「對,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是不舒服的。」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他這樣一說,她又那樣一想,心內卻更悶困。
會議室最前方,老陳開始講解拍攝廣告視頻的目的。與會的選手們都曉得今天的表現同自己是不是能在贊助商的廣告片裡拔得頭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故而都聽得格外認真。
老陳陳述完畢,便由楊筱光代表「君遠」和「孔雀」宣講了廣告片的情節。這是何之軒同電視台及「奇麗」再三討論過的方案—「孔雀」的廣告片先由選秀選手們拍成軟性的視頻廣告在網絡上推廣。每個人氣選手拍一集,分別為民國篇,知青篇,改革開放篇,香港回歸篇和二十一世紀篇,幾乎將「孔雀」上下七十年的發展歷程全部展現。
當然,分這麼多集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一碗水端平了,讓選秀場上的人氣王們都能露面,人人有份,誰都不落空。
楊筱光清晰地宣講了每個廣告片的主要情節,而後由老陳詢問在座的男孩兒們對情節的看法。按照何之軒的意思,由選手們先選擇自己有興趣並且自覺能發揮好的情節,做他們安排角色的參考。
英俊的男孩兒們全都興致勃勃,躍躍欲試,都選能令自己形象出眾的情節來演,沒有湊進這堆熱烈討論人群的唯有潘以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