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願意絞一枝最鮮艷的月季,插在歸鳳的鬢角。歸鳳天生的桃花面,敷著粉,含了苞。掩蓋一段心事,所以更見風流。歸雲對她說:「娘說要讓我上場試試聲了,你可要多擔待我!」 歸鳳對鏡斂妝容,眉眼皆是歎:「歸雲,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會很好的。」
歸雲心底也歎,這話她聽得不少,歸鳳最大的心事,她是明白的。歸鳳這般認八字,也認命。她總覺得唱得再出彩,也是輸給歸雲的。只有歸雲才是展風的福星。這是慶姑說的。慶姑還說:「你是這群孩子裡唱的最好的,我指著你出頭。」她從來都信慶姑的話,在舞台上,開始嶄露頭角,漸顯鋒芒,甚至有蓋過筱鳳鳴之勢。
但心底的那點憾還存著,冷著,只好在那一場一場風花雪月的戲裡傾訴自己的情懷。對手戲都是女孩子陪襯唱。也會輪到歸雲做她的配角。歸雲的扮相不賴,綰著頭,描吊綃眉,一身英氣勃勃不讓鬚眉。在天井裡踱了幾個方步,凝眉,歎氣:「娘子她怎麼還不來呀?唉!」展風叫好,鼓掌。他們自小甚是談的來。唸書抓麻雀兒,都在一塊兒。歸雲性子明快,又順展風的意,就如班主夫婦一般期許的感情濃如蜜。這是看在歸鳳眼裡。她做溫柔娘子,走出來了,藏好心事,從不傾訴。只在戲裡說。一曲《盤妻》,色色掩蓋。只因戲外人不懂。歸雲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歸鳳後來才了悟,世上沒有萬全的人和事,歸雲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狀況。她受不住戲台上的直筒燈,當頭一照,人就暈出了虛汗,就這樣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場。其後便再也無法登上場去。這免不了就落下口實,教戲班子裡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鳳鳴為甚。杜班主更顯有先見之明,對慶姑說:「我瞧她也不全能吃這口飯,好歹學些旁門左道,也是能用的。」慶姑不住歎氣:「這幾年都算白搭,這麼俊俏的一個生!你看著辦吧!」又說,「算了算了,能做家事就成,過個一兩年趕快同展風成親是正經。」歸雲惶惶惑惑,只覺得自己沒用。她向杜班主解釋:「小時候和爹逃難,在大夜裡躲進草叢,日本兵拿手電一路照過來,刺到眼睛裡,就怕這亮光。」杜班主一聽,也沒責備她,說:「三百六十個行當,咱們這兒未必需要上台才成。同我學箍場也是行的,我看你跟著展風學些個算術,賬本也能看得。」說罷,瞇一口煙,人老了,精神頭減了。
筱鳳鳴明目張膽拉了姐妹私接堂會,他是快管不住了,兒子的心念又根本不在這個行當。他本也不想讓兒子做這樣的下九流。「你既然不想入這行,就給我安分念好書,將來可進得大公司做職員固然不錯,做個賬房先生也是好的。」這是他的私願。他放展風去唸書,也是為了兒子的出人頭地。又瞭解兒子的性子,每日勒令他來戲院做完功課才准家去。展風心裡雖不情願,但也不敢怠慢,只好垂頭耷腦地聽話。歸鳳和歸雲都是得了班主的令的,面上是陪著展風,實裡在監工。不過歸雲做得更好些,她會拜展風做小老師,從他那兒再學些課堂上的東西。展風樂得出鋒頭,教了幾回又疑惑:「歸雲,你怎麼識那麼多字?」「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也上過幾年小學堂。」歸雲頗有些得意。
展風覺得鋒頭出得不大,又轉而講起地理。「你看,我們老師說這裡還有這裡都被日本鬼子佔領了。」他打開中國地圖,一氣就上來了。
歸雲看到用紅色的毛筆勾畫出的淪陷區中有「長春」兩個字,又想起小雁:「我的小雁就是從這裡逃出來的。」展風還惦記著:「以後我一定幫你找小雁。」歸雲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淪為小癟三了。」
歸鳳就靜靜坐在一邊,目不斜視地背唱本。杜班主掀了簾子進來,眼見這副大伙都認真的模樣是高興的,就會誇人了。總是先誇歸鳳。
「歸鳳,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鵑就該是這樣深明大義,該隱退給黛玉和寶玉訴衷腸的時候就及時隱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準了,有朝一日能成器。」展風轉頭背著杜班主,沖歸鳳一抹鬼臉,翻個白眼,堵了歸鳳個大紅臉。
「還是鳳鳴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學到很多東西。不過,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歸鳳漲紅了臉,都結巴了。歸雲自己唱不了,但一向鼓勵歸鳳:「繼續努力,會站到人前。」待杜班主走開,展風的神氣又回來了:「你這個小戲瘋子,誇你就樂上天了!」
歸鳳還在臉紅。「歸鳳唱得好,你又不唱戲,幹啥要取笑人?」搶白的是歸雲。展風想,自己是男子漢,才不同女孩計較。他有他的招兒。「好男不跟女鬥。走走走,我們去弄堂口的小熱昏那裡買梨膏糖去。」一下就把女孩給哄住了。戲院正散場,街邊的餛飩攤,粥麵攤的生意正紅火。這是上海小生意人營生的家當,靠一隻煤球爐一隻大鐵鍋幾把條凳執掌生計乾坤。有點手藝的,能把香味做霸道了,就先奪了客。這種廉價的小食攤靠的也是真本事呢!
小攤子也是大眾化。捧場的不單有平頭小百姓,還有看戲坐雅座的老爺太太們。他們並不願和平頭百姓們廝混到一處吃這些東西,會叫了司機或者黃包車伕給買了來,帶回家享用。
孩子們愛的是甜食,戲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熱昏賣這種帶著稀奇藥味又甜不啦嘰的梨膏糖。
「小熱昏」做生意靠的是先聲奪人。「裁縫師傅不吃我梨膏糖,零頭裁成褲子檔;燒飯師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燒成骨頭湯;醫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視眼看成瞎眼盲;木匠師傅不吃我梨膏糖,別墅造成土地堂。」見三個熟悉的小朋友走近了,他還正了瓜皮帽現場改詞吆喝:「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中學學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試順風順水老師誇;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長越漂亮。」一曲唱完,熟絡地伸出三根手指頭晃晃:「三隻。」梨膏糖用油紙包好,歸雲接過來傳給歸鳳,展風刮出兩個銅子付賬,分工明白。
歸雲笑:「小熱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們歸鳳還強!」展風淘氣:「小熱昏,拍馬屁,呱呱叫!」「小熱昏」歡喜同孩子們鬥嘴,一來二去,好不熱鬧。忽然,歸鳳拽拽歸云:「你看。」弄堂口有條艷麗的影,暗夜裡做不好的勾當。桃紅旗袍配開司米披肩頂扎眼,一頭捲好的發跟著步子顫,彎個腰,鑽進了一輛黑色三菱小轎車。「啪」地,門重重關上。車子絕塵而去。
「是日本人!」展風叫。「小熱昏」整理攤檔了,還要即興發揮:「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腸穿肚爛回老家,咿兒啷當吆!」「日本鬼子也會買你的梨膏糖?」歸雲問。「小熱昏」說:「我倒希望鬼子兵來買,我正好摻進耗子藥。」大伙都痛快地笑了。 回到石庫門,歸雲臨睡前照例要為杜班主夫婦燒好水浦蛋做夜宵。杜班主同慶姑就著一盞煤油燈,一個算賬,一個給展風勾毛線衫子。歸雲來了,杜班主就把歸雲叫過來,同她一起看賬面。「她記性好,性子定,這些事倒還難不倒。」這些事假手別人做總是不放心的,幸虧歸雲學的好。慶姑想起歸鳳:「歸鳳又念叨唱主角的戲,我看這孩子的銳氣都遮不住了,幾時送她去唱唱堂會走走場?」「不好,要唱也在台上,堂會這丫頭去不得。」慶姑心知失言,忙說:「也是也是。就怕她台上機巧不夠,被筱鳳鳴欺負了去。」
杜班主一想到筱鳳鳴就疾痛攻心,重重拍桌子:「她總拆台腳,又同日本人廝混,不成體統!」
慶姑怕他好端端又發怒,岔開話題:「前些日子那個說要當筱秋月乾娘的黃太太老神思恍惚,這些日子也不大來了!」杜班主蹙眉:「聽說他們家最近遇了些麻煩,欠了一個日本人的債務,被逼著拿家裡收藏的一卷宋朝名家的草書真跡做抵押。」「哎!真是作孽。」歸雲聽不懂,問:「日本人為什麼要草書?」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強盜樣的,還貪我們老祖宗留下的寶。」
歸雲聽了心焦:「黃老闆有沒有給他們?」杜班主說:「聽說還不曾,黃老闆也夠硬氣的。」慶姑歎一聲:「他們倒是不錯,只是那麼大一個家,被這樣一逼,說倒就倒了!唉--」
門「吱呀」開了,夜色下,筱鳳鳴鬼似的扭進來,臉色蒼白,頭髮蓬亂,妝也化了,人也憔悴了。歸雲叫:「大師姐。」筱鳳鳴伸手打個哈欠:「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杜班主冷哼一聲:「當這裡家不家,客棧不客棧!」筱鳳鳴止步,例必不相讓。「我倒是當客棧,指望著班主您拉我一把呢!」杜班主霍然立起,怒了:「你說的什麼話?」筱鳳鳴歪歪斜斜走到杜班主面前,細聲細氣地:「咱們何不開開天窗說說亮話!班主您帶您的角兒去應堂會,我自有我自己的樂子。」杜班主豎起食指指她:「你--你--」一下氣得說不上話,唬得慶姑慌忙替他按心口。
筱鳳鳴扭了屁股上樓梯,一邊說:「我也不須靠著您老人家給找保山,明朝我就搬出去了,今晚就讓您老人家最後教訓一次,也算還了您的情。」慶姑上前拉住筱鳳鳴的臂膀:「你怎麼能跟日本人?他們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啊!」
筱鳳鳴甩脫慶姑的手:「難道我還要等班主來送我什麼綵頭?」扭上樓梯,只有「咚咚」聲在黑夜裡觸耳。杜班主心痛又氣喘:「作孽,作孽--」連喚幾聲說不下去了。慶姑又轉回來替他安撫胸口:「你別同她生氣。」歸雲坐著,動都不動,捏著筆的手,冰涼。杜班主順過了氣,愁思半刻,生了主意:「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讓歸鳳來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鳳鳴她?」慶姑懂丈夫的意思。「留不住她幾日了,再這樣下去反誤了咱們自己。」小小戲班子,片刻也翻雲覆雨了。個人的命運被人為撥一撥,也會有變化。
歸雲往樓上看看,想歸鳳該是睡著了。杜班主的煙稈子裡沒了煙絲,從五斗櫥裡拿,順手將他們買的剩了半塊的梨膏糖拿出來,瞧一瞧,對歸雲說:「明朝開始歸鳳的包銀就得換個算法,你們也別老小家子氣買這些個東西嘗。」
歸雲看著杜班主又將糖放了進去,終於找到了煙絲,燃了。忽忽的清煙,慢慢地升,像變換的雲,是瞬息萬變的。自那日不過三五月工夫,鳳平戲院外牆上的筱鳳鳴畫像就換成了歸鳳的蘇三姐。
長江後浪推前浪,紅透四川路的筱鳳鳴也在後浪的一個翻滾下,在鳳平戲院這個小舞台上被狠狠擊中,且擊個粉碎。一切都來得那樣快,快到那些已經有預期的人們都始料不及。
來歸鳳粉墨登場了。她的乖,她的巧,她的梨花帶雨、半羞含怯壓到人們心坎子上去。也或許是人們真的膩煩了筱鳳鳴那種勾魂攝魄式的毫無安全感的美,在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時空裡,他們要一個堅韌又安全的蘇三。杜班主押對了寶,從此來歸鳳的名頭擺上,必定銀盾爆滿,座無虛席。筱鳳鳴目瞪口呆,大勢已去。最後一夜,她唱一出《哭靈》,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轟然倒塌的自己的頭肩地位。
一曲唱罷,揮揮衣袖,場子外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車,後途鋪好,儘管前景不美,但也算輸的不狼狽,把住僅有的面子,就這樣離開這曾讓她顯赫一時的舞台。適當後退,願賭服輸。聰明的頭肩會保留住自己輝煌時的尊嚴。「大師姐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歸雲對歸鳳說起筱鳳鳴總要如此歎息。
歸鳳只歎:「大師姐的很多東西我都沒學會,很多地方我都不如她,真可惜。」
不等她歎完,就該由她挑大樑,風光利落,占絕風華。不過十六七歲,花兒一樣的年紀,是清晨微風中的第一縷甜香。像新開的梔子花,遍落在石庫門的角角落落。歸雲最喜歡形似玉蘭的梔子花,一聽到弄堂裡的賣花婆婆叫賣「梔子花、白蘭花」,就跑出去買一朵來戴。梔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濃郁,別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掛著一塊佛玉。
以前自己的親爹額外得了些收入後,會買梔子花給她,她戴一朵能樂上半天,爹也抱著她樂,說她是個懂事知足的丫頭。久遠的回憶越來越清遠,眼前的是零碎的日子。戲班子的枝節不是沒有,歸鳳是鳳凰般的頭肩,為人低調乖巧,自是處事會妥當些。有些個做不妥當的,每每教班主夫婦焦頭濫額。一些個姐妹見的世道多了,學了賭,輸了賬面沒的還,賭客拿刀衝進戲園子。杜班主少不得點頭作揖,打發了去。回頭氣急攻心,指那不成器的:「白面殺人賭博喪志,頭肩沒當上惹來這樣一身臊氣!」被罵的是筱秋月,人灰頭土臉的,尖盤子臉更尖,抓著班主的褲腿哭鬧。她娘她妹妹也來求情。
筱秋月的妹妹也是戲班子裡學戲的,叫小蝶,晚歸雲幾個月拜師,人前人後都喚她一聲「師姐」。這回為了她親姐姐的事,哭得梨花帶雨,歸雲幾番安慰都不止。小蝶說:「她很欠了一筆債,人都追到家來了,實在沒法子才來這裡丟人。可那麼多錢怎麼還?份子錢也不夠啊!東拼西借,還欠不少。」歸雲幫著想到了些貼補的法子,她知道小蝶有個舅舅在浦東有自家的苗圃,建議小蝶可以效仿現今流行的賣花姑娘,在舅舅家的苗圃低價買些玫瑰花,去法國公園高價賣給洋人。這樣除了唱戲的份子錢,還有額外酬勞可賺。小蝶一想也對,只是面嫩,囁嚅:「師姐--你陪我去罷?」歸雲拒絕不得,又怕她一個人做事不牢靠,也就陪著去了。歸雲和小蝶議定,禮拜天清晨天未亮就起身,迢迢去了浦東,買好花,再搭擺渡船回浦西,待到了法國公園,日頭已高。兩人腹內空空,就在路邊的麵攤胡亂吃些陽春麵。小蝶畢竟年紀小,心思活,看到奇異的忍不住叫歸雲一道看。「師姐,那裡有個洋妞穿旗袍哩!好怪。」歸雲望過去,果真呢!她正看見那人從黃包車裡跨出來,先是一隻潔白的腳背,整個腳裹在一隻黑色緞面繡著牡丹的尖頭高跟鞋內,另一隻腳也跟著踏出來。再往上看,是黑色繡牡丹的旗袍,裹著豐滿的、白皙的女人的身體。陽光底下,發是金的,金如暉,眼是碧的,澄如海。真是個穿旗袍的外國女郎。這在馬路上很觸目,路人不免多望幾眼。女郎難耐地又好奇地四處看看,她轉個身,身後還有人,是個穿黑中山裝的青年,在公園的牆角正停自行車。女郎叫了聲,竟然是中文。「嗨,陽,你準備請我吃這個?」她指的是路邊的小麵攤。青年走近了,斜背著高高的畫板,擋住半個身形,只能聽到他清朗的聲音:「怎麼?千金小姐不肯紆尊降貴了?」女郎笑了,嘰嘰咕咕說了兩句洋文,那青年也會,答了兩句。女郎似乎不願吃,青年也不勉強,先一起進了公園。歸雲同小蝶吃飽了,也收拾好家水桶花束,買了門票進了公園。本來公園等閒也不讓進,但凡在裡頭擺攤的都是托了關係的。歸雲也托了關係,央了一個姐妹的乾娘,她是公董局秘書貼身翻譯的太太。故才得來這便宜。杜班主也知曉,對她說:「你費心思了。」歸雲說:「鳳鳴姐也是一副好嗓子,總不能就這樣毀了,看在小蝶的份上,用這法子,也好教她知道家裡人為了她不容易。」杜班主點了頭,歸雲才放手去做,一心要把事情辦好。法國公園裡滿眼茂密的梧桐枝丫,漫漫展著,一片綠海。歸雲張開雙臂,深深吸口氣,清風拂面。她神清氣爽,同小蝶互相給對方別上一支梔子花,添增了不少中國風情。她們的主顧是公園裡衣著摩登散步的人們,有洋人,也有趕時髦的中國人。小蝶有了歸雲相伴,膽子也大些,兩人都執了花在人堆裡兜售。許是景襯人更嬌,洋人都頗喜歡問買花。
小蝶到底年紀小,人又鮮嫩活潑,一時興奮了,在林蔭道上竄來走去,也不怕生了。一對紮了紅頭繩的小辮子活蹦亂跳,像飛舞在林蔭間的小蝴蝶。有孟浪的洋人瞅準了要欺負她,手才伸過來,歸雲就一把拉回了小蝶,冷冷退一步,臉上卻有禮貌的微笑,也不得罪,聲音很大,叫:「先生,不買花兒?」有人注意了,她又更大聲:「先生,兩塊錢一朵,不貴。」那洋人就訕訕住了手,溜了。出來討生活,三五磨難免不了。小蝶內疚,歸雲還安慰:「也就這一歇,不怕。」
這時半路竟也殺出程咬金來,先前碰到的洋女郎快步走來,身子裹在旗袍裡,沒中國女人走得諧調,但是氣勢洶洶。她箭步擋住了孟浪的洋人,高聲講一堆洋文,直講到那洋人面紅耳赤。
歸雲莞爾:「這個洋小姐是幫咱們的呢!」洋女郎訓斥好,又轉向歸雲她們,說:「他--很丟人。」歸雲正要感謝她,女郎又一陣風走了,真是急火性子。她的夥伴在不遠的涼亭裡,正坐在畫板前,是那個中國青年。歸雲看見女郎走回涼亭裡。他們離這裡不遠,只是早先她顧著買花沒注意。歸雲還能聽見那青年笑著說:「你又毛躁了。那位小姐已經處理好了。」洋女郎「哼」了一聲,並不搭腔。坐在畫板對面,許是給青年做模特。她看得新鮮,就多看幾眼。青年開始動畫筆了,歸雲不由自主就走近幾步。
是畫真人西洋畫呢!見得不多,所以新鮮。畫畫的人專心致志。歸雲就在那看著,他這樣揚著手,站立著,冷冷地認真地。好像不會累,也不會分神。身板是硬直的,發是軟的,隨風動的,是誰都不能打攪的。他托著五色盤,快要畫好了,畫上的洋美人栩栩如生,對面的洋美人衝她微笑。歸雲覺得自己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偷看課堂唸書一樣,面紅了。斑斕的筆,停了。中國青年轉個身,這是一張年輕而俊朗面孔,眉是張揚的濃,眼是透底的清澈。帶著笑意,分明知道她在後面站了很久。他說:「小姐,西洋鏡看完了?」出口真不客氣,歸雲紅了臉,生氣了,跑了回去,同小蝶說:「咱們得家去了。」小蝶手裡還有一枝玫瑰沒賣完,就被歸雲扯了手離開。兩人在公園門邊整理了水桶家什,粗粗點算了進益,抽了幾塊錢送給公園的門衛,方才走出去。
華燈初初上了,霞飛路上的霓虹更亮,總熱鬧著。臨街一排商舖,紫羅蘭美發廳,西門子美容院,還有寶德食品店的招牌都被新開的法國公司商務公司減價廣告橫幅給遮了。
「新到英國男式雨衣一千件,原價三十五元,現價十九點九元。」橫幅下頭有三個洋人在交涉,無非誰佔了誰的鋒頭。熙熙攘攘吵鬧不休。
小蝶說:「雨衣真便宜。」歸雲說:「收好錢--」她的話說一半,她的眼睛直直看著前面拐角的地方。那裡停著輛白色敞篷小汽車,裡頭坐著四個艷麗的女子,東張西望,嘰嘰喳喳。歸雲看的是末排的一個穿白底紅梅高開襟旗袍的女子。她並未如其他女子般卷髮,只把頭髮紮成粗粗的一條麻花辮,從頸後圈著頭頂心繞了一圈,再扎回頸後,發尾別住一朵小小的梅花發卡,露出細長而姣好的頸。那頭低垂著,人也安靜著,在穿紅著粉的聒噪女子中間倒更引人注目。
那邊的店裡走出個抱著好幾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東西太多了,顧此失彼,還未走至車前,手上的東西便「嘩啦」一下全掉在地上。女子們不客氣地浪笑。但那白旗袍女子卻沒有笑,只轉過頭來看,微探出臉面,額上蜷好的兩邊分劉海,露出美人尖,是細巧的瓜子臉,心不在焉的神情。這臉面,這神情,好熟悉,好似夢中找過好幾回。歸雲心裡猛一震,從陳舊的記憶中努力檢索,拼裝,歸納,試圖找出其中湊巧的可能性。
然後,她隱隱約約看到左眼襝下的那顆淚痔。男人好不容易揀了布料,統統丟進了車,從車門躍進車內,炫耀似摁了兩下喇叭,「滴滴」聲劃破熙攘的鬧市,刺耳而囂張。喇叭聲過後,便是小汽車發動機的聲音,車要開了。歸雲也醒悟了,再不多想,飛似地要衝過馬路去,只是前面是斑馬線,對面亮著紅燈,她走不過去,眼睜睜看車要開了,她不想放過,迎著那小汽車再看。那車風馳電掣一般開了,只餘下香艷的女人們的笑聲和尖叫聲。她失魂又落魄,腳步踉蹌了。綠燈也亮了,身後有車子按了喇叭,她聽不到。正怔忡間,身後一個有力的臂膀用力拽住她拉向路邊,她重重摔入那人懷中。身後的車也緊急剎車停了,是一輛熟悉的黑色的小三菱。車裡有人出來檢查狀況,是位穿格子暱西裝的男士,身板高寬,一雙鷹似的眼,瞪著人的時候,有不自覺的冷。他也確實瞪著歸云:「你沒事?」歸雲只驚魂未定呆如木雞地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車內又有人出來,腦袋圓滾滾,頭頂光禿禿,跟著瞪歸雲一眼,再問先前出來的:「籐田先生,沒出什麼事吧?」竟是日本人!那位姓籐田的日本人並不回答,迅速確定歸雲並未受傷後,又躬身回了車內。
只不過一忽而的功夫,歸雲看著這輛車來了又去,向著白色敞篷車駛的方向去了。
而救她脫險的人,右手抓著她的左臂,她尚還倚靠在那人的懷中。他與她正一同看向那開走的車。抬頭,竟然是他。青年張揚的濃眉有些擰,帶著微微的責備,俯望著她。他說:「小姐,又看到西洋鏡了?」氣喘吁吁的歸雲,又感激又慚愧,澀澀地笑。前後被這青年打趣了兩次,她害羞了。
「走路要看好交通燈,太莽撞了。」他在訓她嗎?歸雲不自覺地微微撅撅嘴,青年也覺得莽撞了,他還沒放開她。一想,就鬆了手,退了幾步。
「多謝。」「不謝。」他要走了,只是轉了身又回頭,劍眉一展,霓虹下看得真切。這情景似也曾相識,但又朦朧的,或許只是夢裡的一角模糊的記憶。她又愣了,不知道今天到底怎麼了?
四 冬風破
歸雲和小蝶匆匆忙忙趕回了家,沒料到家裡也遭變故。杜班主正揮著雞毛撣子狠揍展風,展風一路在天井裡跳腳。慶姑在後頭阻不住杜班主,急得直握著歸鳳的手叫「他爹」。
「三天鬥雞,兩天走狗,你小子盡不幹正事!小兔崽子……」杜班主罵得狠了,要擼袖子上來揍人。歸雲同小蝶免不得一同上來拉住杜班主。杜班主氣狠狠:「你們當我幹什麼要修理他,倒是問問他去。在租界上個洋學堂不容易,他同人富家少爺鬥氣,把人打傷了。現在老師親自找上門,教我老臉往哪兒擱!」展風捂著肩膀,那裡死死挨了幾下,疼得抽筋兒,可就口頭上還不認錯,叫:「我沒錯,就沒錯。他王小開就仗著家裡有錢,老子開了棉紡廠,成天欺負同學,捏著鼻子說徐五福『臭』,看不起他爹是掃大街的。我就是看不過去怎麼著?」「你倒是能唱戲,我還以為你背不出本子。你當自己是李逵還是關二爺?整天省不了事--」
杜班主說得氣了,又要打,歸雲抱住他手裡雞毛撣子。「班主,您別氣了。展風千錯,可也得把眼前事情做好再計較。」她聽了些原委,心中伶俐,在慶姑的眼色指揮下,用身子牢牢阻了杜班主。慶姑一旁道:「你說兒子耿,你不也一樣?他們老師怎麼說你怎麼聽,就是不信自家孩子。有錢人家的欺負窮人家的常有的事,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還得被你委屈。」說著眼眶紅了,歸鳳跟著紅了眼。展風還站在角落,把胸脯一挺,大有打死也是好漢一條的駕勢。倒是誓死不屈的。杜班主心裡酸了。這孩子像多年前的自己,他被磨著沒了的稜角,展風還有。心中一痛,他伸手扶起展風。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解決眼前的棘手問題。歸雲這丫頭的建議沒的錯,杜班主去醫院請罪的時候就領了歸雲押著展風同去。那孩子只是被展風揮了幾下老拳,展風本也怕會狠傷了人,便也沒將自小練的氣力都使上,即算如此,那孩子也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天。杜班主去請罪的那天,對方父親正巧也在醫院裡。三人到了才知道,那真是上海灘上一個名氣很大的棉紡大亨,杜班主難免惴惴。尤其對方的小公子病懨懨模樣躺在病床上,瞪了展風一眼,向父親抱冤:「爸,就是他打的我。」展風待要抬頭瞪他,被歸雲扯了下袖子,又只有低了頭。讓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大亨,他氣派真是很大,此刻並不理睬兒子的話,對杜班主含羞帶愧的賠罪卻先鄭重其事地回了個禮。他說:「犬子王少全恃財欺人,委屈徐同學在先,又挑釁仗義直言的杜同學在後,我豈敢受這樣的禮。」三人都一驚,病床上的王少全聽的蔫了。杜班主想,有氣派的人說的話到底不一樣,自己焦慮的心可先放下了。展風本來對這位老闆有牴觸,這回聽他這樣明辨是非的話,血氣翻湧,直覺其可親無比,比自己老子不問青紅皂白的責打要高明了,就鞠個躬,說:「王老闆,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傷王少全,要殺要剮,聽您的。」王老闆呵呵一笑,拍拍展風的肩,對杜班主說:「令郎也是好漢一條。」
杜班主自覺被抬舉了,得了些面子,抱拳道:「愧殺,愧殺。」王老闆也抱拳,頗是語重心長:「我本意是督促我兒學好知識,報效祖國。可歎因平日繁忙,疏忽對子女的管教,任他胡天胡地,荒廢光陰。真是慚愧!」這話是有點份量的,看似教訓了兒子,也連帶算訓了旁人。可訓到根子上了。展風並不是不懂這番好好唸書報效祖國的大道理,也時常被自家父母念叨。卻遠沒這副情形之下聽他人長輩訓誡來得更振耳發聵。態度益發恭敬誠懇,且不由自省起來。
歸雲只覺得音相似,話相同。曾經爹也這樣說話:「亡了家不可怕,還可靠一雙手重建家園。只若國也亡了,就真的什麼都沒了!」想想更酸,不知如何排解,低了頭,要忍住湧上的淚。杜班主又同王老闆寒暄兩句,就此告辭,王老闆只臨別之際詢問了展風的學習境況,聽說他明年就要畢業,就說:「屆時小朋友可來我廠子試試工。」這話又讓展風父子感激不盡,杜班主不想上門道歉竟遇到這等貴人,回家路上就教訓展風:「學學大人家的做事氣派,以後行走江湖才有的牢靠。」心裡又一面想,老子英雄兒好漢,自家孩子是不錯的,應當比王老闆家的跋扈兒子強太多。想想很是得意,就只怕王老闆說的只是客氣話。誰知近了正月,王老闆真的遣人帶展風去了廠子試工,連徐五福也一道帶了去。慶姑被這意外之喜喜壞了,忙不迭為展風制備新衣服讓他好奔新前程。這當口,有人因筱鳳鳴的事找上了門,一家人忐忑不安的,杜班主又同戲院老闆吃團拜酒去了,慶姑只好自己親自跟人出去料理這事。外頭下了雨,把這個年陷進一片陰濕裡。青白的天上飄下的零碎的雪子,從天際直直地裹著雨一起落下,濺到塵世間,打出清晰的、比雨點更沉重的聲音來。弄堂被灌得冷潮潮,慶姑縮著肩,撐起油布傘,迎著穿堂風,踩了一腳,就踏進水塘,濺上一腿濕。心裡顫了一下。但一切都止不住要過大年的紅。她望一眼自家鐵門掛著的紅,對聯寫「年年有餘,步步高登」,還有正中的倒「福」。灶庇間裡傳出來的是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棗泥的還有棗子香,在濕冷的空氣裡釀出甜。她將鐵門「卡嗒」一關,放心把家交給了歸雲歸鳳。杜家灶庇間正熱火朝天著,女孩子們操持著年夜飯的伙食。歸鳳做魚丸,歸雲蒸年糕,小蝶也留下幫忙做蛋餃。她是感激杜家對自家姐姐的寬宏大量的,也感念歸雲的相幫。就同歸雲一起努力,非要做一個金燦燦圓滿的蛋餃,象徵一個飽滿的元寶。
正應和著門上的對聯,不但要「年年有餘,步步高登」,更要「財源廣進」!
人們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歸鳳閒下時刻就問歸云:「娘去了大師姐那裡好一會了,別出什麼事吧?」
歸雲說:「娘也沒多說。大師姐這兩年都沒了音訊,這會差人來送信讓娘去或許是找娘敘舊了。」小蝶問:「哪個大師姐?是不是先前的頭肩筱鳳鳴?我是沒有見著她先前的風光,我姐姐倒是常提她,說得了不少提攜呢!聽說她的《十八相送》靚絕四川路!」「大師姐最拿手的就是這出」歸鳳幽幽歎了氣,「如若當初沒有這出《十八相送》,我們在上海灘也站不住腳。」正說著,有人推開灶庇間的門,攜著一股子冷氣進來。展風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閃了進來,將傘遞給了歸雲,又接過小蝶遞上來的乾毛巾,上下擦乾淨身上的水漬。「呵!這雨下得沒完沒了。」「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財。」小蝶應景地說句吉利話。「鬼丫頭,就數你最會說。」展風接了歸雲遞過來的熱茶,跳著腳暖了好一陣,方才說,「王老闆已經聘了我和徐五福去王記的工廠做事。」「好啊!這王老闆倒真是娘口中的貴人了。」歸鳳喜道。小蝶拍手:「看到吧,我說得下雨下財,這就應了。」歸雲問:「做什麼?」「因我也是初入行,讓我虹口廠房看倉庫,每日記錄進出的布匹。這活兒也簡單,王老闆說做的好再幾年也會提拔我。」大家聽聽都高興,閒坐聊了會,歸鳳準備開飯,吩咐小蝶同自己去客堂間擺桌子。灶庇間裡只剩展風和歸雲兩個看火。展風喝了熱茶,有了暖意,方對歸雲說:「噯,王老闆家正月十五在兆豐別墅開堂會,想要邀爹娘一起去,你和歸鳳一起去唱一出吧!」歸雲說:「歸鳳去就好了,我怕我丟了面子。」展風正要還說什麼,又有人踉踉蹌蹌地衝進灶庇間。卻是回來的慶姑,滿臉雨水,虛軟地扶著門,瞪著展風和歸雲,喘了半天,才說一句。「筱鳳鳴,沒了。」冬日的夜,很長。小年夜的夜晚會間或響起爆竹聲,總有人迫不及待要辭舊迎新。
杜家的客堂間卻在晚飯時刻才過,就熄了燈。過年的時節,平時寄住的師姐妹和琴師但凡有家的都回家過年去了,只留下杜班主一家和歸鳳。
杜家小年夜的小團圓飯都未開檔,家裡的男人們就都隨慶姑去虹口料理筱鳳鳴的後事。留下的歸雲歸鳳心中愁悶,稍稍收拾了屋子,提早爬上床睡覺。但這雨夾著雪,一陣賽一陣地猛,「滴滴答答」讓人睡不安生。歸雲翻個身,聽見歸鳳歎息:「大師姐,她真的去了嗎?」伸過手來握握歸雲的手。
「你的手好冰,快放到被窩裡。」歸雲把歸鳳的手塞入她的被窩中。她的心,也像歸鳳的手,此刻正冰涼徹骨,腦子裡迴旋的都是慶姑剛才說的話。
「筱鳳鳴跟著那日本人沒多久就染上了鴉片,日復一日的,把嗓子熏壞了。九月裡,那日本人突然攆她出門,竟把小別墅也賣了,攜了全部家底搬到旁地去住。「筱鳳鳴無處可去,又被煙癮扯著,竟去做了暗娼。前些日子,她在四馬路的鴉片館付不出帳,被堂倌打了一頓。唉——他們真對一個女子下的去那樣的手!她自己不知怎麼還夠力氣跑回虹口,倒在舊時的鄰居家門口。「就是那鄰居差了人找了我去,幸虧他們曉得她是慶禧班出去的,不然——」慶姑講一陣,哽住,眼圈泛紅,「可就沒個收屍殮葬的人了。」杜班主不住抽著煙斗,一路聽完,問:「現在可下葬了?」「我千求萬求那鄰居幫忙找人把她的屍首抬去西寶興路,現下還在停屍房放著。」慶姑說,輕輕拭淚。杜班主放下煙斗,說:「還是要趕快入土為安,我們必須得料理一下這事。」
慶姑歎氣:「當年好好的一個角兒——唉——」只得憐卿多薄命!展風搶著說:「爹,我也去幫忙。」杜班主點了點頭,囑歸雲歸鳳好好看家,便由慶姑帶著匆忙趕往西寶興路。
雨下個沒完。歸雲想著筱鳳鳴,那眉尖眼角的風情還歷歷在目,她走入那黑色三菱小汽車中,那就像一個黑洞,再也出不來。忽然黑色小汽車變成白色的,白底紅梅旗袍的身影,轉過頭來,是圈盤著一圈麻花辮的美麗女子,臉頰漸漸稚嫩起來,轉成了那蓬鬆的髒兮兮的衣冠下,一張倔強的可憐兮兮的小臉,左眼底下有那顆小小的淚痣。一激靈,猛醒過來,心口撲通撲通狂跳。她按著心口,略略聽到二胡的弦音,就披上褂子起身下樓。客堂間裡,杜班主坐在門檻旁,手裡掌著弓弦,拉的正是一曲《十八相送》。
似斷非斷,寂寥寥的,如泣如訴。她一直聽說杜班主是此中高手,能一弓子連拉五個音,來了那麼些年倒一直未曾見他單獨拉過二胡。如今動了弦,卻是神情哀哀地祭著筱鳳鳴。慶姑低頭擦著新刻的木頭牌位,擦了又擦,總好像沒法擦乾淨一樣。那三人,原先搭伴從浙江漂泊到上海,唱過一隻一隻舟舫,一個一個戲台,將年華消耗,把才華零沽,只為換一個安穩的生活。不管曾經如何水火相襲,畢竟共同患難。現如今這兩人一隻牌位,已回到最初,是一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清。慶姑看見歸雲,招她過來:「給大師姐唱一曲《十八相送》。」歸雲拉了拉褂子,走到他們中間。杜班主一掌弦,給起了音。「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捨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錢塘道上來……」
歸雲唱的梁山伯,送的是筱鳳鳴這位祝英台。明是喜氣的曲,暗是悲愴的調。
滿腦子都是筱鳳鳴在舞台上水袖飛舞,眉目釀情的模樣。原該是團圓的小年夜,卻這樣神傷。
杜家的大年夜祭了筱鳳鳴。牌位端上了客堂間的桌子,上了香燭,火旺旺的,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慶姑和歸鳳蹲在門邊,支起一個廢舊的搪瓷面盆燒紙鉑。她還是不住歎氣,對歸鳳說:「你這個大師姐啊,從小就底子好,那把嗓子真是難得的。只是太想自己更好一點,跟來跟去,卻是跟錯了人。」歸雲和展風擺好祭品,大家趕過來,齊齊往牌位前一站,逐個給筱鳳鳴上了香。
杜班主的聲音有點嘶啞,領著頭念祭文。「儂幼年天資,學戲五載,鶯啼初試,譽滿申江,然所托非人,淒慘伶仃,想同台之誼,常使吾等淚滿衣襟,現孤燭一支,金鉑若干,望黃泉路上,富足平安。」命都沒了,何來平安?但有人收了屍骨,上了牌位,這黃泉路也算走得有名有姓了。杜家待筱鳳鳴,盡到情,盡到義。但時間不停留,年還是要繼續往下過。展風口中說的王老闆要來邀堂會的事也被落實,杜家在年初五就收到王家派人送來的帖子。
杜班主見帖子上用詞恭謹,更鄭重了,對展風說:「王老闆這番美意我們不能推卻,想來也要登門拜訪一下,上一齣戲去助助興。」沉吟一下,「只是筱鳳鳴喪期未過,我和你媽也沒興致去,去了也不妥。不如你帶著歸鳳歸雲去,好好給他們唱一出,也讓歸雲這丫頭多個在場面上歷練的機會!」
正合上展風的意:「我也這麼想。」但杜班主仍仔細關照:「別在大場面上丟了臉。」至正月十五,慶姑指揮著歸雲歸鳳穿了一身的新。歸雲一件淡藍底的襖子,映著開的大大的十分燦爛的玉蘭花,下面一條同色的長裙和同色的棉鞋,竟是一身湖水的清爽,襯出一臉的俏。歸鳳著桃色的帶桃花襖子和長裙,十分得喜慶,因長得細緻乖巧,更顯得一身桃色中映出的嬌美。慶姑十分滿意這對自己培育起來的姊妹花,青蔥嫩綠,是露了尖冒出頭的小荷尖,正要綻放出最清艷的花朵。「這樣子,絕不失禮,怕將那些富紳家的千金都給比下去了。」說得更心滿意足。
展風過來叫人,見自己從小相熟的姊妹這身湖光春色,滿眼喜悅。「今天帶你們倆去真給我掙足面子了!」歸雲卻忐忑:「待會唱戲我怕自己唱不好。」展風道:「你就當是你小時候在外灘唱葬花唄!唉,小時候不怯場,臨大了倒當上台是洪水猛獸。」「我怕那光。」歸鳳笑著安慰:「這回是去人家府上唱堂會,不上妝,也沒光,不要緊張。」
歸雲給自己打氣,用力點了頭。兆豐別墅是歸雲從未踏足過的法租界西區高級石庫門群。那弄堂規整寬闊,是鬧市中最幽靜的一處。冬日裡沒有綠蔭掩映,就更掩不住仿洋房格局石庫門的氣派了。王老闆的石庫門在弄堂的深處,上下三層,優雅別緻。展風領著歸雲歸鳳坐了黃包車去,一路上只他興奮,連摁鐵門上電鈴都要起頭,等不久就有身材微胖著藏青棉襖的娘姨跑來開門。展風遞上帖子,娘姨禮貌地引他們進去。門內別有一番情致。整個客堂間就是客廳的樣子,柳桉地板,落地鋼窗,掛著紅絲絨窗簾。正中一張紅木桌,四下八張紅木椅,前方擺著黑色的真皮沙發,臨窗位置甚至空出一個小小的橢圓的空間,邊上豎著一桿麥克風。零落擺放的古玩花瓶四處增光。飯廳和客廳融合成了一體,是上海人客堂間的做派,但又雅得多。設了舞台,皮沙發也有好幾隻。氣派是不一樣的。側邊不起眼的樓梯是直折型的,看不見樓上的房間。但樓上傳下一陣洗牌的聲音,想來二樓還有獨立的麻將室。王老闆不但是一個通情達理的長輩,還是一個氣派的資本家,該能享受到的,一點不落。
三人都是劉姥姥,又都不想顯得土,覷著眼角打探這小洋房。王老闆恰從樓梯上走下來:「呵,展風你可來了。」下得樓來,讚賞的目光端詳了新年裡的新鮮人兒,看到一紅一藍一對姊妹花,就從心底驚歎出來。「慶禧班有這樣兩個角兒,真是妙啊!難怪鳳平戲院場場爆滿了。」歸雲因認得王老闆,也落落大方道:「多謝王老闆盛情相邀,我們小輩先給您拜個晚年,祝您福壽安康,財源廣進。」說完由歸鳳送上杜家準備好的從南京路上南貨店裡買來的年貨。
杜班主和慶姑知道如王老闆未必會乎禮物,但上海人過年給口彩的風俗還是要守一守。
王老闆也明瞭,很高興的模樣,連連道:「費心費心。」請娘姨過來收好,又說,「稍後還要請兩位小姐為本府增色增色。」歸雲笑道:「那是原該的,只怕要在府上獻醜了。」王老闆又客氣幾句,稱客少陪,三人都道「不敢不敢」,就又好奇地東看看西走走。
展風是最好奇的,因帶著些被抬舉的受寵若驚。原只不過是因王少全的緣由認識了這位滬上有些名氣的棉紡大亨,可沒想到這位大亨又是一個講義氣的長者,後來竟親自找了自己和徐五福詢問畢業後的去向,見他們都沒什麼著落,就邀請了來自己工廠做事。青年的勃勃雄心被撩撥了一下,又被鼓勵了一下。在他面前,是個全新的世界,也許用受家裡約束。他就莽撞地,不管前顧後地勇往直前了。展風亂轉一陣,半天才想起身後的歸雲歸鳳,轉頭兩人都不見了。不見了才好,正能四處看個自由。展風真不顧其他了。他亂走到三樓最裡廂的走廊,前無去路,正要折回,卻見身邊的一扇門是虛掩的。他只是好奇一看,並非故意偷聽,裡頭的話已經傳進了他的耳朵。那聲音嬌嬌嬈嬈,軟膩得恰到好處,送入耳朵裡別提多舒坦。「乾爹這算說的什麼話,又不是什麼大事,無非擺擺樣子罷了!」「阿囡,我真沒想到你如此爽快!」是王老闆的聲音。那嬌嬈的聲音輕輕笑了:「其實啊!咱們也不用明人說暗話,既然今朝邀了我來,又擺出這些東西,我是當做也得做,不當做也得做了。」「你真是——」展風想王老闆說的時候一定在搖頭,「我可真說不過你。若不是那籐田在百樂門猛追你一陣,我也不想拖你下水。但這事情如和日本軍方有牽扯,到底還是危險的,性命攸關的事情啊!阿囡,如果你不想做——」那聲音又輕輕笑了:「我這條小命還是乾爹救來的,還你也無甚大礙。不過我可不保證真探聽出什麼來,能做的我會全力以赴,做不到的我也不說滿話——」忽然,那聲音停住了。門「吱呀」一聲開了。沒有料到這門會突然敞開的展風愣住,先聞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心神一蕩,手腕已經被一隻白皙的纖手扣住。門裡是一雙淡褐的霧濛濛的眼睛,睫毛卷而長,蓋住那眼中的風景。只是左眼襝下有一顆淚痔出賣了那些嬌媚。看到她那一瞬間,展風片刻就懂得了「風情萬種」的含義。這不是歸鳳在台上的風華絕代,也不是歸雲在台下的秀美大方。這就是撩著男人的心的,狠狠攫住男人魂魄的風韻。展風只能傻傻看她巧笑倩兮:「你能當什麼都沒有聽到嗎?」心就蕩了,神也顛倒,糊里糊塗地搖了搖頭。她歎了口氣,抓住他進了那道門。門裡只有王老闆和她兩個人,還有一張大大的辦公桌,上面放著一卷一卷的卷軸,堆了滿張檯子。王老闆正訝異:「展風?」她又笑了,對王老闆說:「乾爹,你既然請了他來,還是看看派個什麼事兒給他做做罷?」
說完歪著腦袋看展風:「不能當沒聽見的話,就只好下水了。」展風方才明瞭,他似乎是誤打誤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終至要摻合了進去。
王老闆就笑道:「既然如此,展風,你來,我跟你說些別的——」
五 夜深沉
王老闆的元宵夜宴裡,恐怕最無措的客人就是歸雲和歸鳳這對姊妹花了。
兩人自進了這陌生地兒,就被其中的迂迴曲折弄得暈眩。展風一忽兒又不見了人影,兩姊妹更不知所措。歸雲尚能細心觀察那些不認識客人,發覺不見王家人的樣子,但卻是些看著有來頭的客人。有穿西服穿中山裝的斯文先生,文化人的樣子;也有穿絲綢長褂、端著煙斗的生意人。在場的女士也是端莊得體的多,不少剪時下流行的齊耳短髮,一副新女性的樣子。人群中竟還有三兩個洋人。
王老闆也很西派地佈置了布菲台,把中西食物都擺放在桌面上隨在場的先生女士自取。
好在有這從未見過的布菲台,暫解了歸雲歸鳳的困,兩人終於找到事情做。她們學其他客人一般,在小盤子夾揀一些中西小點心,躲到客廳臨後天井的一角小心地吃,不慣引人矚目。
竟還有人也在此處說話,隔著落地窗簾,見不清人影,聲音是一老一少的。
「你不要總心事重重,這樣少年老成,你父親會當我剋扣了你!」老的正這樣說。
「剛才遇到復旦的幾位教授,他們都響應王老闆的意見,我父親卻推諉不至。」這把少的聲音奇怪得熟悉。「休胡想,你不是也來了?」「恐怕只是給他當門面。」「父母心孩子未必懂,你少同你父母淘氣。」「我--」少的還沒說完,有人走過去,叫一聲:「莫主編。」他們轉了出來,同歸雲歸鳳打[奇`書`網`整.理'提.供]了個照面。歸雲吃了一驚。那少的停下步子,也很驚訝,又很高興,朝歸雲微笑,他說:「又見面了。」他的中山裝換成了黑西服,還是一樣身姿挺拔,傲然卓立。就是法國公園遇見的那一個。他沒有與同伴一起走,真的停下來了,就站在歸雲面前。
歸雲發窘,說:「真抱歉,打擾你們了。」說著就想拉著歸鳳走。中國青年心裡一急,不想讓她跑,就阻了她。他這樣高,一下就能擋住她,但他也覺得冒昧了,伸出了右手。說:「我姓卓,卓陽,幸會!」倒是真很期待。他的眼睛明亮得過分了,好像要看穿人心。她只得也伸出了手,和他禮貌相握。
第一次和別人握手,第一次用這種新式的禮儀,不免是慌的。十指才相觸,就縮了回來。再用自以為大方得體的聲音遮掩著,介紹自己和歸鳳:「杜歸雲,來歸鳳。」卓陽就笑了:「我記住了。」還想再對歸雲說話,王家的娘姨已走來邀請歸鳳歸雲上台表演,便作罷。王老闆很早就安排好兩個琴師來做伴奏,擺出圓桶紅木凳,放在麥克風架子後方,小小台型搭得十分緊湊細緻。歸雲請王老闆點曲子。王老闆凝眉思索了半刻,道:「過兩日我們這裡一位鄧老闆要去重慶辦貨,那就來一曲《十八相送》吧!」又是《十八相送》。歸雲想起那晚夜祭筱鳳鳴,把歡悅的曲子唱得婉轉淒楚,此時再唱,怕意境不佳。歸鳳卻輕道:「沒什麼,就《十八相送》吧!」琴師調著弦,王老闆很隆重地站到那麥克風架子後面,向在座的人們介紹她們,給足了面子。歸雲卻覺得不妥,自進了這裡,處處別手別腳,格格不入,她們只像一副多出來的點綴,沒處擱。此時這樣光彩出場,卻成了最吸引人的風景。她們本不該也不像是這場宴會中的焦點。歸雲心中大感吃不準和不靠譜。但人情場面上須做足功夫。這回由歸鳳拉著她上了台,款款站好。周圍落地的燈,是款式相同的銅雕西洋美女勾摟著臂膀抱著圓滾滾的夜明珠,光都攏在她們身上,泛出暖。
安全的,又很舒適。歸雲想,她要唱了,這是頭一回。杜班主也是要她歷練的。沒有筒子燈,她是真的不怕了。可為什麼會怕那燈?她百思不解,記憶模糊。聽戲的來賓都坐好,王老闆坐在最前排的真皮沙發上,卓陽站在最後排,正靠著一支落地檯燈旁的壁爐架,和三兩個青年人低聲交談。他抬起眼睛,就看見了她,微笑著頷首。
歸雲移開目光,暗自定了定神。音調一起,兩把脆生生的聲。「三載同窗情如海,山伯難捨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錢塘道上來。」
歸鳳執起歸雲的手,嬌呼一聲「梁兄」,便在眼前臆造出那十八相送的山景水景來。處處以物喻人,眉目含情地暗示梁山伯。梁山伯卻是豪爽地不拘小節的,真誠又依依不捨的。呆,而且迂。然,山色美,前景艷,七夕之約近在眼前。誰又知這是生離死別的前奏,只做暫時的天真快樂。
台下的人被暖音微熏了。客堂間的光攏得嚴嚴的,照得這一藍一紅一對姊妹花益加和暖暢麗。
藍色的女孩臉若銀盤,眼眸波光流動,盈盈的,透著使不盡的活力。身上大朵大朵玉蘭花開的正盛。長長的兩條麻花辮子,辮梢也紮了藍頭繩,留下長長的絲帶點綴著長長的發尾,一直及到襖子下的裙處。桃紅色女孩細巧的臉細巧的身在艷麗的裝扮下憑添出細緻溫柔的韻味。她的嗓音真讓人驚歎,藏著喜、藏著羞、藏著怯、藏著少女懷春的忐忑不安。就是一個祝英台。這樣的景,這樣的人,能暫時驅走人們的萬般愁緒。他們都跟著拍子,輕輕應和著這曲兒,都在十八相送。歸雲越唱越順了,一路行雲流水,由歸鳳帶著入戲,帶著走台步,帶著眼神翻飛,進了戲中的情。由左邊到右邊,過了獨木橋,離了古廟。忽而看到那邊的黑西服男子正立著站姿,手中捧著大大方方的簿子,捏著銀輝輝的筆,在紙上翻飛著。燈光斜斜照過來,他的發零碎地低垂幾縷,他卻並不顧。如此認真專注,不知道在寫什麼。
歸雲呆呆應和了歸鳳一句:「哦,七巧。」歸鳳的手帶過來,把她的眼神也帶過來,聽得歸鳳一句拉長音。「我家來」。再執手,便是快樂的尾音。「臨別依依難分開,心中想說千句話,萬望你梁兄早點來。」掌聲如雷鳴。歸雲舒了氣,心口狂跳,方才感到緊張。她用手按著心口,向觀眾鞠躬致意。
抬起頭,正對客廳左邊樓梯口轉彎處的一角。一條白色的身影,裹在白色的寬氅裡。疏淡的劉海,露著美人尖,盤起的辮髻斜斜簪了一朵梅花簪子。細緻的瓜子臉,眼波霧濛濛地,也正驚疑地盯著歸雲打量。歸雲大驚,望著她,看不真切。那女子往前走了兩步,現身在暈黃的燈光下。歸雲往前踱了兩步,卻不慎帶倒旁邊的麥克風架子,一個趄趔。歸鳳驚呼不及,堪堪伸手扶住她,但架子重心一歪,便要往她身上招呼上去。卓陽已一個箭步衝上來,牢牢拽住架子往前托了一下,「呲啦」一聲,那鐵灰灰的架子上不知哪裡冒出來的洋釘一下扯破了歸雲的絲裙子,把那藍鬱鬱的裙擺整個扯裂了。她的跌倒攪得那些觀眾也慌亂,王老闆趕緊過來問她有無受傷,見她裙擺被扯裂了,就轉頭喚:「阿囡。」白氅女子正從他身後轉出來,不待吩咐便說:「乾爹,我帶這位小姐換一條裙子吧!」
歸雲抬頭,大眼睛直盯住這女子看,愈加驚疑。歸鳳扶她,她當下說:「不礙事,我同這位小姐去換件衣裳。」便跟著女子上樓。兜兜轉轉,到了三樓,她領著她,推門進入一間近著走廊的房。這房裡正中擺著紅木大床,兩邊兩個紅木的床頭櫃,靠牆一排紅木大衣櫥。在這些紅沉沉的紅木傢俱上鋪著紅色的繡花床單,紅色的案頭遮布,落地鋼窗上裝著的紅絲絨窗簾,喜慶得像新房。
「坐吧!」白氅女子指點歸雲。歸雲在靠窗的單人沙發坐下,身子陷在沙發上那軟綿綿的紅色湘繡墊子內,腰骨被放得輕鬆下來。只見那白氅女子從門後的落地衣架上撈出一件淡青色的棉裙。「倒也巧,我怕今日下雨多備出一條裙子帶過來。」把裙子拿在手裡,瞅了下歸雲身上的襖子,「還是可以你的襖子搭配一下。」歸雲接過裙子,仔細看她。房間裡開了日光燈,亮堂堂,能把人和物看個清清楚楚。也看清楚了這女子左眼襝下的小小淚痣,像永遠擦不掉的眼淚,浮著蕭索的輕愁。
『阿囡』在另一隻沙發上坐下來,伸出手來,手指尖尖,在沙發柄上展開。是兩枚生銹斑,但仍銀白耀目的大洋。歸雲看這兩枚大洋,淚盈於睫,她從懷內也掏了東西出來,放在這旁邊。
一共五個大洋。「小雁,我找了你很久了。」小雁緩緩靠進了沙發,像是自己疑測的念頭終被落實了,心也落實了。她握了歸雲的手,輕輕喚一聲:「小雲。」歸雲轉手,緊緊相握。離別之後,千言萬語,相見之時,無語凝咽。只不知道一切從何說起。她心底存疑。看這人,這屋,這境,太讓人不得不做出最壞的結果。不留神就開口問一句:「你是王老闆的乾女兒?」問好就後悔,因為不忍更覺自己殘忍。但小雁毫不迴避。「我現在的名字叫謝雁飛,王老闆是我的乾爹。」介紹完,先笑了一下,抖下旗袍下擺,斜斜交疊著小腿,一邊拿出銀蹭蹭的香煙盒子,取出一支金嘴「三個五」,再熟練地從床頭櫃上摸出火柴盒,只單手執著細長的火柴便能劃出火。火苗映著她潔白的面頰,點燃叼在嘴邊的煙。青煙一縷,隔離她們。歸雲呆呆看她吞雲吐霧,朦朧之間,找小雁的舊影。已經叫做「謝雁飛」的她講:「舊時王榭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我本也不是什麼王榭堂前燕,飛入現在這樣的地方,已經蠻好了。」她幼時的東北口音消失殆盡了,現在是一口上海的吳儂軟語。略略偏過頭,細長的頸,耳垂上掛著寸許長的耳墜子,藕斷絲連的造型,微晃。卻是她上下一身行頭中最活潑的部分。
雁飛吸一陣煙,猛地往煙灰缸裡摁滅煙頭,道:「小雲,你還是那個小雲。真好!」
歸雲低頭,又一陣酸淚,抓著裙子說:「我先換衣裳。」展風終於在晚宴散場時現身,被歸鳳抱怨:「一下子溜個沒影,剩我們兩個孤鬼在陌生地方獻醜。」他的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興奮,又偏要故作神秘。「沒啥沒啥!」又想了想,「王老闆讓我認識了兩個商行的老闆,正向他們請教一些生意上的學問呢!」倒也算是正事,歸鳳就不追究了,覷眼就見歸雲下了樓梯。雁飛跟在她身後。
歸雲說:「我好了。」展風的眼神閃爍,要避開:「時候差不多了,我去叫黃包車。」說完便出門叫車。
雁飛搭了搭歸雲的肩,說:「下回單獨找你聚,我幫乾爹送客去了。」也不多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