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雲只是失落地看她款款離去。此番相見是喜悅的,也是感傷的。小雲和小雁,雁子已經離開了雲,越飛越遠,遠到雲再也追不上了。雁飛也感傷,她竟然見到了一如當初的小雲。她還是最初的樣子,正如她心心唸唸的希望。
她暗暗看她,看著歸鳳展風都聚攏在她身邊,又看到卓陽和安德烈走過去向她道別。她見歸雲一直找機會看她,就不再看歸雲,斂聚好精神,陪著王老闆送客,也客套地送了歸雲。
終於歸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裡,人散了,客堂間裡變得幽靜。她安靜地伏在沙發上,把玩那兩枚大洋,兩手相扣,扣出「叮噹」的聲音。
「阿囡,你又發呆了!」穿好一身棉綢睡衣的王老闆坐倒在她身邊。「啊!沒有!」雁飛醒了回神,再道,「乾爹,本也可不叫戲班子來唱堂會的。」
「熱鬧熱鬧,讓外人看了有了因頭,也不唐突。」「她們並不知道什麼,被扯進來老無辜的。」雁飛轉個身,體貼地替王老闆按摩起肩頸來。
王老闆笑道:「那你還把杜展風拉了進來?阿囡,你又亂耍一通了不是?」又說,「展風這樣的年輕人天生好衝勁,只是人情世故不太曉得,一看就是家裡捧著養大的,做事體不很穩當啊!」
「做男人的總該出去闖一闖,不然哪裡知道世道險惡!女人嘛!是應該矜貴一點,不惹世事一點。」王老闆在雁飛指尖按摩下放鬆了,閉了雙目。「真沒有想到你會有這樣想法!女人是要懂得矜貴。」他困了,只在未睡之際,又說,「阿囡,小洋房的房契寫的是你的名字。這兩年在場面上也好,暗地裡也罷,你也幫襯我不少。」
「如此一來,卻是我討了大便宜的。那我就卻之不恭了!」王老闆閉著眼睛笑:「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文化人了?」她本有調皮的笑現在臉上,此刻淡淡隱了。什麼時候學的?有人努力地教,她就拚命地學,真的是拚命地學,生怕教的人不滿意。她想著,微微歎了氣。她學會這個成語的辰光,尚還天真著。客堂間紅色的絲絨窗簾全部拉了起來,隔斷外面的深深夜幕,也隔斷了她的思緒。
看不見夜幕的時候,她可以盡情去墮落,愈墮落便愈快樂!只是慶幸,幸好,小雲還是那朵潔白的小雲。想著歸雲的還有中國青年卓陽。夜風裡透著冷涼,他的心,悄悄起了漣漪。自己莫名蕩漾著。坐著的黃包車一路顛簸,人也跟著顛簸,有呼之欲出的難耐。他是有點明白的,又不夠明白,想的東西又多,一會,心也亂了。
他的心是高的,回到整齊的霞飛坊裡,又被縮小了。石庫門是鴿子籠,他還得再鑽回去。
其實這裡的弄堂已經很寬敞了,都能停靠小汽車。卓陽看見自家門前就停著一輛黑色的三菱小汽車。小汽車門前,一位穿長風衣的男子對卓漢書九十度鞠躬,恭恭敬敬。因夜黑,也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他的唇緊了緊,不知道是誰呢,看樣子卻是日本人。父親是復旦大學有名的歷史教授,也有有名的觀點,就是文化傳播理當超越民族、超越時空、甚至超越仇恨。他有很多外國學生,洋女郎蒙娜是其中之一,他還有不少異國朋友,都十分贊同他的觀點。
卓陽是崇拜父親的,只要父親不用藐視的態度將他作小童處理。車子從他身邊飛馳而去,父親的臉也轉過來,看見他,蹙了眉毛。「看王某人做戲做完了?」「爸,我覺得你對王老闆的態度不厚道!」卓陽跟著父親進了家門。卓漢書冷冷「哼」了一下:「我讓你去,便算給了王某人面子。怎樣才算更厚道?」
卓陽搶上前一步:「王老闆的提議很好,這樣的時局下,把東西轉移到大後方更安全。」
「他又在哪裡得來這些訊息?動輒商界相熟虞某、政界相熟宋某,可又從軍政界得來什麼花頭經?我看不慣的就是這等趨炎附勢。」「不管是否趨炎附勢,有團結一致的愛國心總是好的,何況商界和收藏界都支持。爸,為何你總不肯放低身段?」「我幹不來這些譁眾取寵的事體。」卓漢書是動氣的,「王某人之前用『抵制日貨』做口號,推銷廉價低質的土布賺個盆滿缽滿。一點點口號,就把你們這宗整天不誠心做學問愛鬧事的學生給煽動起來。」「難道這次集合大家的力量保護文物也是錯的?」卓陽爭辯。「收藏只是一種愛好,何必借題發揮?這本就是個人的清閒,我不必去管他人怎生做!你也休給我多管閒事!」頓一頓,又說,「你只管和蒙娜準備好夏季的美國之行,少給我看那些《法俄革命之比較觀》、《庶民的勝利》此類文章。書尚且未念好,倒起祿蠹心。照我看那總革命理論全是爭著做王侯將相的借口,你給我少沾,太平度日就好。」說完轉身重步進了書房。卓陽如骨梗喉,站在客堂間裡生悶氣。卓太太趕著出來:「我就聽見你們兩人的聲音,今晚做了開洋拌面。」又埋怨卓陽,「怎麼一回來又同你爸爸爭?」卓陽不痛快,不響。又見客堂間的八仙桌上擺著一隻禮盒。蓋子敞著,裡頭是筆洗和硯台,禮盒上描著日文,便問母親:「媽,這是誰送的?」卓太太道:「你爸爸在京都講學時收的日本學生拜年送的。」說著收好禮盒,「你爸也真是,不把人家的禮物放放好。」「他總這樣固執,不肯接受王老闆他們的合理化建議。」「好,我也希望你能接受我們的合理化建議,一心一意準備好出國留學的事情!」
卓陽聽母親也提這茬事,就更氣惱,坐倒在椅子上。卓太太歎氣:「你房裡那些書真是看出我們一身冷汗,你可知那些人是什麼下場?」
卓陽心中一凜,問:「我的書?」卓太太道:「別一驚一乍,我和你爸爸算是民主人士,不干侵犯兒子私人物品的事體。」
卓陽這才放下心,但面孔還扳著:「我們家雖民主,但不自由!」他想,是真的不自由。他的一言一行,都有父親從旁規範,父親不允許的,是堅決反對他去做的。唉聲歎氣,他氣悶,胡亂抹把臉,上床睡了。人大了,人張揚了,心思開了。父母不懂兒的心。展風也在氣悶。他的興興頭這這晚被挑到最高,一回家就同父親說:「王老闆說要派我去做事,過幾日同『新昌』雜貨辦的鄧老闆去重慶辦貨。」做父親的以為,這是辛苦活兒,展風是手心裡捧大的,未必能受,但他想放他一放,杜班主應允了,就說:「年輕人確該四處闖蕩闖蕩」。慶姑卻不放心,仔細詢問又叮嚀,惹得展風煩不勝煩。她又說:「還是得先想著和歸雲成家的事,這事也該辦一辦。」展風急了,說:「大丈夫當先立業再安家,這,這,等兩年再說!」歸雲正端了夜宵進來,聽到了展風這話。展風也愣了。成親的事是從小聽大的,只是越大越糊塗。展風說不清自己願意還是不願意,歸雲也不想自己到底願意還是不願意。但兩人都曉得歸鳳那層的尷尬,更是不提了。歸雲覷一眼坐在慶姑身後背唱本的歸鳳,她低著頭,看不清神色。慶姑是不答應的,難免罵一陣,展風又看歸雲默不作聲,心裡有點懊惱。回頭無人處同歸雲說:「你可別怪我啊!我只是--只是--想先做大事。那大事,我非做不可。」
歸雲見他一副著急的鄭重模樣,倒笑了:「你這大少爺先顧好自己個兒再講吧!我倒沒什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展風高興了:「其實也就你最能理解我。」展風想,同歸雲結婚也未嘗不好,她總這樣顧全自己。歸雲想,人生也就這樣罷了,過上如今的日子也是福氣,不該多念想的。
展風就說:「歸雲,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也就你最懂我。我感激不盡!」
倒是杜班主氣憤兒子辦事說話無分寸,藉著箍場時刻,便安撫著歸雲,歸雲只說:「想要做大事總是好的,我幫他的行李都備置妥當,今天送了去王老闆廠子裡,徐五福也去呢!一群人都挺友好,王老闆也算厚道老闆。挺不錯的。」杜班主撫鬚笑:「展風就指著你明白他。」他見歸雲一色如常,也放了心,又問:「昨晚唱得怎樣?」歸雲坐正道:「唱的很順,那裡沒有那種大燈,整個人都放鬆了。」杜班主滿意:「你還是能唱的。」「唉——我真怕祖師爺不賞自己吃這行飯,到頭來一事無成!」 杜班主笑著安慰:「不急不急,一切慢慢來。」說著就手把手裡拿的本子遞給她,「你看一下這個本子吧,新進拿來的,我覺得你的聲線低闊,倒能試試。」歸雲接過本子來看——《穆桂英掛帥》。翻開來看唱詞,杜班主把原唱詞修修刪刪,改好的就寫在原詞下首。她輕輕念出來: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誰是治國保朝臣」顫聲下來,越念越快,心中不自禁翻湧出慷慨的豪氣。待她全部念完,杜班主道:「這是從京劇本子裡拓出來的,現如今的確是應該唱一唱這樣的曲,不能總一宗宗的風花雪月。」歸雲合上本子,說:「這樣的曲,我想唱。」杜班主道:「不忙,待我們駐了新場子再上這個戲。」「我們要駐新場子?」「前幾日有日本浪人上門勒索保護費,李老闆要賣了場子回四川老家。」
「呀?」歸雲驚呼,想不到這大年裡竟然出了那麼多宗事體。杜班主緊鎖雙眉:「無聲處可聽驚雷。我估摸著時局會有變,慶禧班也要早做籌謀。」
歸雲悶聲問:「真的會開戰?政府不是一直叫嚷著不抵抗嗎?日本人還要開戰?」
杜班主沒有回答。外面大約是起了夜風,吹得窗戶「撲稜稜」響,風從窗縫裡吹進來,他覺著了冷,縮縮肩,歎息道:「看這冷天風大的!春風不知道幾時才吹過來?」
六 又一春
春風尚不及吹醒江南岸邊,日子還是要一天天度下去。生計總是更重要的,杜班主愁著,開始為駐新的場子四處求人,還是沒好消息。他一把老骨頭,還奔波,也累得慘了。歸雲就陪著他一道去,杜班主歎息:「如果展風肯承這衣缽,我也不見得這樣累。」還是憾的。她暗暗掐著手指頭,算了一下,展風一走三個多月,雖還有信通著,如今家中生些變故,是想要人全一些更安穩的。但歸雲所沒有想到的是,帶來展風的消息的是王家別墅的娘姨。王家石庫門的娘姨到杜家來找歸雲的時候,慶姑正向杜班主抱怨:「展風都一個月沒音訊了,可真愁死人,都是你非贊成他大老遠去重慶。」杜班主被慶姑抱怨得不耐煩:「七尺的漢子出去做個事,你這做娘的倒嘮叨半天,他還能成什麼大事?」煙圈吐得半天高,都是愁緒。王家娘姨進來向杜班主夫婦請個安,歸雲正坐在慶姑對面的小凳子上,伸手綁住絨線,讓慶姑捲著絨線球。娘姨遲疑了下,對歸雲說:「我們謝小姐請杜小姐過去聚聚。」歸雲自然是肯的,轉頭詢問地看向杜班主夫婦。杜班主甩甩手:「去吧去吧!」歸雲在元宵夜宴歸來時已把謝雁飛就是兒時朋友小雁的事情告知了杜氏夫婦,當然瞞了杜氏夫婦小雁現今的身份。可這大上海的報紙七竅通透,隨便報些花邊小新聞就能把身邊的熟人給扯進去。
那天的某報在「東北軍用工事增加,疑似日軍加強軍備」的大報道下角貼著一塊小花邊——「棉紡大亨拗斷舊日情緣,洋樓一幢惜別舞場佳人」,報道隱去真名,以王某某先生,百樂門紅舞女謝某某小姐來稱呼,說王某某先生與紅顏知己謝某某小姐分手,分手時慷慨相贈一幢小洋樓。
歸雲第一次從小報上知道雁飛原來是從百樂門這個紅舞廳出來的。那次見面時雁飛沒有說,她也沒有多問。這時卻從報紙上知道這事情,心中七上八下,反沒有著落。慶姑看到報紙,又愁開了,對杜班主嚷:「原以為王老闆是頂正派的人,現在看來也是在外面包舞女的歡場客,展風跟著他難免不學壞。」杜班主因最近的事情正發愁,很不耐煩:「你不要有的沒的瞎操心,場面上的事情誰說的清楚。」見丈夫不待見自己的心焦,慶姑便轉向歸云:「你自己可仔細著點,這小雁女大十八變,這樣子出身,難免做人不清不爽,我們家可惹不起這些人。」歸雲欲辯難辯,說不得。這回慶姑果然又說:「謝小姐雖是你舊時好友,可總也不好老叨擾人家,你——快去快回吧!」
「哎!」歸雲的眼睛亮了,對王家娘姨說,「勞煩您先回去,我這邊手頭事情一完就去謝小姐那邊。」王家娘姨答應好,便先走了。歸雲還是等慶姑繞完了整團絨線,才進房換了件衣服出來。慶姑抬眼,見她梳好兩條辮子,著一件白旗袍,套著米色的自家絨線織的開襟毛衣,素面朝天,素淨又溫良。素色能安自己的心,她只吩咐:「早去早回。」杜班主也不忘提醒:「回來時莫走大路,今朝大概有學生遊行。」歸雲應了,隨手帶上門,走到西藏路上坐電車。第二次來到兆豐別墅,前天井的花園裡正開著迎春花,小小的黃花隨風浮動,下面的草坪也抽了新芽。好像春天的生命漸漸復甦。她由娘姨帶進門,老遠聽到「嘩啦啦」的洗牌聲。客堂間還是那樣子,不同的是紅木桌搬在了一旁,中央擺了張麻將桌,那幾袈落地檯燈被搬到麻將桌旁,大白天還開著,給牌桌上正酣戰的人照亮眼前的牌張。背對著門口的位置坐的正是雁飛。她散亂著發,只白色帶子隨意紮了,那發也蕩到坐的椅子下了。一身白色絲質睡袍,背後繡了幾支紅梅,在白裡紅得鮮艷而飄搖。雁飛正準備擲骰子。娘姨喚:「謝小姐,杜小姐來了。」她就停了手,回頭,也一臉素淨,皮膚白得嚇人,襯出那雙眼更雲霧繚繞似的。歸雲看她身邊的牌搭子,倒是個個年紀都比她們大,均是富態的太太樣的。雁飛對她那些牌搭子說:「你們先等等啊!我一個小姐妹來拿東西了,我招待一下。」
一位太太笑道:「小謝,你可不是被我糊得手軟了,找借口推這局吧?」
雁飛也笑道:「我謝雁飛可不是輸了便手軟的人,我是欠著這姐妹一件從香港帶來的紡綢沒給。這樣吧,讓我們蘇阿姨代我來一圈,輸了可算我的。」歸雲驚詫地望她,她何時欠她紡綢來著?三位太太卻都笑了:「那可妙,你走吧,讓我們贏你們蘇阿姨二十四圈,讓你統共付賬。」
雁飛只管拉了歸雲的手,道:「好了,我上去把東西拿給你。欠你的東西我可是記得牢牢的呢,萬不敢忘了。」不由分說,拽著她往樓上去。上了二樓,歸雲叫了一聲「雁飛」。雁飛橫了一眼,讓她噤聲。再上三樓,至上回她更衣對面的房前停下。雁飛伸出手一推門,將她往裡一帶。
房內的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人右膀子光裸著,綁著厚厚的繃帶,一圈一圈的,但還滲出些血漬來。好在面色尚紅潤。看見歸雲進來,叫了一聲:「歸雲。」卻是展風。歸雲這一驚非同小可,忙撲到展風床前,細細打量他,發現他的傷口在右肩上方,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顫聲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展風豎起左手的食指,做一個輕聲的姿勢。雁飛在門口說:「你們聊,我在外面等你。」帶上了門。歸雲驚惶地看展風:「還有哪裡有傷?」展風搖頭:「沒了,就是右肩。」「當初說要走,我就疑慮,你到底是幫王老闆幹什麼事情的?」「總之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情。歸雲,我不想瞞你什麼,但是這事情機密,我不能說。我這膀子是被日本浪人打傷的。」 展風卻是小聲而自豪的。歸雲睜大眼睛,驚異地問:「難道你在抗日?」展風想一下:「可以算是吧!所以我跟你說過這是極有意義的事。」「這事那麼危險,你怎麼跟你爹媽交代?」「所以我才不讓爹媽知道,我打小什麼都不瞞你,雖然這事情現在不能全說給你聽,但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安危狀況。」歸雲心急如焚:「那接下來呢?你還要繼續干?不回家了?」展風說:「王老闆讓我歇停一陣,在這裡養好傷,就回家去。」「那就好。」歸雲想著是否要將歸鳳的事說出來,但見他還傷著,也不能傷精神,只得轉口再問:「你這傷恐怕還要將養一個月吧?娘他們這個月等不到你的信都急死了。」
「我想好了,過幾天家裡就會有信,重慶那裡會有人幫我寄信回家。」「重慶那裡?」「嗯,那裡有一批人,這樣的事情靠我一個人是不可能的,要集合很多人的力量,才能把事情做完。」歸雲聽得急,忍不住問:「真不知你到底在幹些什麼?我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膽的。」
「好妹妹,你就別問了,看在我都傷成這樣的份上,少讓我操會心好不?」 展風拖著傷手抱拳作揖,扯動傷口,痛得齜牙咧嘴。歸雲推他睡入床上。「好了,我不問了,等你養好傷再說。你爹媽那裡我會照顧好的,這你放心吧!」
展風笑:「一向都是你最貼我的心。」「我總是你欺上瞞下的幫兇。」「這裡雖說還安全,可也不能久留,你還是早些走吧!」歸雲點頭:「隔些日子我再來看你。」展風也點頭,又問:「謝小姐她——」眼睛一垂,頓了一下。「小雁她怎麼了?」歸雲問。展風抬眼:「沒什麼,你先回家吧!」「好。」歸雲再四處端詳了下這房間。掛白絲絨窗簾,遮得嚴實,睡床、傢俱一例是紅木的,但是全用白綢白緞裝飾,倒真是像醫院了,和上回的那間紅房間相映成趣。環境自然比自家簡陋的石庫門要好,放他在這裡養傷,也能放心的。出門,隨手關好門。雁飛正坐在走廊深處靠窗的一處躺椅上,背對著窗外的光線,整個身子都暗暗的。手伸在眼睛上方,玩著手指。待歸雲走近了,她垂下手:「看,這小洋房現在是我的了。」歸雲只靜靜看著雁飛,沒有答話。雁飛自顧自說:「那天夜裡他滿身血跑來,可嚇了我一大跳。怕是不敢回家嚇你們吧!」
歸雲問:「你,和展風到底在做什麼事情?」雁飛伸出一條指頭抵住嘴,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你別擔心,展風做的事情不至於那麼危險,他做事情毛躁才惹出這身傷!」倒是有責備。歸雲心中一急:「你們是不是都在做這些危險的事情?」淚忍不得便湧上來,忙伸手拭淚。
雁飛從睡衣衣兜裡拿出一塊手絹,替歸雲擦眼淚:「傻丫頭,被我的話嚇住了吧!」
歸雲邊抽泣邊搖頭,乾脆伏在雁飛的肩上孩子似地哭。雁飛歎:「其實啊,這個世道本來就處處都危險的。小雲,你還能流眼淚,真好!」
歸雲想問她心裡一直在的問題。「小雁,這些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這些年我過得挺好的,再好也沒有了,大概可以算在上海過得最豪華的日子!」
語調卻淒婉,聽得歸雲心中泛沉。她抱緊她的肩頭,不住說:「小雁,我們永遠是朋友,永遠都是!」「嗯。」雁飛乖順了,小聲說,「等我累了,我就會停下來。你放心吧!」轉手從窗台上拿了一塊藍色紡綢,「這塊紡綢,我見藍得蔥鬱,特特給你買了來。我們是好朋友,你可別因此來謝我!」
歸雲擦乾淨眼淚,綻開一朵笑,說:「好,我不謝你,我們是好朋友,本就不該見外。」
相對著,握住對方的手。手挽手下樓。回到客廳,牌友們竟都散了,娘姨正打掃殘跡。「她們倒等不了我了。」雁飛嘴巴一撇,怪道。娘姨答:「吳太太家裡人來接,說是大馬路那裡開始有學生遊行,怕街上生亂,所以太太們都走了。」雁飛笑:「這伙學生,整日價鬧騰,也終於鬧出點動靜來了。」再叮囑歸雲,「你可路上小心些,只怕巡捕要去抓人,到時候避著點走。」歸雲應著,被雁飛一路送到花園門口。雁飛看著她漸漸遠去,施施然轉回頭,上了樓,進了展風睡的那間房,道:「我就要去上班了,你自己要當心點,別老走動引別人注意!」展風坐起身:「你還要去和那日本人糾纏?」雁飛笑道:「他是舞客,我是舞女,工作需要!」展風要抓她的手,又縮了回去,叫了一聲:「謝小姐——」「你可給我惹來了不少麻煩,若不是看在乾爹的面子上,我這裡斷不會收留你的。」雁飛銳利地掃了一下展風,「你是要承擔歸雲一輩子的人,怎麼著也得沉穩一些!」「可我——」展風欲言又止,只能道,「你自己當心一點。」雁飛嘴角撇出一抹笑,拍了拍展風的腦袋:「小弟弟,我自己心裡有數。」
展風聽這話彆扭。「我不小了!」「比我小。我只當你和小雲是我的弟弟妹妹,所以才願意照顧你們。你得給我好好的,不可對不住小雲。」雁飛扳了面孔,「曉得了嗎?」展風被她的氣勢鎮到,心底縱有千言萬語也被生生壓下去。娘姨上來找雁飛:「小姐,籐田先生的車已經到了門外。」雁飛站起身子來,手被展風拉住。「千萬要小心!」他在關心她,她卻不需要,輕輕抽出手,搖了搖:「再會。」開門,再闔上,身子消失在展風的視野內。展風看著自己的手好半晌,猶有雁飛手上的餘溫。他把手伸到鼻下,聞出點點梅花香。
就在那一夜,他帶著滿身的血,被兩個同事架著要送回家,他只搖頭,不願意回家嚇著父母。王老闆便做主把他送來這裡。雁飛穿著白色絲綢睡袍,睡眼惺忪地下樓梯,頭髮也蓬亂,揉著眼睛,像一個迷失前途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眼前。這樣出現的她卻是來救他的,她很快鎮定下來,對客廳裡的眾人吩咐道:「把他抬到三樓裡廂的房間,再把門口的血跡擦乾淨,找王老闆的私人醫生過來。」有條不紊,一絲不亂。不像他,被人一激,就暴跳如雷,把好好的計劃打亂,害得自己和同事一起受傷。
雖然不是傷了什麼要害,但流血過多也讓他昏昏沉沉了好多天。每天清晨,她會坐在他的病床前,手裡端著藥餵他喝。她的身上,帶著淡淡的梅花香,把這藥的苦也淡了。她唇角也帶著淡淡的譏誚:「這般容易毛躁,簡單的事情都做不來,怎麼做大事情?」
他慚愧萬分。的確只是簡單的事情,只不過幫忙押送上海這些商界大老闆們的生產物資和古董藏品從吳淞口出發海運去重慶。但因要避著日本人的耳目,所以還需慎重仔細。他就是那麼不慎重,被兩個日本浪人跑來一盤問,就起爭執鬥毆起來。他擔心自己的衝動惹大禍。雁飛告訴他:「東西沒事,幸虧其他人機警,裝著喝酒鬧事,方才沒出大亂子。」這位雁飛小姐,不過比他大個一二歲,卻行事度勢犀利許多。她不是歸雲,也不是歸鳳,她真是這個十里洋場裡培養出來的千伶百俐的花樣人才。他可以看到那些晚上送她回來的小汽車,和那些男人們討好的聲音。她紅,紅在百樂門,也紅在這些圍著裙子轉的男人們的心頭,日子過得熱鬧而紛呈。
只是在夜裡,他看見她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客廳的皮沙發上,指間夾著細長的煙,一個人陷在一片霧裡。他想她對他有收留之恩,也想給她解悶:「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儘管和我說出來好了!」
她把香煙遞到他嘴邊,問:「小弟弟,會不會抽煙?」他是不會抽的,爹媽和歸雲歸鳳常說這是學壞的事情,儘管爹常常拿著旱煙吸。但他想在她的面前變得男子氣概一些,他便要抓過那半支煙,沒想到她又攔住他。她笑嘻嘻的,說:「你啊!還真是一個孩子!常在我這裡要學壞的。」說著拍拍他的頭,真像對一個小孩子。他和她之間,一直都是她在訓他。但他就是忍不住要擔心她,他掙扎著站起來,走到窗口,偷偷把窗簾拉開一條逢,看見她正躬身鑽進一輛黑色的三菱小汽車裡。那汽車,是眼熟的。這樣子的小汽車,是他心頭從小到大的陰影。他放下窗簾。汽車裡的雁飛,也側臉望了望展風房間的窗口,看見他稍縱即逝的觀察,被白色的絲絨窗簾遮著。自從她住進了這棟小別墅,便把裡面的佈置全部換成了白色。看著不祥。這個時代誰又能常常吉祥?她早就不天真了。展風和歸雲,還在天真著。天真是多麼難能可貴!她安放好自己的身子,微微調整了角度,面向身邊風度優雅的男子。「籐田先生,今天我帶你去城隍廟的古董鋪子逛逛吧?」「好。」那人欠了欠身子,「如此一來,還是麻煩雁飛小姐了!」那人有一雙鷹似的眼,器宇軒昂,怎麼看都是一表人才。可坐在駕駛位旁的那位就不一樣了,圓頭圓腦,獐頭鼠目,諂笑:「這幾天有謝小姐相陪,真是春光無限!」這隱喻的露骨話,讓他的同胞也皺眉毛:「山田君!」山田方住口不再說下去。雁飛別轉頭,看路旁飛逝的梧桐樹。一眼就看到在路邊走的歸雲。這丫頭竟然沒有坐車回家,還走著走著跑到了大路上。雁飛想多看她幾眼,但又怕身邊的人起疑。一晃,歸雲也在自己的身後了。
她只好再正過臉來,看身邊這位有著神秘身份的日本男子。他叫籐田智也,是東京大學漢學專業畢業的學者。她所能知道的只有這些了,乾爹給她的也只有這點。餘下的資料,就是留給她的任務。認識他,在百樂門的舞後大賽上。這比賽是無聊舞客起哄出的無聊比賽,她也百般無聊地參加著,反正最後的鰲頭總也少不了她。
比賽漸漸白熱,觀賽和比賽的人也漸漸瘋狂。最後比的是恰恰,她已經跳舞跳得迷離顛倒,腳上踩著五寸高的高跟鞋,拚命扭動,偏不巧扭了腳,她的舞伴來不及扶牢她,但另一雙手扶牢了她。她抬起頭來看到一雙深邃的眼,他瞇著眼睛看她,莫名其妙地輕輕叫了一聲「歐卡桑」。
是日本人!她的臉瞬間凍住,她的恨可以埋得很深,也會露得很淺。她借瘋使力,用勁推開他的手,一轉身,身後是舞伴法租界嚴督辦的侄子,她一把扶住他。
後來,她跟著嚴小開開車兜風,竟在紅房子西餐館、外灘公園撞見他幾回。那次陪著嚴小開去四馬路的賭場又碰到了他。那天,他跟小開玩牌九,下注豪賭。嚴小開無疑是輸慘了,慘白著一張臉開車回家,竟把她忘在賭場。籐田智也走過來,對她說:「謝小姐,請允許我送你回去!」他知道她姓謝,也或許是從百樂門裡打聽來的。再後來,乾爹那收藏圈子裡的人傳言,嚴督辦弟弟家裡收藏的一幅明代草書帖被那位不成器的小開給賭輸了。嚴小開被家人嚴管起來,送去國外。而這日本人,來找她的次數卻漸漸多起來。他是一個沉默的舞客,等她來轉檯子,就著曲子跳上一兩段,再邀她喝兩杯酒,通常是紅酒,喝好了以後他就告辭。竟然從來沒有點她鍾要求過夜。她對他的態度,有些可有可無,態度淡淡的,不近不遠。也許真的如圈子裡傳的,這個長得很不錯看似家境也豐厚的日本人在追求她。
直至乾爹終於提醒她,這位日本先生收購了很多上海收藏名家手裡的古代的字畫,已經引起政府文化部方面的警惕,但還沒有查出什麼底細來。她是明白乾爹意思的,所能做的就是利用他對她的好感,作出陪舞的進一步工作——陪他去逛上海的古玩市場,側面探探底細。其實也沒有查出什麼來。他們雖在同行之中漸漸多了話,但話題僅限於古玩,跳舞,和不夜城上海。
雁飛哀怨地笑笑,自己還真沒有做貂蟬的命和做貂蟬的頭腦。這位呂布,態度有素,抓不到半點紕漏。乾爹卻說時間久了會露尾巴的,她得負責匯報這個日本人同她一道看了哪些字畫。這也是上面需要的基本資料,所以她不能退。不過陪著他去買古玩也有好處,他懂得甚多中國歷史典故,在古玩市場逛的時候說起那些古玩字畫的典故一套一套,引經據典滔滔不絕。那時刻他的話才多了一點。如她印象中的人,都不多話,愛沉默。三菱小汽車最後停在城隍廟邊上的小馬路旁。下了車來,看似是日本人要雁飛帶路,實則倒是日本人把雁飛一路帶去了城隍廟九曲橋橋頭旁的一家叫做「萬字齋」的古玩店裡去。禿頂的山田似早就認得店老闆,逕直進店就向一長褂胖先生走去。那胖先生似本要轉頭逃避,但已經來不及,被山田迎面叫住:「哈哈!萬老闆,我們又來了!」
萬老闆只好向山田打哈哈:「山田先生怎有空再來光臨?」山田上前主動介紹:「這位是我國內有名的漢學專家籐田先生。」萬老闆眼尾也不掃籐田智也,就胡亂招呼:「幾位請隨便看,有什麼看中的直接和我們這裡的夥計議價即可。」籐田智也上前一步:「我們今次過來是想向萬老闆打聽一件東西!」萬老闆本要推脫,聽他這樣說,心下只覺未必是好事情,眉頭皺了三分。
籐田智也繼續道:「不知萬老闆聽說過鑒真大師的《思故賦》沒有?」萬老闆避不過,便道:「聽是聽過,恐怕也是傳言,從未見過真貨。」說罷揮揮袖子,道,「今天要給小兒作滿月,家裡喚得緊,真對不住!少陪告辭!」便快步出了店,生怕人追上。
「喂!萬老闆!」山田還在喚。籐田智也冷冷道:「就這樣吧!」「可聽說這字帖經過他的手!」「不必急於一時,擺足購買誠意,總會有意外收穫。」雁飛在一邊突然說:「該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
山田看看雁飛又看看籐田智也,瞇住眼睛笑:「還是謝小姐說得好。」又自認得法地慫恿男的:「今朝大光明戲院有新電影上。」雁飛笑道:「是趙丹演的《馬路天使》嘛?那十幾歲小女角唱的《四季歌》很好聽啊!」
山田不屑:「唱得還算不錯!可不如我國的李香蘭唱的好!」籐田智也若有所思地看住雁飛,看她也別有所思地寡淡地笑,他問,「那麼是否有榮幸邀請雁飛小姐一起看這部電影?」雁飛斜了斜臉,笑:「求之不得。」但他們最終還是沒有去成大光明戲院。山田知趣地離開之後,他們僅僅走到南京路頭邊,就見一列隊學生浩浩蕩蕩舉著旗幟阻了馬路,是上海灘上的大學生們正遊行。男生們都穿黑色的整齊的中山裝,女生們都穿藍色短褂黑裙,黑黑藍藍,顏色莊嚴。個個臉色都肅穆,舉著橫幅,揮著旗幟,一路湧來,汽車都讓道。
還有領頭的人領著念口號:「將日軍趕出東三省,誓不做亡國奴!」「抵制日貨,堅決抗日!」「反對不抵抗政策,出兵抗日!」「還我河山,復我中華!」這聲浪像黃浦江漲潮,一浪高過一浪。路邊的行人自然明白這陣仗,是學生們示威遊行,督促政府出兵抗日。力量雖小,氣勢可嘉,中國仍有力量,因尚還有這班朝陽似的大學生們。有行人被學生感染,也加入到隊伍中,振臂揮喊。顏色統一的隊伍多了很多雜色,但仍整齊,步伐一致。不加入隊伍的行人就站立在兩旁張望,有的鼓掌鼓勵學生。「《四季歌》最末一句是什麼?」雁飛問。籐田智也沒發聲,雁飛就唱了:「血肉築成長城長!」「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的重大意義。」籐田智也說。
雁飛並沒有再接口,她怔住了,盯住遊行人群中的一點游移。那人穿米色中山裝,那人舉著旗幟,那人搖著拳頭吶喊。還是那樣瘦削,只是毛髮粗了,原本的板寸變得茂密黑亮。她想她終是可能會再見到他,只不想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一個他依舊英姿挺拔的時刻。
幾年時間,他再世為人,她愈加墮落。真真冰火兩重天。什麼打破舊秩序,建立新規則?她的規則從來沒有變過。雁飛往後隱了隱,縮到籐田智也身後。原先瘦小的身形一下被遮住,她想馬路中間的他是看不見她的。「你害怕什麼?」籐田智也問她,他注視遊行的人群,想找出讓她害怕的原因。
雁飛一閉眼,再睜眼,他已經走到了前面去,有力的昂然的步子。與他分手的那天,也是今天一樣的艷陽高照,曬人至暈。他急走,她快步追了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不讓他走。他卻說:「我戒不了,真的戒不了!我被折磨死了,也讀不進書!你要我怎辦?」說著就紅了眼眶,她從來沒有見他紅過眼眶。「為什麼為什麼?我是為你好啊!」她嘶聲力竭地為自己來辯護。「是是是,是我意志不堅定,小雁,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在你身邊就意志不堅定了!我好恨在你身邊的我。」他大聲說著他的苦惱,可他這樣的苦惱深深剜了她的心。她便放開了他的手臂,腦中糊成一片,只想不通地問:「怎麼我就害了你呢?怎麼我會害你?」
他說:「我沒辦法思考。我得走。」她恨,聽了他無奈的話,狠狠一掌揮上去。他被打了,不躲也不動,只是說:「你狠狠恨我吧!是我的錯!但我還得走。一個人走。」他捧住了她打他的那隻手,再放開。可她不肯放,雖然她的心在急速冰凍,能冷得抽痛起來。她一字一頓說:「我真希望從來沒有認識你!」他竟說:「小雁,你就當從沒認識過我。認識我對你沒有好處。」他扳住了俊顏,陽光下的俊美的少年的臉,分明郎心似鐵。她哭了,跺腳,狠狠捏著他的手:「你騙我,你什麼都不肯跟我說!你一直騙我。」
他要脫開她的手,掙不掉,只得說:「你不懂,你什麼都不懂。」她暈浪了,心上的痛慢慢麻痺著,她真的什麼都不懂。她一口咬到他的手上,腥甜的血腥味道瀰漫口腔,竟是痛快的。他不叫,就讓她咬。她倒不痛快了,他對她為何如此無關痛癢。咬過之後,擦乾眼淚,放開他,讓他走,看他走,直到他從視野裡消失。
轉頭,是唐倌人似笑非笑的臉。「半大的人談什麼海枯石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吃到教訓了吧!」半大的人。那年她十六歲,他十八歲,的確只是半大的人。後來她一直想,是不是因為還年輕,什麼都沒經歷過,一點點的甜就是天大的救命草,所以才會那般堅持,那般死心眼。如今再見,真的是再世為人了,過往發生過的,似都成了似幻似真的的夢囈。真的經歷過?抑或只是自己的夢魘?可她分明記得的,那天陽光明媚,她在那間中學教室窗口外窺探。由老師領著他進了那間教室的門。他介紹自己,聲音不大,清晰有力。「我姓向,叫向抒磊。」不多話,愛沉默,還愛和她一樣看屋簷下的燕子窩。他說他想念北方的家鄉,只是家已不成家。
她說:「我不想看電影了。」「那我送你回家。」她卻背著那遊行的隊伍走,也是背著家的方向走。可奇怪的是籐田智也並未糾正,他跟著她走。她看到漸漸西斜的太陽把他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照在地上,漸漸糾纏在了一起。
七 情初動
歸雲確實在邊走邊發呆。今天她的思緒很亂,可陽光很好,含著春風,吹在臉上,能吹開思緒,讓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不用想。這讓她很想獨自漫步,便漸漸走到愛多亞路上。這條路是由昔日窄小髒亂的洋涇濱填出來的,夯實了柏油,變得結實,變成上海灘第一寬闊的馬路,承載起人們生活的重量。這路,因英國皇帝愛得華七世命名。在中國建一條路,紀念侵略者的皇帝,誰在乎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候,上不得檯面。上海的繁華,被抬到與紐約巴黎一致無二。然,此境的繁華是苟且的。十里洋場,歌舞昇平,似乎一切都軟弱了。思前想後,心便漸漸痛了。欲往跑馬場方向走,路上的車愈阻滯著,逐漸列成一排。行人停駐下來,張望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歸雲也奇怪。就見前方黑壓壓湧來一片人海,那浩浩蕩蕩的隊伍由遠及近。
路邊還有不少中外記者,舉著相機,一邊跟隨遊行隊伍一邊猛拍。然後,歸雲看到了一個熟人。那熟悉的側影,熟悉的黑色中山裝的。他挺直了背,背對著她,面對著遊行的學生。
歸雲便往前疾走幾步,側頭看他。正是卓陽,手裡端著相機,擠在一群記者中間給遊行的學生們拍照。她想是不是要上前去打個招呼。警車的警笛響了。法租界的警車開來五六輛,下來幾十個華人巡捕,裝備齊全,不由分說先揮舞警棍衝向學生。後面還有後援的,列列排好,虎視眈眈的。在威脅,也真的準備隨時動手。當然,還有圍追的,從公共租界一路跟來法租界。漢軍未掠地,四面已楚歌。遊行的隊伍末尾亂了形,男生們把女生護衛在中間,和巡捕推搡。得了命令的巡捕將學生往死裡打。粗壯的生命要硬生生折斷這些剛冒了綠的嫩芽。馬路上亂作一團,警察忙於圍堵,先是不理那伙拍照的記者。卓陽竟直接衝去最前面,對著毆打學生的巡捕一陣猛拍,閃光燈亮個不停。被拍的巡捕先是錯愕了,反應過來後放開學生,朝卓陽撲過去,要搶他手裡的相機。兩人扭在一起,只聽到卓陽冷笑:「既然是中國人,為何圍堵愛國學生?」
巡捕也冷笑:「我管你愛國不愛國,在老子的地盤就要放規矩點!」卓陽要護住手中的相機,只能在巡捕的警棍下左躲右閃。有兩個愛國學生見狀,過來要幫卓陽扯開那巡捕。巡捕一見自己一個人對三個人,便伸手掏槍,恰此時真有和學生衝突的巡捕對空放了槍,這巡捕也不甘示弱,便向地上放槍。卓陽三人躲避不及,都一個趄趔,摔在地上。
憤怒的學生圍堵惡霸巡捕。歸雲見卓陽小腿霎時竟然有了血漬,不顧一切撥開人群,擠到他身邊問:「你沒事吧?」
卓陽皺著眉,把相機掛上脖子,再看住自己的小腿,伸手給歸雲,道:「麻煩你扶我一下了。」
轉頭,身邊的人竟然是歸雲。她正一臉擔憂,他想不能讓她擔憂,就吸一口氣,展開眉笑:「看西洋鏡的小姐,扶我一下啦!」歸雲想也未多想,扯開那匹藍色紡綢,迅速裹緊卓陽受傷的小腿。然後抓起他的臂膀,搭在自己瘦弱的肩頭,一手擱到他另一邊的臂彎下,弓腰起身,帶著他慢慢站起來。畢竟女孩力量不夠,很是吃力。卓陽也意識到,用另一隻腳著力,盡量擔去全身的力,不將重力都托付到歸雲身上。他站穩,平衡了身體,要她安心:「沒關係,只是彈片擦傷,不然老早血流如注。」
實際上還是痛得想齜牙咧嘴,現在不過努力平復臉部的神經對疼痛做出的反應。他吸一口氣,問:「霞飛路的二十八幢頭認識吧?」歸雲點頭。他說:「麻煩你送我這傷號去。」歸雲再點頭,覷準一邊的一條小弄堂,便扶著他閃了進去。卓陽勉力加快自己的速度,心中想,這位小姐也真機敏。歸雲認得「霞飛路二十八幢頭」怎麼走,更知道抄小弄堂的近路走。這弄堂的名兒是慣走霞飛路的黃包車車伕叫出來的渾名,但這裡的聞名,是因為弄堂裡二十八幢石庫門住的幾乎都是洋人。其實這些石庫門和法租界裡的任何高級石庫門都沒有什麼大區別,一色的黃牆紅瓦,綠枝遮窗,屋頂的瓦片是溫和柔美的魚鱗狀。歸雲扶著卓陽走進這條弄堂的時候,依舊這樣想。
只是洋人的確多,才進弄堂,就迎面遇到兩個的洋人,還好奇地盯著他倆看,看得歸雲心慌意亂。卓陽微低頭,輕聲說:「別緊張,這裡的洋人從五湖四海來,不愛管閒事。」溫暖的氣息拂掃在歸雲的面頰上。她低頭,看自己和卓陽的影子,在陽光底下相依相靠,臉一下紅了一片。
卓陽指點她走到弄堂最深的一間石庫門,並沒說這是誰的房子。歸雲也不問,只看他指示去摁門鈴。門內突然響起了「咚咚咚」急促下樓梯的聲音,「匡當」一聲,門開了。
竟是那個洋女郎哩!她見到卓陽,眼睛先瞇了一下,走過來,叫一聲:「哦,陽。」她發現了卓陽腿上的傷,掩口低呼。卓陽還有心情為她們互相介紹。「中國小姐叫杜歸雲,美國小姐叫蒙娜。」歸雲朝蒙娜點點頭,蒙娜抱住她親了親。歸雲被這西式禮儀嚇了跳,不過她是知道些場面的,雖羞澀,也很大方地同蒙娜握了手。卓陽說:「我可不想在你家門外陣亡,今朝你們老美大夫可有當值?」蒙娜瞟了卓陽一眼,熟絡的輕佻,歸雲別開臉,聽她說一句「困難上了門」,人就先走了,為卓陽去找大夫。「我們上去。」卓陽把手交給她,歸雲扶著卓陽。石庫門也是上海人習慣的螺絲殼裡做道場的配置,只不過蒙娜一個人住,空了三四間廂房,真是奢侈。卓陽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說:「她的兄長是公共租界巡捕房警長,也是個資產階級小姐。」
歸云「噗哧」一笑,卓陽指了指東廂房的門,歸雲一推,門是開的。敞眼就是一張銅腿西式床,旁邊有寫字檯和書架,色色齊整,像是專門準備的。她就暗瞧了卓陽一眼,卓陽順勢倒在床上,將相機拿下,知道了疼,蹙緊了眉。她想,他是疼了吧!不好意思再問其他的了。倆人無事可幹,想說話,又說不出。卓陽眼睛一瞥,正見老虎天窗外有一對小麻雀正互相梳理羽毛。就說:「你看。」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來,歸雲黑色的辮尾,和卓陽黑色的發尖,都染了七色的虹。歸雲扭了身子看去,雙手撫著床沿,同卓陽另一隻垂在床沿的手似能連成一線,小指幾乎相觸。
「蒙娜的鄰居之一,幾乎年年都有它們的身影,倒像是安德烈的房東了。」
他笑著,也用話逗她笑著。「蒙娜得每天付麵包屑做房租。」「好便宜的房租。」歸於笑了,心細了,「你餓不餓,中飯都還沒吃吧?」
卓陽摸摸肚子:「真有些餓,不過安德烈這裡除了麵包,什麼都沒有。」
歸雲起身探探:「我可以用她的灶庇間吧?」卓陽點頭:「可以,這裡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灶庇間的東西你可以隨意取用!」
他們真是熟稔。歸雲說:「好,你等等。」下了樓,往灶庇間裡一翻檢,搜出法式的長棍麵包並幾隻雞蛋。油鹽醬醋是一應俱全的,這洋人在中國人的地頭生活長了,吃喝習慣倒真入了中國人的習俗。
有這些東西便難不倒歸雲了。拎出煤球爐生火,找出油鍋熱油,打勻雞蛋,撕好麵包,浸入雞蛋汁裡一拖,放入油鍋內炸,「滋滋」直響。自歸雲在後天井忙著生火的片刻,卓陽便趴到窗台上看。他本料不到她會做東西給他吃,這回見了,意外受用,不自覺唇角就揚了,只呆呆看她。
她不小心扯落把辮梢的絲帶,就停下手,乾脆扯開絲帶,打散頭髮。一邊的頭髮,就這樣披散開,飄飄蕩蕩,像一匹黑色的緞子,在煙霧中發著亮。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看她一點一點,重新辮好辮子,一甩,到身後,藍色的絲帶晃晃蕩蕩,活潑潑地。
蒙娜把老美大夫鄰居請來,見歸雲正在灶庇間忙進忙出,問卓陽:「她在幹什麼?」
他已經聞到麵包香和雞蛋香,特別誘人,勾起食慾,口底生津。卓陽含笑,道:「她在做田螺姑娘。」蒙娜沒聽懂:「什麼?」卓陽收回目光,對美國大夫打招呼:「MR. 傑生,又要麻煩你了!」歸雲的手腳麻利,炸好滿滿一盤麵包。這炸製法子從四川路西點房的大師傅那裡學來。上海人雖也學著洋人吃西點,但總會發揮自己的奇思巧計,把西點也換成中式口味。中國人有些習性,歷久彌堅,絕不改變。歸雲收好爐子,端了盤子上樓。遠遠就能聽見裡面激烈交談的聲音。「我不認為學生遊行能起作用,我們要更實際的,更激烈的抗爭,才能贏。」是蒙娜的聲音。
那老美大夫也說話了:「哦,年輕人,我對你的愛國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要注意安全!」
卓陽在歎氣:「前方戰事在即,堂堂中華大地就要淪喪,十里洋場卻處處歌舞昇平,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渾不知亡國危機近在眼前。哼!什麼叫做『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一字一句,敲在歸雲的心頭。這是什麼話?舞照跳、戲照唱、明星照捧、賭博販毒、金融投機。照這樣的話,「戲照唱」的她們也被編派進這些不知亡國恨的「商女」中。
歸雲不爽快了,重重敲了門,推開進去,將盤子往桌上一放。卓陽說:「謝謝。」原本嚴肅的臉開了顏,微微笑一下。她沒笑,看一眼卓陽的傷腿,褲腿被捲起來,用白紗布裹得好好的,就說:「你,你們快趁熱吃吧!我先走了。」口氣淡淡的,就要疏遠。卓陽心中警鈴大震,不明白姑娘的僵硬態度從何而來。急道:「我送你?」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怎麼送?歸雲想要笑,忍住:「馬路上能坐到電車。」她走了,不停留,也不道別。留糊塗的少年在發愁。傑生大夫突然問:「你們誰惹這位美麗的小姐生氣了?」被桌上麵包的香味吸引,捻起一塊塞進嘴裡咀嚼,翹起大拇指來,「GREAT!」蒙娜也嘗了,順手遞給卓陽。卓陽捻起麵包,側頭,看床邊已經疊好的藍色紡綢,上面有著點點自己的血跡。
紅色的星點,染了這片藍,純色的藍,染上這星點的紅,竟然有相溶的乾淨的美。
幾次相遇,他與她,是碰不到的紅與藍。碰到了,好像藍天裡的一輪太陽,明亮起來,心在微暖。蒙娜看著他,問:「很遺憾?」卓陽沉默,輕輕撫摩著那匹紡綢,再抬頭,窗口的小麻雀還在那裡跳跳蹦蹦地活躍著。太陽卻已經斜到西方,陽光離開了。良久,他才說:「在我傷好之前,恐怕要借你地盤一陣了。」「要不要告知卓老師?」卓陽搖頭,想起最重要的一樁事:「你還得幫我一記忙,把這相機裡的膠卷送到四馬路的《朝報》館去。」蒙娜問:「明天趕著登?」卓陽點頭,鄭重囑托:「今日務必送到。」他動了動腿,還在痛。再探頭看外面,歸雲已經走遠了,影子都看不見。
歸雲走得有些快,到了馬路上看到先前避學生遊行的電車復開了。只是候車的人群洶湧,等半天才來一輛,開得慢吞吞又搖搖晃晃。跟著人群好不容易擠上去,車上人挨人,呼吸都困難。
售票師傅偏偏要喊:「大家往裡擠擠,等下還要上人,擠擠伐要緊,橡皮車子擠伐壞的。」
馬上有人抱怨:「還怎麼擠?都擠成黃魚乾了。」「都是這群遊行的學生鬧的,好好的學不去上,都乾嚎去!」「這是日本鬼子不讓我們中國老百姓安生。」「要真打仗哪能辦啊?」「哪能辦?照樣做生活吃飯困覺,該打仗的去打仗,該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幹各的唄!」
「除脫這樣我們老百姓也沒其他花頭經的咯!」的確沒有其他花頭經,除了努力促進社會繁榮,老百姓還能怎樣?最經濟實在的做法,就是和當兵的分工明確。老百姓要的生活只不過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幹,有飯吃,有一個屋簷遮風避雨好好睡覺。要求那麼低,其實貢獻卻那麼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後,都是小老百姓們兢業辛苦工作來的。卓陽的話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傷及無辜。歸雲覺得自己就是被刺傷了。或許真是說的人無意,聽的人無端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點冤屈,便生了氣。畢竟還是小女孩的心思。下車過了馬路就進弄堂,小蝶同陸明在弄堂口陸家小店外正輕言細語,神態是極親暱的。他們看到歸雲走近了,旋即又分開。歸雲心中好笑,裝作沒瞧見,回到家裡。杜班主歸鳳他們大約都去上戲了,空氣都顯出冷清清來。但客堂間有人說話。「陸家來提親,倒是好事情。秋月不省事,小蝶好歹能讓我放心--」歸雲認得那是小蝶娘,正與慶姑坐一道,合著煤油燈勾絨線。原是如此。千線萬線,只要兒女的姻緣線牽好,父母就圓滿了。慶姑說:「小蝶倒是趕在展風歸雲前頭了,我那兒子,也不是個省心的。」
小蝶忽地說了一句:「展風怎麼著也是雙保險,不要歸雲,還有歸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