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風也不解,只說:「向先生做事一向有自己打算,他裝成那樣恐怕是有別的行動。我聽向先生說華北那邊日本人的物資屢被共產黨游擊隊繳了,最近張嘯林就搞了個什麼貿易公司,從外地採購物資再運去日本人那裡。他們已經查到方進山頭上了,他最近不但開了旅館,也管上碼頭了。私運的事可能交給他負責。」「他們是不是要對付方進山?」展風點頭。「只盼能成功,歸鳳也就脫離苦海了。」他們不禁互握雙手,似覺曙光隱現,都盼望著。歸雲鼓勵自己帶著點希望,她心心唸唸著一個念想,就是往後的一家團聚,大家都會有個依靠。卓杜兩家漸漸有了生氣,歸雲也不似先前分不開身了,她有了全副心思來經營小店。
對於老范夫婦和陸明的鼎立幫助,她十分感激,就趁著元旦,早早歇了業,親自至菜市場買了些新鮮的菜蔬回來,又親自下了廚,打點出一桌豐盛的菜餚來。老范是個老法師,還未正式見過歸雲的手藝,此時見她將幾樣本幫小菜弄得山清水綠,減了本幫菜的濃油赤醬,偏清淡,極適口,很是讚歎。不禁誇:「杜小姐原來也是灶台上一把好手!」
歸雲不敢當,只說:「不過一些家常小菜。這些日子勞煩你們兩家,當我回個禮。」
飯桌上,歸雲好好地敬了他兩家的酒,陸明喝得狠了點,不勝酒力,幾杯下去,有些微醺。他只是不住搖頭,道:「只有做著活兒,我才不覺得自己是個廢人。」聽的人都黯然。歸雲想,他年輕,斷了一臂還能活轉過來,再積極面對人生。卓陽的父親卻年邁,熬不住相同的滅頂之災。但都殘缺了,年輕的年老的中國人,在戰爭中失去肢體,失去生命。
老范重重歎了口氣。陸明忽說:「我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讓人看扁了!」還好沒有喪失尊嚴。他又嚎哭起來:「我還要娶小蝶!」但苦惱,「她不願見我。」到底是辛酸。老范扶了陸明回裡間休息,再出來,老范媳婦正同歸雲說話。「那時逃難,我被流彈打中了腿。跑是跑不了,後面的日本兵眼看就要打過來。老伴說,咱們只能等死了。幸好遇到小卓先生這個天兵神將往虹口那頭拍照片。他二話不說就背起我,拉著老伴就往租界跑。唉——他一個人興許還能跑得快一些,這槍炮都在身邊,保不定就被打中,白白送了命--後來到了租界,他又給通了關係,送我去醫院看腿,又給老伴找了間房子。咱們家有今天都虧了他!」老范見歸雲聽得半羞半喜,心裡也歡喜。他上前說:「對,有了小卓先生才有我們的今天。往後杜小姐有什麼差遣,儘管提。」歸雲忙搖手,但倒是真有些事想要同老范從長計議。她原想既開了小店,光做小食生意未必做的開,正有做大的意思。對老范一說,沒想到老范也有這層意思。歸雲大喜,就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我想做一些包飯作,點心外賣什麼的。一來咱們可成批向菜市場進貨,省不少成本。二來現在時下不景氣,這裡附近有好些公司職員,生活緊巴巴的,咱們也能迎合他們。三是咱們也不放棄做些精緻的點心,這裡也有好些大洋房,也是客人。」
老范也計上心頭,說:「我正認得一個老朋友在城隍廟的綠波廊做過頭灶,能去討教一些精緻小點心的製法。」歸雲笑道:「我在灶上的能力有限,不過做幾本包飯作的菜單還是能行的,這活兒我來做。」想了想,又道,「只是我們新店開張,附近好多人家都不曉得,我們是不是該做一些廣告傳單發一發?」老范聽了連連點頭。他也想在開店之後做的更好一些,只是沒有好的思路,這回聽歸雲一說,頓時醍醐灌頂,大讚歸雲的頭腦活絡,暗地裡對媳婦說:「這杜小姐還真是做生意的料子,很有一套辦法。」
老范夫婦和陸明都按著歸雲的意思打理店裡的事,多做出了些業績。包飯作的廣告單一出去,就吸引不少職員顧客注意。歸雲和老范又是實幹的人,從不在料作上偷工減料,故贏了不少客人的讚賞,也多了訂單。歸雲又著手同菜市場的小販講價訂貨。她人美嘴甜,說話又在情在理,很是混熟了一些菜販子。卓陽也三五不時帶些同事朋友來光顧,其中秦編輯新近喪父的兒子頂喜歡跟了來。才五六歲大的人兒,鬼靈精似的,名喚「裴向陽」,因為同卓陽重了名,就偏愛膩著他,還學他的模樣走路寫字。
大家都覺著這孩子總模仿卓陽,很是可愛有趣,老范媳婦就打趣:「小卓先生你倒似這孩子的爹。」裴向陽在旁聽了,立刻拽住卓陽的衣角叫了一聲:「乾爸爸。」卓陽驚得打跌,向對歸雲抱怨:「我今年才二十,原本叫叔叔就虧了,現在乾脆被叫了乾爸爸。嗚呼哀哉!」歸雲笑他:「那是孩子對你親。再說叫乾爸爸怎麼就虧了?白撿個乾兒子,你不到四十就能做干爺爺了,豈不是美事一樁?」卓陽聽了,不懷好意地撇撇嘴:「行啊!我權當先實習,往後就知道怎麼帶自己的孩子了。」
歸雲自是懂他的戲謔,更怕被他口頭上討了便宜,就由他胡說。卓陽卻不放過她,把下巴擱到她的肩膀上,偏問:「好不好?」其實卓太太早就明的暗的透露過對卓陽和她婚事的許可的意思。按她的想法,如今是亂世,戴孝三年的習俗未必要依足傳統來。她太想要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希望卓陽熱孝一年後,能和歸雲考慮結婚的問題。歸雲卻還是有顧慮的,慶姑那頭尚未解氣,歸鳳也還未獲救,她想待一切安穩之後再商議這事。也曾和雁飛說過一回,雁飛不管其他,雙手贊成,還說:「何必顧慮那許多?結婚又不關旁人的事,只要你和他決定就好。杜家那位老媽媽早晚得接受現實,你左等右等哪有那許多閒功夫。」她知道雁飛做人做事自來是不顧別人眼光的,只自己仍覺著不能冒進。但裡外好友熟人卻早已將他倆當作一對。老范媳婦暗地調笑幾回:「改幾日,咱們該叫小卓太太了。」連小蝶也不知道從哪裡得了消息,直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做她的伴娘。所以當卓陽來了店裡,大伙都心知肚明藉機避開使他二人獨處。歸雲向卓陽學著怎麼記賬本,還要卓陽幫忙寫菜單,卓陽笑道:「你觸類旁通的本事最大,門檻精的本事次大。」歸雲故意板住臉,道:「不過讓你幫些小忙,就被你這樣取笑。」卓陽拿住毛筆不落下,歪著臉眼色沉沉看到她臉紅,才說:「和杜老闆談生意,咱們不能吃虧。我的字雖不值錢,可也不能白賣。」見她一臉小惱怒地瞪住他,就壞壞地附在她耳邊輕輕又說,「一個字一個吻。」她就知道他是存心的,還一字一頓地說,熱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耳際,他就是要看她臉紅。歸雲不服氣,豁出去了,雙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閉上眼睛踮起腳,以英勇就義的姿勢親到他的唇上。
卓陽顯然沒想到她會主動,未曾準備好,甚至還往後踉蹌了一步。但卻能料到歸雲湊上來之後會立刻撤退,他的手先阻了她的退路,化被動為主動,讓她的「就義」變得貨真價實。
他想,和歸雲的吻就像是鴉片,一下兩下,會上癮。情願用一生一世,換這一刻的契合。
卓陽得了逞,春風得意,幾個菜名也寫得一氣呵成。「越發得了你爸爸的精髓了。」歸雲讚他,多日在卓家的熏陶,她看了不少卓漢書的舊作和一些字畫精品,也能頗辨一辨了。卓陽還提著毛筆,又恍惚了,道:「以往爸爸總說自己的字只有骨架沒有靈魂,我還不以為然。現在自己寫了,方知連骨架都缺缺,根本達不到爸爸的高度。」歸雲拿下他手裡的毛筆:「所以更要努力。」 卓陽不想再讓歸雲和他一樣沉重,他故意低頭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原來他身上的絨線衫方才被歸雲抓皺了一片,還作控訴狀:「讓它傷筋動骨,杜老闆準備怎麼賠?」歸雲皺皺鼻子:「本老闆決定讓它養老,招聘一名新工人代工。」她笑嘻嘻望著他,也讓他展眉笑。彼此都想讓對方快樂。忽然就傳來裴向陽奶聲奶氣的聲音,他一路蹦過來,一把拉過卓陽的手,又拉過歸雲的手,大聲叫:「乾爸爸乾媽媽,請我吃巧克力!」卻不知是誰教他說的,歸雲頓時漲紅了臉。只有卓陽臉皮厚,把裴向陽抱起來擱肩上,大聲說:「今天乾爸爸高興,替乾媽媽請你!」又朝歸雲調皮地眨眨眼,歸雲面上羞,心裡則如吹進了一陣春風。秦編輯來店裡接裴向陽,歸雲從卓陽處知道她的新寡,又佩服她的堅強,總要閒聊安慰幾句。秦編輯無意說道:「總是忙,買了菜都來不及洗洗弄弄,也好多天沒讓這孩子吃著媽媽做的菜了。」
歸雲聽了就去廚房拿了些老范媳婦洗好弄好的菜蔬塞給秦編輯。秦編輯要算錢給她,她死活也不肯要,但心裡又有了別的主意,找老范商議:「現今公董局禁了馬路攤販,要去菜市場才能買著菜。咱們這地過去路並不甚近,如若將菜買來做一些清洗摘撿工作,再賣給附近人家,你看會不會有銷路?」老范仔細想了想:「這邊有真窮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東的懶鬼,怕麻煩圖省事的,想他們可能會受落這樣的菜。」歸雲便決定了:「咱們可把進來的菜分批擇好,最好的做包飯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乾淨當作半成品賣,賺一個手工費。這樣一來,還能略取幾樣點心做成半成品來賣了。算打出一個新牌子。」
老范一點即透,還能有發揮:「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問我餛飩餡小籠餡怎麼拌,我略指點了一二。你這麼一說我倒有另一個建議,如果咱們將這些點心的餡料獨獨拌出來或者將點心制個半成來賣,豈不是好?」他倆互一溝通,一拍即合,商量好馬上就分工合作。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經推出十分受歡迎,尤以餛飩餡和小籠餡賣的異常紅火。最大的顧客除了那些懶勞作的二房東,竟還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們,她們仗著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勞動,買的是圖個便利,連雁飛家裡的蘇阿姨也時常會來光顧。小店的生意也就蒸蒸日上了。歸雲認真做,也認真總結,仔細琢磨觀察,發現淡井村附近還住著不少新派文化人。他們克儉又時新,沒錢去下大館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卻還是會想要找小地方聚一聚。所以歸雲乾脆單獨闢一間雅間出來,佈置得精緻特別一些,來招待這些客人。老范也著實奮了力,不但從綠波廊的師傅那處學了些點心的製法,還私下拜了粵菜廚子做師傅,大大增了小店的菜式品種。歸雲便做主,她說:「既然這樣了,我們就得改個名兒經營。」大家都覺得應當,討論了一陣,歸雲定案:「就叫老范飯莊。」老范照例謙辭力推,被歸雲阻了:「若沒有老范的餛飩撐著,咱們哪裡會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讓卓陽給重新寫了招牌。接近年關的時候,來預定淨菜和應節點心的人多了起來,人手已是不夠用,歸雲又聘了幾位娘姨,覺著堪堪應付。歸雲老范等人本就隨和,很喜歡同客人們談成一片,也頗得顧客人緣。有回來了一位穿皺巴巴的中山裝、頭髮亂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請了幾位學生在雅間吃飯。他們就著花生米,鳳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時而憤懣不平,時而高談闊論,時而擊箸而唱,個個情緒激昂。
中年客人興之所至竟拿起鋼筆往牆壁上寫字,歸雲等也不攔著他們,盡他們寫。等他們散了,歸雲才去看,那客人留下這樣的字——「你們應勇猛地去唱你們的《大道之歌》!」
她不甚理解,拉來卓陽再看,卓陽卻微微吃了驚。「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筆跡。」「誰是田老大?」歸雲問。「田漢。」歸雲覺得這名字耳熟,費勁地想了下,大驚:「是不是寫《義勇軍進行曲》的?」
卓陽笑著敲一下她的腦門:「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們弄堂裡,你竟然不知道?」又皺眉沉思了,「他什麼時候回上海的?這回應是組織文化救亡協會的學生們去武漢抗戰義演的吧!」
歸雲揉揉額角,更納罕:「他是大人物,又這樣忙,還來咱們小店,真讓我蓬蓽生輝!」言下很是欣喜,靈機一動乾脆就和老范陸明買了白牆紙,糊在雅間內壁,方便客人塗鴉。卓陽笑她要開「黃鶴樓」,這回她是曉得黃鶴樓的典故的,故作神氣、俏皮地道:「黃鶴樓就黃鶴樓,我就是等像李白這樣的大人物來的。」「好大口氣!」卓陽又想親她了。這一來倒真是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觀瞻。歸雲也是得意的,自覺很得了些門道。
一日,雁飛覷了空來約她去南京路吃飯,還作主多邀了兩位老闆。席間雁飛似無意般介紹,原是兩位開飯店做菜蔬生意的老闆。一頓飯下來,歸雲頗得了些生意上的提點。飯後,雁飛拖著歸雲逛南京路,一路閒聊。「用些小利去換大利還是應當的。」歸雲感慨:「以前唱戲也是下九流的勾當,賣嗓子也賣扮相。現在做些小生意還是一樣,有時候真讓我發毛。」「只陪兩個笑並不礙事,行得正那群人自會曉得。你是壓的住場子的人,並非等閒,別怕!」
「我只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人做事,其他不多想。」歸雲陪著雁飛多逛了幾家商店,雁飛多買的是綢緞洋裝和皮鞋。路過三洋南貨店,歸雲要去買些準備過年用的乾貨,雁飛便陪著進去,見歸雲樣樣東西都買雙份,奇問:「還要過兩個年?」
歸雲抿嘴一笑:「一份給自家的,一份給別人的。」雁飛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兩眼:「你啊!到底是有這氣勢脫了杜家的枷鎖。」
「杜家是娘家!」忽忽想起又問雁飛:「你可覺得展風怎麼樣?」雁飛笑笑搖頭,歸雲想了想,也就沒再問下去,只是說:「雁飛,你太寂寞了。」
「我最愁的就是寂寞。」雁飛一踏腳出店門,不知怎的身子搖了下,險險暈倒,被歸雲及時扶住。「怎麼了?」歸雲關切地問。雁飛按著胸口,面色泛白,閉了會眼睛養神,方道:「趕著兩個通宵轉檯子,玩得過火了。」
「你不該再這樣不顧你的身子。」「我理會的。」「梅蘭芬芳一枝春。」南貨店旁的弄堂口一把瘖啞的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兩人不禁歪過去看,原來是個討飯的老瞎子,他戴著黑眼鏡,蠟黃的高聳著顴骨的臉,嘴角淒淒慘慘低垂下來,是風乾的滄桑。一身破爛的襖子,像滾的龍的遮不住風雨的稻草,四處破裂透風。他蜷腿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隻討飯的碗,也裂著幾道口子,裡面有三五個銅板。歸雲摸出一塊大洋來,走到老瞎子面前,擺到他手上面,道:「老伯伯,收好。」
老瞎子癟著嘴,竟也不道謝,不客氣地收過大洋,對歸雲吟道:「灘邊孤生一朵蘭。回送你。」
歸雲聽不懂,只覺得老瞎子那副帶著裂痕的黑眼鏡後邊的瞎了的眼睛好像直盯著自己瞧,心底發毛。雁飛也走了過來,也摸出一塊大洋來,塞到老瞎子手裡。這回老瞎子長歎了一聲:「火中血色梅花綻。」收起了大洋,拿好了碗,又摸摸索索從身後拿出了盲人棍,其實只是一支細細髒髒的竹竿,點著地,不和歸雲與雁飛招呼,管自顫顫巍巍地走了。「火中血色梅花綻。」雁飛喃喃地念,細眉深鎖,若有所謂又若無所謂地牽了牽嘴角。
歸雲道:「我真聽不懂他說的話。」雁飛道:「討飯的胡口隨諏,沒什麼好放在心上的。」隨手招來了黃包車,同歸雲作別了。
歸雲目送她的背影消失還在想著老瞎子的那兩句話。「灘邊孤生一朵蘭,火中血色梅花綻。」半明半暗,似悲似讖,想得自己不覺癡了。回到店裡,快要打烊的時分,展風來了。他架了一個穿長風衣的男人,被陸明協助著帶進了雅間[奇`書`網`整.理'提.供]。長風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縮,展風拉下衣服,竟然是向抒磊。歸雲嚇了一跳,命眾人急急上了木板,閉了店。她再轉回去看,向抒磊蜷在桌邊,面皮青著,五官糾結,牙關顫抖,雙手抱臂,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整個人都脫了形,沒半絲平日丰神俊朗的樣子。展風焦慮道:「今天去劈那個漢奸大學校長,誰知道中埋伏了。咱們幾個後勤的把傷員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發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來這裡。」向抒磊勉勵顫聲,道:「去……去找……劇團……隔壁診所的華……大夫。」
「你去吧,我來照顧向先生。」歸雲便說。展風應命,囑咐歸雲兩句,動身找人。歸雲是第一次見人發病發得如此淒厲,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樣,有些害怕,就問:「向先生,我能做什麼?」向抒磊顫抖地指了指風衣的口袋,歸雲往裡掏出把折疊水果刀,有些眼熟。她不解,掂著水果刀不知怎麼做。「讓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是習慣命令的人,雖然聲音顫,還是當命令叫。
歸雲照他意思將水果刀橫著放在他的嘴邊,讓他咬住。他似是得了安慰,顫抖沒先前那麼厲害了,身子雖還蜷著,但漸平穩,只口中咕嚕咕嚕仍有呻吟。歸雲原本以為他只是呻吟,但靜下來細聽卻不是。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說一句話,因不斷重複,才能讓歸雲辨聽清楚。「我答應你不抽鴉片!我答應你不抽鴉片!」他答應誰?歸雲茫然,只盼展風快些將大夫帶來,好減輕眼前這位病人的痛苦。雖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卻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濕了發,狼狽不堪。再英俊剛強的男人都經不得病魔的打擊,兵敗如山倒的模樣永遠令人惻然。展風終於請來了大夫。歸雲替他們掩上門,無意中的最後一眼,見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後是醜陋的傷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縱橫交錯的傷痕。也許曾經被千刀萬剮,也許曾經被鞭抽火煉,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跡,一整片地蓋著他的背脊。歸雲摀住嘴,在最後一刻被嚇住了。展風抓著她轉過頭。「不要看,向先生的傷很恐怖!」「怎麼會這樣?」展風搖頭不知。「華大夫說抽鴉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從來不肯抽鴉片,所以舊傷復發的時候會疼得很厲害。」可歸雲還在想,他答應了誰不抽鴉片?那樣疼,都不抽鴉片!老范熄了門前的燈,陸明同老范媳婦一起做著收夜的清掃,歸雲收拾灶台,忽見灶台上蹭亮的刀具,閃著微明的寒光,猛然想起雁飛也用銀色折疊水果刀給展風削過生梨。不知怎地,心驚肉跳,甚是忐忑。
二六 小重山?歸路茫茫
冬夜的冷蔓延到了百樂門,就進不去了。裡頭的一切,都是暖的,暖風薰了人如醉,一段段纏綿的擁抱,把兩個人變作一個人,去擁抱虛妄的暖。其實是不暖的,雁飛常常感到冷,她最近又容易累,不能接連轉檯子,也不能跳恰恰這樣的快舞,一踩上百樂門的彈簧地板,人就犯了暈。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陳曼麗,穿一身火紅的舞裙,像火舞的艷陽,擁躉無數。如今再沒這盛景了,氣候散清了,舞女也曉得找個好戶頭才是正經,把舞跳的好,不值什麼。袁經理惱恨這種清醒大頭腦,嗤道:「後進的小騷貨連騷的資本都沒累齊,就想往人床上趕,成不了氣候!」雁飛會哀哀地想,不過都是想逃罷了,可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她懶洋洋地瞅著舞池裡的人們。一曲方畢,袁經理攜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登場了。「百樂門冬季皇后,瑪麗亞隆重登場!」人群騷動起來,雁飛也張望。中央站著一團火紅的影,像霧氣清冷的空氣裡掠出來的太陽,還鑲著金邊。原來穿著火紅的人兒,有一頭金色的發。皮膚又是白的飛揚跋扈的白,連帶五官的美也是飛揚跋扈的。
雁飛認得她,是那位洋記者蒙娜。雁飛瞅著她,她炯炯的目光也對住了雁飛,甩一甩那頭大卷蓬鬆的金髮,開朗地笑起來。雁飛想,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後一段日子內,百樂門的焦點非她莫屬。她想,連她也來舞池子爭飯吃?她是不解的。這位蒙娜小姐還真將瑪麗亞做的十足,她立時就與雁飛套了近乎,還在下班之後跟著舞小姐們去吃夜宵,再興趣盎然地向大家討教麻將經。她不會打麻將,是在雁飛家裡學來的,她央雁飛:「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飛便手把手教了她張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擲骰子的時候用洋文大叫:「Show hand!Show hand!」隨著色子起落,很能調節氣氛。自然也是她輸得多,用中文抱怨:「輸死也不給小白臉花!」好事的舞女們忙打聽,才得知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是受了一個拆白黨的騙,失身失財,連回美利堅的路費都沒有,只能把心一橫跳進來。大家都萬分同情,替她用各種中國方言罵了那拆白黨的祖宗十八代。雁飛暗笑,天曉得到底有沒有那位拆白黨。但女人們聚在一起,多是道苦水的。「我不怕輸,輸光總比回家被後娘搶了身家強。娘的,老娘賣奶油大腿,他們吃金華火腿,全不把我當個人!」「快樂一時是一時,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進來,我就捲好鋪蓋到重慶服務黨國軍總去,照樣賺票子。咱也是愛國人士!」還有叼著煙,吞雲吐霧:「每天勒緊褲腰帶,二尺的腰綁成一尺七哄那賣破銅爛鐵老禿頭,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間大洋房,我何苦遭這罪!」她們講的時候,蒙娜就側了耳朵聽,很是入神,往灶庇間倒茶間隙,雁飛問:「是否覺得信息火爆,很有嚼頭?」蒙娜給她一個火熱擁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雁飛給她的茶裡加了菊花,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熱火:「原本清白的人為那些個報道跑這裡來,有意思嗎?」蒙娜對她認真點頭:「任何報道,都要真實。我要瞭解最真實。」因雁飛對蒙娜假以了辭色,蒙娜便當雁飛是百樂門的依靠,事事都隨她,還將自己的資料自動奉獻。「我七歲就來中國了,我熱愛這裡的一切。」「我想要瞭解中國的一切,戰爭的一切。」「我感情失敗,同我一起長大的中國男士拒絕了我。」「他竟然還是愛中國女孩。」大大小小,林林總總,聽到雁飛哭笑不得。其他舞女也喜歡蒙娜,愛她的出手闊綽,她時常會送眾人些紐約巴黎的化妝品。雁飛不免提醒:「你可是被拆白黨騙了個一窮二白,哪有閒錢買老貴的外國貨?」蒙娜碧碧藍的眼睛瞅她好長一陣。雁飛並不怕別人盯著她看,這本就是她處事的本事,真誠地從人的眼裡看到人的心裡。兩人像是角力,看誰的眼神先洩底。勢均力敵。「你不簡單!」蒙娜聳肩。雁飛笑笑。「你有很重的心事。」蒙娜誠懇地對她說。「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自由。」有個小舞女過來找雁飛同蒙娜閒話,正是喚自己「賣奶油大腿」的,名喚喬綺,頂清麗洋派的藝名,其實原名喚作喬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須擔負一家人的生計。喬綺期期艾艾,和雁飛及蒙娜東拉西扯大堆話。雁飛冷眼看她眼皮蓋一直紅紅的,神色不大自然,手往肚子上搭了好幾下,忽地恍然,她問:「要借錢做了,還是準備豁開皮肉不顧?」喬綺被雁飛一語道破,淚珠子忍不了,捂著手絹大哭一場。原是她戀上個來跳舞的大學生,狠狠好過一陣,但大學生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把書包一抗,去了昆明繼續上大學。從此再無音訊。蒙娜聽懂了,說:「扼殺生命不為上帝所允許!你要給他生存的權力。」
喬綺只顧哭。雁飛看著可憐,就解了脖子上的觀音金鏈子,又拿出幾張鈔票,一左一右放在喬綺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個大夫,再找個地方小作休養。或者把金鏈子拿了尋個地兒避一陣把孩子養下來。怎麼選?」喬綺支支吾吾,做不了決斷,只不停落淚。雁飛心裡憋悶,收起金鏈子和鈔票,說:「好好想幾日,有什麼還來找我。這一日日過了就要現形,決定也要趁早做。」但喬綺自那日後失蹤半多月,再次回百樂門竟狼狽不堪、失魂落魄。袁經理看得直跺腳,又看她病懨懨的,形似崩潰,罵不得打不得,只得自認倒霉。眾人安慰相問,她斷斷續續哭著說了:「他們不是東西!他是我親弟弟啊!摁我頭,灌我藥!我身上的肉我怎麼不願養下來?做牛做馬我也要養大他。可他們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藥,我親弟弟竟一腳往我身上踹。」蒙娜聽了怒不可遏,金髮一甩,衝了出去。雁飛也極憤怒,又見她虛弱不堪,便做主將她帶回自家休養,還請了大夫來診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尋了來,雁飛正坐在客堂間的沙發削蘋果。「我找人揍了喬綺的兄弟!」雁飛搖搖頭,歎:「最後診療費還得喬綺出。」蒙娜原本沒想這麼多,只逞一時痛快,實知中國人的三綱五常,人倫情理。黑暗的世道,中國人的忍耐被無限拉長了。被侵略者壓迫,被自己人壓迫,還被自家人壓迫。前者尚可扛槍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義;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繼續回去血濃於水。
蒙娜痛心疾首。這些年這些日子,她體會到了中國人的苦,骨子裡熬出來的痛。真實寫下來,當真字字血淚。
雁飛將一隻蘋果削完,長長的皮連著,抖一下,掉落下來。她把蘋果遞給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闆是被法辦的。」公法?私法?蒙娜已經不想問。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蘋果,酸到牙根,說不出來的酸。見雁飛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疊水果刀,側面的她,單薄的身,豐富又蒼涼的眼神。她的靈魂又不知道飄去哪裡了。淒迷的人生路,還需走下去。雁飛家裡多了養病的喬綺,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謝絕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蘇阿姨為新年忙活起來,除塵撣灰,棄舊換新,做了糖年糕、蛋餃、肉圓並好多應節菜色。雁飛放了她年假,她一走,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更寂寞了。(奇書網|Www.Qisuu.Com)喬綺到底也是要回家的,她家裡人來謝罪。行兇的弟弟腆著臉,臉上的傷口未癒,在喬綺跟前跪了下來痛哭,請求原諒。於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過年。蒙娜唏噓不已,又從雁飛處知曉不少花國辛酸故事。繁麗的只是表面,內裡的千瘡百孔無法縫補。蒙娜對雁飛說:「你太寂寞了。」雁飛想,怎麼人人都說她寂寞。可是人人又無法伴她永久的。小年夜當晚,因泰半客人斂了玩興,回家做孝子賢孫主持過年,百樂門比平日早歇業。蒙娜的戲演到中場休息,有位同她長得相似的洋紳士來接她走,身上還是穿制服的。她的家勢想必不差,雁飛想,同她不是一個世界來的。她心裡真的孤寂了,獨自一個人走回了兆豐別墅。黑暗裡有人在等她。雁飛看到熟悉的長長的麻花辮,幾乎垂到地上。歸雲托著撐著腮幫子,坐在花台的台階上。雁飛的臉上頓時花開燦爛,笑道:「小心臟了頭髮。」歸雲站起來,手裡還挎了誇張的菜籃子,她說:「請你吃家宴。」兩人攜手進了屋,歸雲把籃子裡的菜一道一道放桌上,還一道一道報菜名。
「鳳舞九天。」雁飛笑著直揪她的辮子:「不過是醉雞。」「紅梅含瑞。」「紅棗裡塞糯米。」「金玉滿堂。」「玉米松仁罷了。」「春色滿園。」「油麵筋炒塌菜。」「鴻運當頭。」「煙熏紅燒肉。」「年年有餘。」「松鼠黃魚。」「步步高陞。」「香煎小年糕。」歸雲擺出最後一道菜,埋怨:「你真煞我風景。」「你可跟了誰學出一口的四字成語?現賣到我這邊來。」雁飛掩不住笑,同歸雲一起擺好桌子,還從酒櫃裡拿出一瓶茅台來。「不成不成,我會醉死。」歸雲見了打退堂鼓。雁飛已給她滿了一杯:「就一杯,應節。」兩人相挨著坐下。雁飛不免回憶往事:「當年咱倆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歸雲為她布菜:「往事不回首,我們都要向前看。」雁飛問她:「大年夜準備怎麼過?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全部請來店裡。」「你不怕杜家老媽媽受不住刺激?」「最焦頭爛額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大家心裡都有底。」「你越發有辦法了。」雁飛同歸雲乾掉一杯。「你也來。」「我不來。多有不便,只會更添亂。」雁飛笑著解釋,「雖然最尷尬的日子過去了,但還需左右兩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那你就一個人了。」「不,今天有你。」菜是冷的,歸雲在灶披間略煸炒加熱,少了新鮮出鍋的時新,可吃得歡悅。
雁飛還將歸雲留了宿,兩人同床,說了很多話。「你小時候就是個乖巧又伶俐的丫頭。」「我爹說你沉穩,很多事放在心裡不會輕易說,但是個有主意的人。」「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小雁,一定一定要堅持生活,洩了氣就什麼都完了。」「小雲,我實在愛你,你身上的朝氣永不散。」又彷彿回到了滾地龍,曾經的相依相偎記憶猶新,抑或永不忘。大年夜一早,雁飛一路送歸雲,直到「老范飯莊」,再折回時,她聊賴了,逕直去了外灘的濱江大道。江邊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濕寒能把人冷透。雁飛縮了縮肩。江波如橫練,岸邊風光流轉,屬於萬國建築,不屬於中國人。江山偶駛過一兩艘舟楫輪渡,也是隔了江煙,隔了寒霜。
小時候爹說要帶她去上海,她問上海是什麼樣子,爹說:「上海有條江,養著上海人。」
這條江叫黃浦江,她並不養著上海人,她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岸邊的悲歡離合。
雁飛冷清清地又一個人回家。今天還有人在等她。「今晚出台不出台?」籐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籠著霜,寂寞如雪。「去哪裡?」「我想找個人一起吃年夜飯。」結果籐田智也把她帶到四馬路臨西藏路的一家火鍋店。「這裡有最好的炭爐和砂鍋,湯滾火猛。」「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他領著她走進去,店面不大,客人更少,僅三兩桌,但稠密的熱氣,熏得一室皆暖。
籐田智也點了酸菜魚鍋,雁飛點了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為他們點菜的是個穿著洋派,態度和藹的老頭,卻來經營火鍋店。籐田智也問他:「您還記得我嗎?」老頭瞇眼仔細打量他,恍然大悟似地道:「哎呀!您來了!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他走後,雁飛問:「他還記得你這老客人呢!」籐田智也笑笑:「他不記得了,誰會記得當年為他燒老虎灶、每日幾個銅板的小癟三。」
雁飛也笑:「我當年討飯一日都未必能討到兩個銅板。」酸菜鍋上來,撲鼻的酸香。她不禁摀住口鼻,胸中欲嘔。「怎麼了?」籐田智也問。雁飛拍拍心口:「沒什麼,我倒不大吃酸菜魚的,不太慣這個味兒。」籐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魚湯,當年她把酸菜魚湯的秘訣說給了這家的老闆聽,換了我可在這裡連喝一個月的羊雜湯。」熱氣泛酸,喝在口裡的湯也酸。雁飛胃口不錯,待得一盤一盤鮮嫩的肉片上來,起了刷涮的興趣,樂滋滋地看著鮮紅的肉片一點點泛了白。籐田智也為她用腐乳和花生醬調了一碟醬,灑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飛叫著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雁飛撈過醬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愜意。籐田智也看到的雁飛的臉是隔著霧氣的,朦朧的,帶著從未有過的童真和溫柔。
「吃得掉那麼多?」「火鍋就是要撐圓了肚子吃,才夠痛快!」「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裡記述過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這才是人生快事!」雁飛信手將湯鍋裡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腦全部撈取出來,丟到籐田智也的醬碟子裡,堆成小山丘。
「王亞飛,你有沒想過解甲歸田?」「謝雁飛,你有沒想過洗盡鉛華?」湯已濃,火欲旺,等著人去赴湯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這樣被煮熟。
四圍不盡白茫茫,一望無窮不知哪裡是歸路。往事只能回味。爆竹響了,聲聲震耳。他們似乎沒有再說話,抑或偶爾又說了一兩句,只是被熾烈的爆竹聲遮住,聽不清對方到底說了什麼。直到爆竹響得最猛烈的時候,散了滿桌的白霧,結束了這頓年夜飯。結賬出門,南北分行,宴散之後仍須回到自己的地方。籐田智也半夢半醒,還留連著熱煮的火鍋的馨香,只是微露晨曦有點冷,把他凍醒了。原來他半開著窗,睡了一夜。現在應當是上海的早晨,但是不是他記憶中的上海的早晨。這裡的早晨是死的,缺乏上海弄堂的喧鬧,萬籟俱寂。他醒了一會,才想,這裡是日軍司令部的軍官宿舍,怎麼會有弄堂的風光。這裡什麼都沒有。在東京大學唸書的時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櫻花樹,他在窗下的書桌上放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櫻花的花瓣飄落進來,灑在相架周邊,鋪成一片虔誠的禱告之地。他喜歡看穿旗袍的女人,無關外貌的欣賞。「中國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體現一種東方特有的含蓄的美。但旗袍之美又在於放,和服之美則在於收。就如中國的美是長江滔滔、海納百川的雄壯,日本的美是停駐在富士山頭那一極點雪景的優雅。」卓漢書頭一回給他們上課,就做了這樣一番中日區別的言論。
日本學生不滿了,立刻挑釁:「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國的美是大氣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氣的?」卓漢書寬和地笑,不與這群日本孩子計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中國的美是外放而寬容,日本,則收得太緊了。」學生們開始熱烈討論,他的思緒則飄到了旗袍上。這種含蓄的放,他想他是懂的。
他記憶裡最深刻的是母親那一件件轉花燈似的旗袍,母親高興的時候抱著他說:「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櫃檯,這些旗袍永遠彈眼落睛!」她最愛穿白色。但是白色難洗,沾上一點斑痕,就非得花大氣力去清潔。母親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會非常費力,非要洗淨不可。大冬天裡,他見母親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蛻皮,央叫一聲:「娘別洗了!」湊上的小臉轉頭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後來到了長崎,父親的夫人也愛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溫順內斂的日本傳統婦人,經常拉著他的手,幾乎懇求地對他說:「我就是你的媽媽。」可他不想叫她「媽媽」,他只叫她「大娘」,還用中文叫。她聽得懂,被迫微笑著應下來。
父親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身體因酗酒而異常糟糕。他在醉倒的時候不像母親那樣會打人,他只會癱軟如泥:「我不敢忤逆兄長。」的確,在伯父面前,他說話時永遠低著頭。伯父是家族威嚴的象徵,軍功赫赫,身份顯耀。在家宴上都必得軍裝挺拔,佩滿勳章,荷槍執劍。近身三尺盡殺氣。但有什麼用?他也生不出兒子。一連換了三任妻室,第三任還是強搶來的,不過因為法王寺的沙彌說過這位夫人命格旺子。
籐田智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伯母。他去長崎時,是這位夫人進門的第三年,仍然無子。中將異常惱怒,每回與夫人同房,滿屋子都會聽到夫人驚慄的哀嚎。待到中將異常惱怒地離開,大娘就會帶著僕婦捧著一盆淨水進房。父親教他寫中國字,他突如其來地想到,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算不算籐田家族的魔咒?他只看到父親和伯父爭執過一次,為了是否送他上軍校。那時他拿著東京大學的入學通知書,站在花園裡。春天花更爛漫,八重櫻漫天飛舞,他開始有些懷念上海的梧桐葉。父親從伯父的書房裡走出來,拍著他的肩膀,說:「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東京。」
臨行的時候,伯父領他進了劍道室,指著擺放在神案上的軍刀。「你父親沒有資格拿起這把軍刀,等你來拿!」只是還來不及從東京回到長崎,他就被應徵入伍。「智君,現在是你學以致用,報效天皇的時刻。」伯父親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輪渡,父親和大娘都沒有來。伯父說懦弱如他們是沒有資格為英勇的戰士送行。那天也是春花爛漫,他穿上軍裝,英挺立地,他說:「我們有更好的條件來保存珍品,我的願望便是將東亞歷史全部完美繼承。」自此,夢想照進現實,他的世界越來越空。籐田智也起了床,穿上軍裝,懸好軍刀。他去謁見伯父,長谷川也在。白天仍舊森然的辦公室,門坎很高,紅木金鎖,滿室朱紅青藍,是屬於中國的顏色。
「我仍贊成智也的建議。」籐田中將望著眼前的手下。不論是大佐還是侄子,他都當作得力干將。「卓漢書已死,還有誰能復原《思故賦》?天皇壽誕近在眼前。」長谷川道。
「我來。」籐田智也將軍刀擺在大將的辦公桌上,「內容無人見過,便好偽造,章鑒也不會是障礙。」他想,他說晚了這句話。三方協議達成,一份偽造好的字帖即將被送往日本,恭賀天皇壽辰。再討論下一宗事件。「張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訴,最近屢有合作夥伴被暗殺,希望我們給予支援。」長谷川斜睨了籐田智也一眼,籐田智也一聲不響拿起軍刀,轉身欲走。籐田中將叫住他:「智也君一起聽。」他不得不留下聽。長谷川也不得不說:「我已派人查過,最近那些暗殺行動,大多是一名綽號『玉面羅剎』的神秘人物組織。有傳是國民政府的人,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間流氓組織。」籐田中將點頭:「我聽說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淒慘,如今人心惶惶,嚴重阻礙我軍同中方友人的良好合作,務必將之剷除,殺一儆百!」他再看向籐田智也:「中國共產黨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動極頻繁,用報刊傳單鼓吹抗日思想,影響大東亞共榮圈的建立。我已無法再容忍這些詆毀帝國軍隊形象的情況,必要的時候,需採用嚴懲手段以儆傚尤!」籐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說:「我只是負責文物的搜查。」「這兩件任務由長谷川統一負責,希望籐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國軍隊一向以團結一致,溝通無礙為榮,兩位明白?」兩人立正行禮。只是長谷川仍有話說:「我本人一向以帝國軍隊的團結為榮。但最近聽說我軍某團被共產黨的八路匪軍擊敗,發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軍地雷的事件。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籐田智也一眼,再說:「帝國榮耀至高無上,不容褻瀆!我向中將保證,嚴管部下,絕不出現類似事件。」說完肅立。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謀遠慮地說這番話。雖他還需仰仗籐田中將的提拔,但再也無法容下籐田智也幾次三番的反調。
他心裡有芥蒂。中國的春節之前,他派人同籐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書畫篆刻名家齊白石專制賀壽章準備獻給天皇作為新年賀禮。部下空手回來,順便打了小報告。在齊白石家裡,那不識相的枯槁老頭對面前白花花的銀洋看都不看,只說:「老朽老矣,早動不得手了。」部下怒極,本要動武力,被籐田智也呵斥住。賀壽章自然是沒有到手。他的幾次行動都因為同籐田智也的意見分歧而不了了之,長谷川是把火冒了三丈高的,但又礙於此人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但,以後不必了。他陰惻惻地冷笑,中國人既有漢奸,日本人中怎麼不可能產生日奸?尤其血統不純的,嫌疑更大。他得了把柄,能夠牽前制後。籐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將急需提拔的繼承人,竟然有一個詭秘的身世,還這樣不爭氣。長谷川滿意地觀察到籐田中將不動如山的神色稍稍動了。繼承人出了任何差錯,這位中將在中國戰場上所有的拚搏都將付諸東流。日後千秋功業誰來繼承?他們日本人也是要千秋萬載,功勳永駐的呢!所以他這樣在乎血嗣。捏在蛇頭七寸,長谷川志得意滿,趾高氣昂出了籐田中將的辦公室。籐田中將也死死盯著走出門的長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氣。「保護籐田家的榮譽是我的責任,更是你的責任!」他站起來,目光停駐在窗外的黃浦江上。一年前,海軍從江上打進這裡,他想再進一步,再建陸軍的卓越功勳,也是他籐田家族的功勳。目標:黃浦江邊的租界,那座孤島,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帶。那裡比東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條汩汩的大動脈,有帝國急需的血液,濃稠、新鮮、能創造無窮魔力。他的手必須握到那條動脈之上。因此,他的繼承人必須和他一條心。籐田中將又斥道:「你得給我收斂點!上回竟為支那舞女在租界內殺人,也無怪長谷川會側目。此等醜事,如有再犯,休怪我嚴加處置!」只是籐田智也聽似未聽,只看著黃浦江,心思飄得久遠。長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黃浦江,在他腳下靜靜流淌,從不曾停歇過。
黃浦江的南邊的外白渡橋,是向抒磊在空閒時候徘徊的地方。橋北邊有持槍荷彈的日本衛兵虎視眈眈,隨時會更進一步。他手裡捲著小紙條,看一眼他就能記住名字。揉碎紙條,丟進黃浦江裡,被瞬間吞噬。
滔滔江水不停留,他卻要被迫停留,留在這裡。他想去更轟烈的地方,卻是不得的。
向抒磊一直記得,秋天的東北淪陷的那天。東北有重兵良將,糧彈充足,卻保護不了老百姓。日本兵殺進來,中國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無望地等待悲慘地獄的降臨。烈火熊熊的秋天,誰都忘記不了。向家大宅裡他們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經來不及。日本兵闖了進來。他們仇富,尤其是中國富人。宅子裡的珍寶古玩、紅木傢俬、糧倉裡的預備過冬的糧食都讓他們眼紅,無一例外被洗劫一空。不但搶古玩,搶糧食,他們還要玩更刺激的遊戲。父親在他的面前被開膛破肚,母親被一隊低等日本兵輪姦。他也不能倖免。那個日本軍官坐在平日父親坐的太師椅上,看著手下瘋狂的殺人遊戲。漢奸們不甘落後,為向日本皇軍獻媚,出主意變換花招。「從這裡鑽過去!」漢奸翻譯摁著他的頭,推著他從叉開兩條腿的日本兵胯下爬過去。
他們怎會就此滿足?他便又被綁起來。漢奸仍充當幫兇,殘害少年。「叫皇軍一聲爹聽聽!」「不叫!」漢奸偽軍自覺失了顏面,下了手裡的皮鞭,變本加厲抽到孩子光潔的後背上。
「媽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不叫!」他由始至終只回答兩個字。最後漢奸偽軍抽累了,找來烙鐵,在他眼前晃一晃。「叫不叫?」「不叫!」瞬間,他聞到自己的肉體被灼熟的焦臭。疼痛錐心,無法承受,張大了嘴,卻喊不出來。他虛弱的慘叫令他們非常快活,向抒磊狠狠閉住眼。體無完膚,神志不清的他其實看清楚了那張操縱著這一切罪惡的嘴臉。漢奸翻譯叫他——「長谷川少佐」。這個漢奸翻譯兀自得意地磔磔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上頭的人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皇軍還沒盡興。他腦筋一轉,望著半昏半醒的男孩。男孩有一雙北方人少見的丹鳳眼,柳葉薄唇,端的是唇紅齒白。正面的皮膚未受傷害,潔白如玉。這樣俊美的北方男孩,真是少見。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獸的侵略者:「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還俊俏得多!」
至最後,終成男孩一生的夢魔。忍辱負重偷生的母親把兒子從死人堆裡挖出來。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氣。
有一口氣就有希望。向抒磊攏了攏衣襟。他只能等,等一個渺茫未知的報仇雪恨的機會。與敵人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練,我就知道你跑來了這邊!」向抒磊回了神。眼前的來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檔,那位讓無數中國婦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總記不牢,因為太複雜。她叫吳楓露。吳楓露一直對他有意思,明的暗的表現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冷漠。她的一往情深該是感動他的,可他總是漠然的。他們是不清楚他的底細的,吳楓露還私下同話劇團其他女演員講:「他越是那樣,我就是越喜歡他。」她哪裡知道,就在那日同他出了那旅館,他找借口又折回去了,摸清了底細,集合了些人力,他能不按上面的指示幹活,把杜歸雲給救了出來。她只懂他的表面。或許只有這樣,才是她的幸運。做人半懂不懂,糊里糊塗,是最幸福的。「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散散步。」向抒磊說。吳楓露堅持:「我陪你?」「你回去!」「向抒磊,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他唇角一揚,笑得若無其事:「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的。」吳楓露頓足,眼中憋了淚,委屈地走了。當年小雁說:「我喜歡你,向抒磊!」他別開頭。她再說:「我只和喜歡的人說喜歡。」那時她十五六歲,正被唐倌人調教出一些風情。她的眼睛霧濛濛的,看似悲傷,但堅定的時候,無比堅硬。她不會喝酒,在大年夜喝醉了,頭垂在他的脖頸,絮絮說著話。長春的家破人亡,逃難的淒苦,寄人籬下的朝不保夕。他感同身受。酒醒的時候,她忘記到底說過什麼,可他記得。他竟肯屈就,教她寫字,幫她提水,帶她跳橡皮筋,還想給她買旗袍。存心還是無意,已經分不清了。她最後的眼神,好像能看穿了他,也許真是看穿了他的隱藏。但他是在他的世界被顛覆後才遇見了她,已經晚了。她是不懂的。最後,她只是咬了他一口。可傷口太淺,慢慢淡化,終於消失。為什麼他要的總是會消失,他的恥辱卻要跟著他地久天長。如果他們在家鄉相遇——他不能再想。天晚了,他應當離開不屬於他的江邊。
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二七 春愁無盡處
雁飛在百樂門開舞前,向袁經理告了一個長假。袁經理搔了搔頭頂緊剩的幾根毛,先就問:「是不是『夜上海』挖角?」心裡想的是,日防夜防,他顧著了生意,極力斡旋討好,幾方都幾乎擺平,連上頭的大老闆都睜眼閉眼,眼看是要好起來的。但,偏沒顧著手底下的紅人。這座孤島,因為孤獨,所以愈加放蕩。連舞女都供不應求起來。家家都經濟了,蓬勃著別苗頭。先前有了「仙樂斯」,後來又有了「夜上海」,挖了他手下不少好貨色。連雁飛都來告假了,他十萬分緊張。雁飛只是瞧他草木皆兵的樣子實在好笑,忙道:「自然不是。我在你老袁手下做了這些年,操守一向好,有口皆碑!」這倒的確,袁經理暗忖。謝雁飛確實比一般舞女更懂進退,在大紅大紫之際被王老闆包下的時候都沒拿喬歇過舞。也不怪他有時會偏向她一些,連江太中的事都給極力壓了下去,雖也是因日本人那裡放了話的。「有大戶頭給了你金籠子?」雁飛微笑。袁經理以為猜到了位,又問:「一年多少數?難不成還娶你做小?是不是日本人?」
雁飛便道:「老袁,你是這行當裡的領頭羊,時好時壞最是拎得清楚。我也不把話說滿了。如果好呢,也許我就真的從良,如果不好,我可還要捧你這邊的舊飯碗。」袁經理不悅:「小謝,你哄我呢!你提出休假,我沒二話。如今這頭眼看是要摘了你牌子的生意,還說甚回來捧舊飯碗。咱們別來這套!」「你看呢?」雁飛依舊笑著。袁經理琢磨著木已成舟,多說也是無益的,只消不時拆台腳便成。他不再勉強:「你都鐵了心,我有什麼好多說的。咱們就只好青山綠水,後會有期!」但又另外盤算,趕緊物色新人,用他的腦袋瓜包裝好,取個響噹噹的藝名,照樣能再紅個有聲有色。想一想,心又定了,故此也就不再多囉唆了。雁飛也暗歎,沒想到這位向來爾虞我詐湊合著一道營生的袁經理遠比很多人瞭解她。
人生處處有意想不到的知己。這樣的人物不在上海灘混得開,還有誰能混得開?雁飛恪盡職守去跳最後一場舞。舞廳正熱鬧,蒙娜最近當紅,不但每日有無數台票,更多了不少洋人來捧場,現在百樂門的整個焦點都是這位金髮碧眼的洋舞女。雁飛看著她跳得滿場飛,終了,她轉了過來。
「我大約這個月就準備不做了。」雁飛並不意外:「祝你寫出好文章。」蒙娜擁抱她:「你很神奇!」「你也是!」雁飛含笑攜她一起去酒吧,為她要了威士忌,自己要了橙汁。要和她碰杯告別。
「你的不是酒!」蒙娜埋怨。「袁經理痛失英才,我為他哀悼一下,故不用酒了。」她先乾為敬。蒙娜豪爽,干了下去,又被人叫去跳舞。她要拉著雁飛一起,被雁飛笑著掙脫了手。
她看著蒙娜繼續在舞池裡搖擺,好笑地想,這回袁經理虧本虧的夠大了。她捶了捶腰背,這個時機,正是該退,不然虧大的那個會是自己。想著,手撫住小腹,已有些鼓了,那裡有蓬勃生長的生命。她含笑把視線轉向正和客人跳貼面舞的喬綺。虧得她那句「我自己的孩子,我怎麼不想要」,她醒了,所以留了活口。她想,是啊,這具腐敗身體,還能有新的生機,屬於她自己的生機。她怎能放棄?當年唐倌人跟了周小開之後,就想方設法要為周小開生個一兒半女,以此正式嫁入周家。可總如願不了。她坦誠地對小雁訴苦,說不想周小開用這個做借口去流連別的女人。第二日就狠心咬牙,把剛滿十六歲的小雁送進周小開的虎口。可她更不願小雁做成她做不成的事,熬了湯,放下身段伺候小雁喝下去。但還是覺得不妥當,只有小雁同她一樣了,她才會安心。她拖了她下海,十六歲的雛妓被逼出賣身體。她同周小開說:「如今多了一個弄錢的法子。」周小開便沒了非分的念頭,他覷著了利,是小雁那具剛剛長成的身體,能為他還賭債。只是唐倌人機關算盡,仍拼不過天數,她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雁飛會惡毒地想,她能做到她永遠做不到的事,算不算對她最大的報復?
自喝了唐倌人的湯,她的生理週期就徹底亂了。有時候她用藥,有時候她不用藥,都沒有發生過任何問題。她以為這輩子注定不能完成一個正常女人該完成的所有事了。但,竟然會有了。這讓她心驚,也躊躇了一陣,幾番想下手,直到喬綺的事情發生。
她突然有些得意,唐倌人並沒有完全毀掉她的一切。她又贏了一次。以後怎麼樣,還不想細想,但此刻是覺得勝意的。雁飛將玻璃杯裡的橙汁喝完。因想得太出神,並沒發現籐田智也走到了她的面前。一抬頭,看見了,她揚揚手,歡迎他坐到身邊。他坐下,凝望了她許久,問:「解甲歸田和洗盡鉛華,你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少?」
雁飛的心「突」地一軟,傾到籐田智也的面前,扶著面孔問:「我像誰?」她也仔細凝望他,「你是個好兒子,遠在千里之外,還是記著你的母親。」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葡萄酒,晶瑩剔透的白色。她的臉也晶瑩剔透,比平日更多了柔和的光輝,是他從未見過的柔和。入口的酒,涼透了心。雁飛握住籐田智也的手。他們的手,也是冰涼的,似乎從未暖過:「你看,我是涼的,你也是涼的,這個世界冷透了。我們連自己都暖不了。」籐田智也執起她手,笑:「不是不能暖,而是不是你想要的那個人。」終於放開手,「你從來不騙人,也不騙自己。」雁飛站起身,拉著他進了舞池,微笑:「不騙人的謝雁飛請你跳舞。」「你今晚——很特別。」他擁抱她。雁飛伏在籐田智也的肩頭,熟練地邁了步子。她同許多人跳過舞,不可否認和他是最合拍的。他懂她的舞步,她也懂他的。她低喃:「你不穿軍服的時候,是個很好的人。」「呵,我妹妹也這樣說。」「妹妹?」這是她還沒有聽過的。「我不算一無所有到底,至少還有兩個妹妹。她們純潔簡單,都是普通的女孩。」
他在歎息,她聽懂了,說:「她們也有一個好哥哥。」「謝雁飛,今晚你一直在哄我!」她不抬頭,也不再說話,只專心地和他跳這一支舞。最後,再看他孤身離去。
籐田智也離開百樂門的時候,沒有回頭。這座百樂之門,只有令他更加寂寞。他想,謝雁飛真是對的,兩個人的寂寞比一個人的寂寞更寒冷。雁飛靠在舞廳門前看著他的背影發了一會怔,直到有人上來打招呼。「雁飛小姐,好久不見呀!」是很久不跟著籐田智也出現的山田。雁飛笑著招呼:「山田先生最近哪裡發財?」山田笑瞇瞇指了指舞廳一角,長谷川正陷在女人堆裡,肆無忌憚對身邊的舞女上下其手。山田說:「新近結交的,也是一位豪爽的達人。雁飛小姐賞個臉?」說完笑著又瞥了眼長谷川。
雁飛瞭然,冷冷一笑,說:「我明天就要辭工了,以後怕是少有機會和朋友們聚聚。」〔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山田非常意外,驚呼:「哎呀!那真是十分可惜,不知雁飛小姐是否有了高就?」
雁飛點頭微笑,說:「我們這一行的最好的出路也不過這樣了,都是托乾爹生前故友的福,得了機會能出上海四處瞧瞧。」說完又客套幾句,便藉故甩下山田。下班後,雁飛約了舊日的姐妹同蒙娜在樂而惠擺了一桌,點了些好菜同大家話別。
她平日為人仗義,從不恃強凌弱,十分得人心。故筵席上,大家都有些依依惜別的意思。雁飛把盞敬了各人:「這些日子多虧得了姊妹們的幫襯,如今才有個好去處。往後大家各自珍重!」
眾舞女們均流連不捨,又說了好一陣子惜別的話。只有蒙娜在筵席後拉住雁飛問:「是不是有其他事故?」雁飛笑笑,只說:「我累了,歇一陣,好再飛唄!」蒙娜知道她心裡有打算也必是不肯說的,就不再追問了。散席之後,雁飛回了兆豐別墅,將蘇阿姨叫來跟前,說:「我有事要離開上海個把月,最多一年吧,家裡還需要你照看著。」並把家用擺將出來。蘇阿姨也吃一驚,不住問:「小姐還回來不回來?」雁飛不想她太過大驚小怪,笑著安撫說:「自然是回來的。這些日子裡你只需好好照看好房子即可,旁人若來找我,就說去了外地。」「好的好的。」蘇阿姨心神不定地接口下來,便聽著雁飛吩咐幫著收拾行李,卻發現雁飛並不帶日常穿的收腰旗袍,只管揀了幾件寬大簡單的衣物,且連日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一律不帶。
收拾妥當之後,雁飛蒙頭睡個大熟,次日清早就提著行李出了門。她覺著這個早晨特別清朗,天空藍似遠洋,萬里無雲。就像初來上海看到的那片天空一般。
春天的空氣是甜的,她深深嗅了幾口,神清氣爽。然後叫了黃包車出了兆豐別墅,拐個彎,先去愚園路。這裡一馬路兩邊儘是旋轉著的三色理發燈,看得人眼花繚亂。雁飛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小理髮店走過去。這條著名的「理發一條街」,剃頭店美容店不少,但她自來認熟人,只做慣一家店。這小店門口還有她盤頭的照片當廣告畫貼著招徠顧客。
她停駐在店門口,朝自己的舊照片扮了個鬼臉,推門進去。正做晨掃的燙頭師傅聽有客到,欲抬頭招呼,見是老主顧,便眉開眼笑,撣乾淨椅子請她來坐。
「謝小姐,今朝要軋怎樣的台型?」雁飛在彈簧椅子裡舒展了一下腰背,搖頭笑:「今朝不給你做大生意,我只要剪女學生的童花頭。」燙頭師傅嚇了一跳:「小姐呀,你阿是開玩笑?現在舞廳流行女學生頭?」
「只要是你阿東師傅做的,又在我謝雁飛頭上的,自然就是流行的。」雁飛將長髮放了下來,黑瀑布一般,幾欲垂到地上。她甩了甩頭髮。阿東師傅還是不可置信,只道:「搞不懂,真真搞不懂!」但也只能依照雁飛的意思,準備好器具,為她剪髮。頭髮一寸寸短了,黑色絲一樣毫無生命地躺在地上。雁飛的心卻活潑了,好像身體裡有東西在重生。梳妝鏡裡的她,滿臉是生氣,泛著紅暈,從未有過的容光煥發。連阿東師傅都看了出來:「謝小姐阿是有啥高興的事體?」她不答反問:「你家太太生了個兒子吧?」阿東師傅憂愁地直搖頭:「是個女兒。唉!難啊!」雁飛奇道:「女兒不好嗎?我倒是願意有個女兒的,女兒可貼心呢!」阿東師傅吐苦水:「又是一個女兒,都第三個了,以後嫁妝要累死我這把骨頭。現在做生意不要太難哦!那些白相人、巡捕、流氓、日本人,哪個是好惹的?專盯著我們這些小門小戶,前天又被一個日本流氓敲了一筆,巡捕房敲詐我們老百姓來的起勁,倒是不管日本人的。氣惱死我了!」
雁飛點點頭,心有淒淒焉:「這個世道,是這樣子的。我們又什麼辦法呢?」
人吃人,有一條食物鏈,循環往復,最吃虧的是最底下的那些人。雁飛閉上眼睛養神,手不自覺地撫摸著小腹,打著轉,小心溫柔。阿東師傅技藝高明,手藝靈巧,推子不拔毛,剪子更不打飄,悄無聲息,為雁飛剪斷三千煩惱絲,齊到耳後根,露出緞子般光滑細長的頸子。雁飛對著鏡子左擺右擺,齊額的劉海遮了原有的美人尖,密密地壓在眉毛上,讓臉上的孤寂一掃而空。這張全新的面孔是陌生的,新生的。她覺著新鮮,淘氣地對著鏡子笑了一笑。
「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女大學生了!」阿東師傅豎起大拇指,「謝小姐人美,剪怎樣的髮型都好看!」雁飛很滿意,付了錢走出理髮店,心情極靚。搶生意的黃包車伕拉著車子跑來她跟前。「小姐去哪裡?」「淡井村。」她樂得飛飛的,想,歸雲一定認不出自己。就不住催促車伕拉得快一些。只是一路到了歸雲的「老范飯莊」,卻看見六七個人在店門口圍成一團大聲爭執。歸雲同她店裡的老范陸明等人正被幾個流氓圍在正中,雁飛且聽有流氓挑釁。
「小店生意可真不錯呵?」老范不住作揖陪笑臉:「早上第一籠熟的小籠,可巧讓幾位先生趕上了。」
陸明不願意了,一扔掃帚,面孔一扳:「咱們合法營生,只知道合法規矩,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可不懂!」流氓豎起眉毛,待要發作。老范著急,忙止住陸明逞氣。陸明也不知哪裡來的怒氣,回店抄起條凳衝出來,眥目瞪他們:「誰再胡鬧,我和他拚命!」流氓們見這獨臂殘疾人這樣彪悍,都吃驚,又覺得丟了面子,怒火中燒,正兩方對峙。歸雲慌忙拉下了陸明,笑道:「我們只仰賴各方照顧維持這小店,小本經營還望多多包涵。」
一流氓見她生得漂亮,又像是這家店的老闆娘,就放肆調笑:「如果小姐肯請喝茶,我們倒是也能照顧照顧小店。」毛手毛腳探上來就要揩油。老范擋上前去隔開那流氓:「大家和氣生財和氣生財!」那群流氓本身就是欺負他們店小人少,又不像有根基的,壓根存心討便宜討到底,全沒把老范的阻擋放在眼裡。陸明看不下去了,沒命似舉了條凳便砸,唬得前頭幾個流氓連忙後退。
歸雲一看,怕真鬧大出了事,憋著氣,大聲喝一聲:「夠了!」她把頭一揚,站了出來,「我們店在租界裡是登記了的合法生意,也請過薛華立路的洋官爺喝過茶。咱們只懂那邊的規矩,開門做正當生意。幾位是大爺,來喝茶吃點心,我能給個優惠價,再要別的,我們店面小,也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