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話迂迴,氣勢又壓人,流氓們雖不全信,但也覺得她是個氣派人,怕真有些後台,不由氣弱了些。只道:「小姑娘口氣好大!」歸雲轉個頭,對老范吩咐:「薛華立路的官爺叫的早點還不快送去,晚了又得挨批!」
老范得令接翎子,忙道了聲「哎」。幾個流氓見形勢一合計,決定按兵不動,領頭的那個叫:「今朝爺們還有大事,先不管你這小攤子。」氣狠狠地帶著人跑了。歸雲等三人待他們遠了,方鬆了口氣。老范埋怨陸明:「如果剛才真打起來,那可怎麼辦?」陸明說:「對這干流氓不能太軟手,他們見好不會收,往後麻煩更大。憋屈透了,盡受這些兔崽子的欺負!」歸雲知道陸明自殘疾之後,心中的鬱悶情緒一直不得抒發,脾氣橫上來,九頭牛也拉不回轉,不好由著他繼續往下講,就說:「只今天稍稍唬了那幾個流氓,也並非長久之計,還是要另想個法子。」陸明突道:「不如叫展風哥請那些人收拾他們一頓。」歸雲沉下臉:「不成,這事萬不能讓展風知道,別再惹出是非來。」又對老范道,「還要煩你真去薛華立路跑一趟。」老范明白,是怕流氓們放暗哨,應承下來,當下裝模作樣動了身。前腳出去,雁飛後腳就進來了。歸雲認了半天:「小雁?」雁飛應景地轉個身給她看,「認不得了?」歸雲見她手裡提了行李箱,就問:「要出遠門?」「不,來投靠你。」她將手裡的行李交給了歸雲,又道,「我在淡井村東邊的弄堂裡租了一間亭子間,要長住些日子。」歸雲奇問:「怎麼要搬來這邊獨住?」雁飛挺了下腰:「等小傢伙生下來再做打算。」歸雲大吃了一驚:「你——你——懷孕了?」雁飛坐下來,笑得十分滿足,直點頭,說:「這次我要搶在你前頭了。」一臉喜悅再不隱瞞,直笑至眉眼生春。歸雲只覺得雁飛那笑容真真是柳眉初展,百花齊放。誠然,仍艷麗,但這艷麗是清新的,滿是光輝。又因剪短了發,露出細頸纖身,端的是煙姿玉立,水潤動人,看得人如沐春風。
「你,很不一樣了!」雁飛比比小腹:「會變胖,皮膚會松,也會丑。」她朝歸雲扮個鬼臉,再拍拍自己小臉,難得人前如此俏皮活潑。歸雲又喜又憂慮,因見到雁飛少有的全然放鬆,她的快活感染了她,她好奇地摸摸她的肚子,真不敢相信那裡已經有了小娃娃。「往後你同卓記者結婚,也會生寶寶的。」歸雲臉一紅,雁飛掐掐她的小臉,憐她不解人事。大上海千變萬化,但眼前的大辮子俏丫頭總也沒變。她總忍不住想要保護她:「今早的事情不礙事吧?」歸雲歎氣坐下:「先用陣勢騙走了他們,往後我還真不知怎麼做。」「卓記者人面廣,或許有法子呢?」「怎好去煩他?他裡裡外外夠煩的,我再煩他,他會累死。」雁飛想了下,道,「對付這樣的人無非兩個法子,不是『擒賊先擒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歸雲通透,立刻領悟,只愁沒門路。雁飛總應該是有的,果然雁飛又開口了:「霞飛路這片的小流氓都有頭領著,不如——」「不好。」歸雲打斷雁飛的話頭。雁飛既然在這時刻拿了行李投靠她,必是要清靜了,如因此事再讓她拋頭露面,豈不是教她功虧一簣?雁飛知她心意,難得她的這份心,愈加珍惜。她還倒過來寬慰她:「我也橫著呢!既然當了老闆娘,哪裡讓人輕易欺負去。你這個准媽媽還是安心生寶寶吧!」兩人也不再說這等閒話。歸雲高高興興跟著雁飛去了她新租的亭子間,屋子裡的家什擺設雁飛一應是準備好的,窗簾桌布,俱都是西洋紗,粉色的,溫馨又暖和。歸雲從心底放了心,笑道:「你果真是個周密的人。」雁飛也笑,摸了摸窗簾,又搖了搖早買好的嬰兒小床,不禁說:「如此過一輩子也是過得的。」
歸雲大喜,握她的手:「那再好也沒有了。」開懷笑了,不住說,「我要去買奶瓶、奶嘴、尿壺來。」雁飛嗔她:「花那麼多錢,真是孩子氣。」歸雲道:「我要做乾媽媽的,怎能不花這個錢?」 忽又想到裴向陽叫過自己「乾媽媽」,卓陽「乾爸爸」,一陣臉熱。將雁飛安置妥,歸雲才靜心想了些應對的法子,有個萬難的法子,她思忖了很久,最後拍拍腦袋瓜,決定試他一試。她忐忑地去了卓陽的報社。她估准了卓陽准在隱蔽的辦公室辦公,但掛做洋旗報老闆的蒙娜必定會老辦公室裡的時候。報社的辦公室早變得霏霏靡靡,到處掛明星海報,還有唱機放著好萊塢的電影歌曲。歸雲去的時候,蒙娜正埋頭做翻譯,一見歸雲找她,大吃一驚。她們不過蜻蜓點水般相交那幾次,中間就隔了個那麼重要的人兒。蒙娜曉得,歸雲也曉得。
蒙娜的面色不好,說:「陽不在。」歸雲走進去,她也不讓座,歸雲就站著,朝她鞠了個躬,把蒙娜嚇得從座位上猛站起來,稿子都掉地上了。「你這是做什麼?」歸雲誠懇地笑:「我請蒙娜小姐幫個忙,我想邀請您的哥哥和他的同事們來我的小店吃頓飯。」
她用了雁飛的第二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把謊圓滿了好自救。然而這樣的自救,未免是稍稍屈尊的,可是歸雲不得不心甘情願。蒙娜面色很怪,但也不是不通人情,聽她提出這樣的請求,心知必是有事的,她只問:「幹嘛要求我?你有你的陽。」歸雲道:「因為你可以幫助我,我無能為力。」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說了,末了,道,「真是個不情之請,我也曉得的。很難,我並不想這樣求人,可是沒有辦法。」這樣一說,她倒顯得楚楚可憐了,觸動了蒙娜的心。她是又堅韌又柔弱,難怪陽會這樣喜歡。蒙娜想,她畢竟是比她強的,也許太強了,陽才不喜歡。左一想,右一想,終究俠義心思佔了上風。她問:「你就信我能幫你?」歸雲微笑:「如果我不信你的為人,就不來了。」蒙娜暗歎,這位中國小姐的度量,也真是難得的,沒想到她這樣爽直坦陳,竟是對上了自己的胃口。還有,她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是更對胃口的。蒙娜驕傲的心得到滿足,也寬容了,也讚賞了。
歸雲瞧她的眼波動了,望住她瞧,她就坦蕩地看著她。終於,蒙娜歎口氣,說:「我們不是應該打一架嗎?可我為什麼還要幫你?」歸雲又鞠了一躬:「謝謝你。」蒙娜口頭雖尚未正面應承下來,但大抵是給了肯定的意思了。歸雲明白她的心境,心底感激不盡。兩人實則也無多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各自還是有些許尷尬在。恰好莫主編手裡拿了本雜誌喜不自禁地走進來,正碰上歸雲,來不及招呼,莫主編就喜孜孜將手裡的雜誌遞給歸云:「你瞧瞧,這雜誌可做的好?」歸雲莫名奇妙,但也將雜誌拿了來瞧。那是一本圖片照片集,封面是一位戰士折斷了太陽旗。畫風鏗鏘有力,印刷得也鮮艷,只有薄薄幾頁。她翻開集子,裡面有照片有圖畫,配著文字。她雖是外行,卻也瞧得出這集子的製作之精良,排版之鮮明。只是翻到一頁連環畫,畫上的是前線戰士冒著炮火衝向敵人的堡壘,硝煙的氣息撲面而來。歸雲口裡說著「好」,心卻黯然了。莫主編倒是眉眼神采奕奕,說話洪亮有力:「沙飛他們是好樣的,前線那樣艱苦,沖印排版器材那樣簡陋,他們還能作出這麼好的畫報,有這麼好的美編和攝影記者。咱們大大震懾了敵人,前線的小日本還當咱們的戰士是蒙著眼睛只看槍炮的土包子呢!嘿!我也想衝到前線跟著沙飛這小子干報紙了。」蒙娜也不禁過來瞧,她同莫主編是內行,不由並頭接著開始討論畫報的編排和製作了。歸雲聽不懂,也不欲再多打攪他們,就道個別離開了。她回到飯莊,正值下午清淡時分,老范去了菜市場。這些天她和老范又琢磨出新的經營路子。年前,店裡的餃子餡、小籠餡等各類半成品賣得空前的好,看來是被顧客受落的。歸雲想,最近租界正鼓勵菜市場有序經營,那裡生意愈發好了,但還沒有半成品的攤子,也許是個機會。老范就自告奮勇先去探探風向。其他夥計也都在午休,陸明坐在灶庇間的門沿發著呆。歸雲挨他身邊坐下,推了推他:「快些休息去吧,你總讓自己這麼累,剛養好的身子受不住的。」陸明茫茫然:「小蝶還不願見我。」「我明天再去勸勸小蝶。」「歸雲,你幫我帶句話,以前你們唱戲,我常蹲在你家天井外聽。我記得以前你們唱過的詞兒,什麼『活著我們在一處,死了化灰我們還是在一處』。後來我同小蝶這樣說,她很喜歡。你告訴她,我當初怎麼說現在仍是這意思,活著我們在一處,死了化灰,我們還是在一處。」
他的聲音那麼平靜,又那麼惘然,一字一重音,敲得歸雲的心嗡嗡的,不能透氣。
怎麼安慰?可如何安慰已經不重要。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歸雲起身,往灶庇間找事做,唯有手裡勞作,方能忘卻一些難過的事。在一方天地間,讓頭腦空洞,或可得些安慰。她不知站了多久,腰背有些麻木,才伸直了身子,就被人從身後猛然抱住,一旋,被按在牆壁上,眼前一黑,就被吻住了唇。儘是唇舌的糾纏,相濡以沫。好久好久,才被放開。她看到卓陽的扳著臉。
「你幹嗎?」她想推開他,可他堅固如石山,紋絲不動,「要讓別人看到不好。」
他說:「你就這樣不信任我?去求蒙娜都不來同我說。」歸雲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人真是!難道你還吃蒙娜的醋?」卓陽瞪她:「憑什麼她知道的事,我竟然不知道?我好歹也是這裡的老闆。」
「是是是,卓老闆,您夥計擅做主張沒有向您匯報。小的該死!」歸雲聽他說得霸道,就做小伏低心不甘地爭一爭他。卓陽聽出來,不高興,扳住她的面又狠狠吻下去。這次直到她氣喘吁吁,拚死勁用拳頭捶他才放開。歸雲羞得臉似會滴出汁的蘋果,連聲音都軟了:「惡劣的傢伙!」卓陽的心跟著軟了,好話好說了:「聽話,以後有事情一定要和我商量。」
「蒙娜不會同你說的。」她想,他怎麼消息這樣靈通。卓陽「哼」了一聲:「她自然得意,但別人不會說嗎?」歸雲暗歎,原來是莫主編,她想,還真不能稍稍瞞他什麼,就說:「你已經夠累了,這些我能做的。」「不要自己冒險,讓我擔心一樣是讓我受罪。」卓陽說,他是真擔心了,因而更不願意放開她。就這樣密密地貼在一起,身體中有一股暖流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是一種陌生的又莫名的悸動。
歸雲不舒服了,扭扭身子。「卓陽——你褲兜裡揣了什麼東西?咯著我了。」卓陽的臉驀地紅了,縮了手腳,退得老遠,擰擰眉毛又抓抓頭髮。「沒——沒什麼東西。」想一想,又說,「哦,是鋼筆。剛才寫稿子忘記拿出來了。」說完一溜煙跑出了廚房。「哦。」歸雲不做他想,繼續轉身做自己的事。過了好久,她慢慢回過神來。「哎呀!」咬咬唇,摀住臉,大羞。她終於想明白過來,這一回,是真的要從腳趾尖一直紅到耳後根了。卓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他果真不願歸雲多操勞,手法更比歸雲要巧妙的多。他不但請了蒙娜的兄長拉力,連中央巡捕房的警長都邀了來歸雲的小店,還請他們和歸雲老范等留了影。事後將這相片掛在店裡,很篤定地對歸雲說:「這次就徹底狐假虎威,看還有沒有人來挑釁。」
那伙流氓果然不甘,又來探了,自然是被相片給震懾住了。歸雲不免是服氣的,對卓陽說:「你的處事周全我永遠差一著。」卓陽笑道:「我自然是有我的辦法。」歸雲靠著他,不捨得離開,說:「卓陽,我越來越依賴你。你在我要滅頂之際,拉我出了水面,不至於活生生溺死。」「那不過是舉手之勞。我想如果沒有我,你還是有扭轉乾坤的辦法。就像小時候你賣唱幫那孩子,當時我想這個小姑娘好倔強,死也不肯認輸。」她想,他成了為她撐出一片天的傘,遮蔭遮陽的,沒了怎麼辦?心似雙絲網,患得患失。
其實幸福已經在接近了,慶姑漸漸不明著反對他們的交往了。這卓陽,但凡真要哄誰,嘴巴就一定抹了蜂蜜,讓人酥到骨子裡。大年夜主張兩家合一家一道吃年夜飯,是她自強,想要求個圓融。席間慶姑果真一直沉著臉。卓陽見了慶姑行了一個大禮,奉上的見面禮是燕窩,還是上等官燕,連歸雲見了心裡都打了篤。可把慶姑給震住了。卓陽還有零星小禮補上,什麼法蘭西的胭脂膏子,英吉利的雪花膏,蒙古新產的冷毛。也不知他托了多少關係弄來那麼多,看得慶姑眼花繚亂。「杜媽媽,往後您有什麼吃的穿的用的,儘管和我說。」他嘴甜,就坐在慶姑身邊,傳茶遞菜,做得周周到到。慶姑就不好再發作什麼了。後來家裡安了電燈,這新裝置總讓慶姑用起來怕怕,因為經常會跳閘。展風不會修這些玩意兒,還是卓陽趕來修的。一個人危險地站在交疊搭起來的凳子上,仰著頭給重新接電線。
慶姑怕他摔下來,小心翼翼扶著凳子。事後,她向小蝶娘念叨:「算了算了,就當嫁女兒吧!有這麼個貼心又有檯面的女婿也蠻好。」
自覺是多了一個依靠。她開始張羅給展風做媒,不想展風脾氣強,推脫多次。實在推脫不了,就坦白:「除了歸鳳,誰也不要!」慶姑驚了,忙問:「你發的什麼瘋癡?」展風不說,母子間堵了好多天的氣。歸雲來勸,展風只說:「大丈夫一言九鼎。」歸雲說:「但老人家那裡還需安撫安撫。」展風說:「我是想好了的,既是不能和自己最歡喜的在一起,那麼就要擔起應負的責任。不然我這輩子都算是白過。」歸雲暗忖這話八成是向抒磊教他的,便道:「你跟了向先生後,倒比以前多了很多想法。」
「我很服氣向先生,他和王老闆不同。」展風摸頭,想著說詞兒,「王老闆是那種頂要面子的,他好像什麼都不要。」歸雲點頭道:「向先生也是奇人了。」展風搓了搓手,說:「等歸鳳回來,我們就真的一家團圓了!」他又說,「我們去見一見歸鳳。」歸雲答應:「我去,你在暗處等。」兩人在次日選了上戲前的時間去寶蟾戲院,戲院門口的海報上仍是歸鳳扮的林黛玉相,海報下排著密嚴嚴的水牌,歸鳳的名字在最前頭。方進山捧她似是不遺餘力,他們看見戲院裡還新開了小店,賣黑膠碟子,有歸鳳的,也有筱秋月的。歸雲讓展風等在戲院後弄堂的梧桐樹後,她轉到前面,找了先前相識的做清掃的娘姨套情面。裝作家窮需靠歸鳳幫襯,又許了娘姨些銅板。娘姨動容了,也是機靈人,懂歸雲的暗示,就說:「我看看歸鳳小姐是不是要解手。」待她進去半刻,歸鳳便東張西望跑了出來,眼一紅,二話不說就跑到壁角同歸雲擁抱。
歸雲再看歸鳳。她已不是她,摩登的燙髮,別著澄金的發卡,濃的妝,十指紅蔻丹,身著紫貂毛。她還是她,瘦了一圈的鬱鬱寡歡的清秀人兒,只是桃花不再艷。歸雲的眼也紅了,她說:「歸鳳,我們都會想法子救你出去。」「前幾個月給擺了酒,也算是他家的小。他現在好像更混出了些頭,日本人還來賀了喜。也肯砸銀子來捧我,筱秋月那些人的氣勢是比不上了。」歸鳳流了淚,「除非他死,不然我走不了。」
歸雲朝展風打個呼哨,展風衝了出來,人是好的,歸鳳看得呆了,半晌,才說:「展風,你好--」她該是安慰了,這個好好的展風就在眼前。展風一把握牢了歸鳳的手,說:「你等著,我不負你!」歸鳳的淚,更疾,幸福落下來,不敢接,只搖頭:「是我笨是我傻,呆呆自投羅網,落了這副田地。你們好好過,別管我。」歸雲也哽咽了:「不要洩氣,再難的日子咱們忍過去就好了。」展風只是說:「別傻!」看著他這樣,心碎了。責任更重,他說,「你要等我。」
歸鳳只是退,展風不讓,一把按痛了她的臂,歸鳳低低慘叫一聲,展風心知不對,撩起她的袖子來。她那原本應雪白如藕似的玉臂上竟有一排星星點點的火泡子。他同歸雲都驀地呆了。
展風身子一頓,就要衝,被歸雲死死按住:「現在不是時候。」歸鳳合了袖子,眸子卻迸跳了下,亮了,她倒說:「你們別為我急,狗被逼急了也會跳牆!他拘著我也無非是我入得了張老太的心。你們看到的這傷也是舊傷了,我哭到張家老媽媽那裡,他就再不敢對我用粗。」展風無言,心痛難以復加,再不顧旁的,牢牢抱住了歸鳳,一個勁說:「再等等,再等等就救你出來。」歸鳳順意地合了合眼,她盼得太久的人兒,和情意,如今擺在眼前。她自己擦乾淚,說:「我還能唱戲,這就是最大的恩賜。我知足了。」又握住展風的袖子,「只求你,只求你好好的。」
兩人相持,互相點頭,又隔了坎坷,不得相聚。歸雲淚如雨下,是替不了歸鳳的痛,切肉連皮,唯有極度的悲傷,都被亂世悲苦蒼白的歲月蓋住。展風心痛,是無力的掙扎,他被迫接受,可還需更加愧恨和苦痛。知命而不能抗命,只好認命。
歸鳳卻咬咬牙,疼痛之後的滿足,寸寸相思幸好未有成灰。娘姨出來催人,時間到了,只能淚別。再三叮囑也是惘然,人世間無端端的分離最是苦痛。
歸鳳一步一回頭,弄堂裡起了穿堂風,歸鳳那一頭燙好的發也飄起來,沒有依傍。她那纖纖細腰彷彿風中柳枝,隨時會折斷一樣。展風在後面叫:「我絕不負了你。」他已是萬不能負她了的。
二八 滿江紅?肝膽崑崙
開春的時候,卓太太從寶山買了一棵玉蘭樹的苗子回來,在並不大的天井裡植了下去。樹苗子尚青,稀稀疏疏的,但也遮著了天井的半邊天。春風一吹,有淡淡的樹葉子清冽的香。
歸雲很喜歡這棵玉蘭樹,比卓太太和卓陽更用心栽培它,她期待新的生命,也同樣期待雁飛腹中慢慢長大的孩子。這總讓她覺得人生希望無限。雁飛的身形愈發明顯了,她進出歸雲店裡的情形被老范夫婦等人看到,老范媳婦碎嘴,旁敲側擊打聽:「這個太太怎地沒有男人?」被老范一頓呵斥。歸雲恍若未聞,也不多向旁人解釋,只管自己落力照顧雁飛,還央卓陽再弄些稀罕的燕窩來,並將自小同雁飛的往事原原本本說給了他聽。卓陽讚道:「謝小姐是風塵奇女子,本不應用平常眼光來看。」歸雲才欣慰,卓陽又狡黠地加多一句:「往後咱們生養孩子,我也會好好補你。」
羞得歸雲無處躲,卓陽還逗他:「以後我們生八個,名字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天下雅事盡入到我家。」歸雲嬌嗔:「我又不是母豬,誰給你生那麼多!」卓陽抓著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他的心跳都在的她的掌心中,他說:「一個孩子太孤單了,我是獨養兒子,有過感受。兩個正好,我只要兩個。」她把頭埋在卓陽的懷裡,又一抬頭,他神思遠了,她不知他又想什麼,才要叫他,他又反應過來,湊到她耳朵旁問:「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歸雲羞惱了,用力捶他。「這樣的大學生真是侮辱斯文!」「大學生和生寶寶沒有因果關係。」歸雲氣得語塞,卻並非不通人事,她漸漸有了種女孩含苞待放的莫名的興奮的心情。
她向雁飛描述這種心情,雁飛只是笑,竟也問她:「你知道怎麼生寶寶嗎?」
歸雲只是將手放在雁飛的肚子上,那裡已經有些胎動的跡象,每當她的手掌感受到生命綻放的脈動時,就像貼在卓陽胸膛上感受到的心跳。她覺得生命是多麼得美好,多麼得珍貴!雁飛也覺得心是滿的,她的生命因為要誕生新的生命而豐盈。她學會不再想念過去,噩夢也少了,後來逐漸都沒了。她也常到歸雲的店裡看看,終於碰到展風,展風是大大吃了一驚,雁飛卻是俏皮地笑到打跌,她說:「小弟弟,恭喜我這個准媽媽吧!」展風來不及恍然大悟,還在發愣,結結巴巴道:「恭——恭喜!」想起問,「你結婚了?」
「不結婚,我自己做媽媽!」展風突然又有昔日的衝動,止著,又覺唐突。她之於他,是真正永遠遙不可及了。
雁飛一如既往拍拍他的頭:「你是男人了,我聽歸雲說了你和歸鳳的事。會不會恨我當初把你拉進這些危險的事情當中?」展風搖頭,他鼓起勇氣抓住了雁飛的手:「你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雁飛微笑:「我教會你的都不是好東西。」展風又搖頭,急切地道:「不,不是。別人不會明白,我自己心裡原先也不明白。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懂那麼多事情,懂那麼多道理。」他說得又急又大聲,因為耳聾,一急就辦法控制自己的聲調。雁飛可憐他,也自責:「可我也算間接害了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展風的神色凜冽了,說:「國家都在苦難當中,自己受的這點傷又算得了什麼?當年的蔡炳炎將軍,我是親眼看著他在日本人的槍口下倒下來。我當時就想,這樣才是一條漢子,死了值!」
雁飛想,這個男孩,是自己眼看著成長起來的。她與有榮焉,感受到了成長的喜悅。
歸雲為他們做了蓮子百合銀耳羹,端進來各盛了一碗。大家坐在一起又聊了一陣,徐五福來店裡找展風,直拉著他要到無人處說話。雁飛心裡狐疑,面上也沒說什麼,歸雲安排了他們去雅間。
展風小聲問徐五福:「怎地?那條任務派下來沒有?」徐五福湊在展風的耳朵邊如實報告:「向先生說上頭並沒有把時間安排下來,而且任務的重點是他管的那間中轉倉庫。我們不該輕舉妄動。」展風不滿意,緊繃著臉:「已經等了好久,我們能等,歸鳳不能等。」徐五福沒主意:「可咱們不能擅自行動啊!」展風捏緊了拳頭,他的內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進山的名字是他們將要處理的任務之一時,就再也無法隱忍下去。「我們籌劃籌劃,把這票幹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們。」他心裡一計算,莽斷地決定。他不想再等了,鐵青了臉,決定私自行動。等徐五福走了,歸雲也送了雁飛回家,又來找展風說話:「你現在還是一條布口袋——橫豎不夠料去做事情,怎好這樣匆忙?」「再等歸鳳就會被活活折騰死。」歸雲不響了。「這險值得冒。宰了方進山,歸鳳就能出火坑,咱們就能一家團聚。」展風不知是要給自己打氣還是要努力說服歸雲,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證。「你也說向先生管得你們嚴,如果私自行動,會怎樣?」展風心裡沒底,其實向抒磊對他們很親和,但管起來相當嚴,他不允許有違背他命令的行動出現。就算先前從卓陽那裡接的燒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覆思慮好,籌備周全才默許動的手。
他安慰歸云:「既然我們都已經選這種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寶貴,能做到一百,就絕對不能做到九十九。」其實他心中並沒有底氣,這是他冒昧行動,還將要攛掇著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後果是他無法預料的。但,不管了。他決定要為歸鳳豁出去一次。他再騙歸云:「我當然會先和向先生商量,用個萬全的法子來做這事。」也不再管歸雲到底信還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計算自己的大事。歸雲心中急歸急,但也是知道展風的。他是鐵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歸鳳。熱血一湧,必定魯莽,難免顧不周全。她很是擔心,心裡的憂慮,既不能同雁飛講,也不能同卓陽說。
卓陽這兩日也愈加得心事重重,她試探問了,都被他含糊過去。這天清晨到卓家送早餐,突然看見他在玉蘭樹下打起了太極拳。卓陽是近幾日生了這等的閒情,每日清晨按拳譜打上半刻鐘。半刻鐘後,心也靜定了,他吻別歸雲,騎車去報社上班。他是在孤軍營看到謝團長領著孤軍戰士們打太極拳才起了這個意的。他們整齊地站在操場上,在春天起霧的早晨,用統一的姿勢滋兒慢哉雲手推掌。白茫茫的一片天下,萬事萬物都好像偃息靜止。只有他們心念如一的雲手推掌,能推開纏繞在四周的白霧。
卓陽時常去孤軍營,未必是採訪。他頭一次去的時候就遇到麻煩,逢著蘇格蘭軍隊和白俄商團用暴力搶孤軍營的旗。那群戰士們手無寸鐵,所以倍受欺凌,連精神都不被允許有。卓陽憤慨,他記下謝團長當時令他肅然起勁的一句話:「我們頭上有青天白日,腳下有熱烈的鮮血,足以代表一切。成敗?不過在於心念之間,我們沒有輸。」他相信,這位英雄,是這個城市裡的支柱。他的不敗,給了這裡的中國人不敗的理由。
卓陽問他:「如何抉擇個人之於家庭的責任和個人之於國家的責任?」謝團長道:「只有國家民族自由了,才有個人的自由,國家存活下去,個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陽認真傾聽,謝團長笑著鼓勵他:「抗戰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後的勝利,當有絕對把握。」卓陽又問:「為什麼要打太極拳?」謝團長比劃了一個雲手的姿勢,說:「求空,求淨,養身,修性,積蓄實力。有一天當從這裡走將出去再戰疆場。」卓陽抬頭觀天,要極目遠望,發現四處皆障礙。他想,謝團長同他一樣,心裡有一股火,加著油,反覆燒。在前方戰事愈加激烈的時刻,即將臨爆。他要等不及了,不能滿足每天只在電報局等前線的新聞。他用力騎車去報社。今日報社同仁都到齊了,要給莫主編送行。「明天我開赴前線,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編還是樂呵呵的,將行李都打包好,一併帶來報社。真的準備一醉方休。要和莫主編同赴疆場的記者編輯都來了,平日都沒有聚得那樣齊全。有幾位是卓陽崇拜的前輩,他恭敬地坐在一邊聆聽他們的時政灼見。報社的辦公室幾乎是空了,重要資料都轉移去了隱蔽的辦公室,此地留的只是風雅的裝飾。大伙聚在此地,不過是臨行前的放鬆。是莫主編的意思,他念著工作多年的地方,想要道別。
年輕的記者見主編心情好,起哄:「讓師母唱首餞行歌!」卓陽才發現莫主編的太太也在現場。原是一極年輕,極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他是早聞她大名的,卓漢書曾說起過老同學的韻事。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燕京大學唸書,有一年莫主編去那兒演講,這位女學生就坐在台下,被台上中年學者的「中國新聞人應傳承民族之精神」的精神吸引。女大學生思想獨立,才華洋溢,親去拜訪了學者。兩個月後,女大學生畢業了,拿著皮箱跟著學者去了火車站。她說:「我已畢業,家庭並非我之束縛,聽聞先生尚未有妻室,我願用我之雙手照顧先生起居。」女大學生家裡人追來火車站,他二人已杳然不蹤。到了上海,成為轟動新聞界的一樁緋聞。
卓漢書說這樁事的時候,不免嘲笑了幾句:「老莫臨老,晚節不保,還被業內人士笑話一頓老牛啃了嫩草。」卓陽一直不以為然,他自來認為情極所鍾是人之天性。此刻見到這位傳聞中的莫太太,更覺二人雖年齡懸殊,但鰜鰈情濃,舉案齊眉。可見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莫太太聽人攛掇著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辭,秀氣地笑著說:「給各位唱一次又有什麼打緊?當給莫老師送行。」原來她一直稱呼自己的丈夫為老師。又有調皮的記者問:「莫老師去前線,您不心疼擔心?」莫太太再溫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擔心,我還嫁給這樣搞新聞的幹什麼呀!他有膽量去,我自有膽量送他去!」眾人不由熱烈鼓掌。卓陽微微一凜,暗生幾分欽佩。秦編輯走到卓陽身邊,對他說:「我就怕你又要鬧情緒,這回不派你去就是為了保存實力,個個都上前線,大後方的工作誰人來做?」卓陽說:「我並沒意見,老早消化掉啦!」他向莫主編要求過要上前線,且並沒有和母親及歸雲提起過。莫主編思索著,說:「沙飛的確讚賞過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線是一件極危險的事,不但需要膽量,還需要經驗。」「您是說我經驗不足?」莫主編點頭:「激情有餘,經驗不足。在前線,拍照片,沖印,撰稿都會成為極艱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腳,還要具備軍事知識,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戰地記者。」
卓陽憤然:「我都是可以學的,而且您說過那邊缺少的是攝影記者。」「卓陽,你有孤寡老母在堂,還有一位剛剛談了不久的女朋友。」卓陽偃旗息鼓了。這才是問題。「父母在,不遠遊。何況此地的工作也需要人來做,鼓勵民眾堅持抗戰必勝的信念,是中國新聞人的職責。」卓陽想了一夜,心下不甘,又找莫主編說項:「我可以托蒙娜將我媽送去美國,歸雲,歸雲也會理解我的。我們年輕,都能捱。謝團長說過,勝利最終屬於我們,要捱的不過這三五年,屆時我也不過二十四五,還有大把日子能同家人團聚。」莫主編還是不允,最後終於說:「你是老卓家裡的單傳,我得為老卓保下這點血脈。」
卓陽沒想到莫主編拒絕他的真正原因如此,生了悶氣,莫主編不欲和他多爭執,也迴避著他的問題。莫太太已經站到眾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來。她的嗓音沒有周璇那樣膩,聲音更高闊疏直,很是氣概。至最後「血肉築成長城長,奴願做當年小孟姜」,大家都喝了彩。莫主編坐到了卓陽身邊,道:「我知道你氣量不會那麼小,你爸爸都誇過你大有俠風。那年淞滬戰役,你在槍林彈雨下一路照片拍過去,一路平民救過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曉得你爸爸知道了你那些事跡之後,眉眼笑成什麼樣子!」卓陽聽了難過,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從來都是放在心頭頭等樣的。」「大了,能懂這些就好。其實你該考慮去重慶或昆明繼續唸書,把你媽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陽搖頭:「新聞人如何傳承民族之精神?您想好了,我也想好了。有的路一旦選擇了,我就不會退。」莫主編也搖頭:「拘正為人的老卓生了一個狂傲不羈的兒子。「他想,這真是一匹小烈馬,要甩開韁繩,撒腿飛奔。他自認是伯樂,點撥過這匹小烈馬,但真的不捨得放他去疆場。他只好說:「沙飛要辦畫報,會刊一些抗戰漫畫,你正有這長技,該把孤島的情形畫出來,刊給前線戰士看。」卓陽撇嘴:「您在打發我。」又問,「您去了前線,莫太太誰來照顧?」
莫主編不答,半晌,才說:「有得有失,顧此失彼,擇大者而為之。」笑道,「有人找你了。」
卓陽轉頭,正是歸雲,他走過去迎她。「我也來送行!」歸雲手裡提了東西,有老大房的爆魚頭、有冠生園的糕點、還有小紹興的三黃雞,拎得撲撲滿。卓陽沒見過那三黃雞,問:「你們做的新產品?」歸雲笑道:「也是一家私人鋪子做的,他們做雞粥,不過三黃雞的味道也不錯,我也學習著呢!」卓陽把大堆的食物拿了進去,眾人哄然叫好,又有不嗇大誇歸雲的。歸雲倒也落落大方同他們逗趣,幾個青年到處找老酒要狂歡,報社裡一時沒有,莫主編就拿了鈔票出來喚卓陽並三個記者一同去買。卓陽早拉了歸雲和同事往外一溜,必不肯收他的錢。歸雲同那三個記者都是混個眼熟,年紀都比卓陽大,一個姓甄,一個姓齊,一個姓關,卓陽戲稱他們做「真奇怪」三人組,都是愛說話的,一路上喋喋不休。小甄說:「只希望是輪值,過得一年,讓我去晉察冀替莫老師。」「在後方總是等等等,很憋氣。其實我也想上前線,既能打鬼子也能寫稿子,一舉兩得。」小齊也說。小關就笑小齊:「你這副手拿的住槍嗎?我看有點玄!前線可是要用重機槍!」
互相取笑一陣,小甄對歸雲說:「我們這裡槍法最好的是卓陽,可是斃過鬼子的。」
卓陽立馬就使了眼色,小甄明白,又見歸雲彷彿不上心的樣子。其實歸雲早已聽在耳內,只表面裝了不注意。她心下微微顫了下,緊緊捏住了卓陽的手。他口口聲聲要她什麼事都同他講,可自己總留著許多事情並不同她講。心裡起了酸,還伴著委屈。她一開小差,就顧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漢子並不理她,只顧捏了捏手裡捲成一卷的報紙,唾了口沫子就走。卓陽拉住歸雲,敲她腦袋:「你又看西洋鏡了。」「怎麼總有走路不長眼的!」小甄道。「算了,是我不小心。」歸雲道。小齊笑道:「你看你,得照顧好女朋友,這是責任。」不知哪裡正對住卓陽的心思,他又悶悶不樂了。這時,從不遠處,似乎傳來了一陣悶雷的聲音。小關疑惑地抬頭,看著西斜的艷陽。是粉紅色的天空,那種淡淡的妖艷的紅,說不出的詭異。他很茫然:「要下雨了嗎?」不知哪裡捲了些塵土,原本清爽的空氣渾濁起來。人人都聞到那股瀰漫出來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有轟炸嗎?」「哪裡爆炸了?」路上的行人亂了。卓陽第一個反應過來,先四顧,然後確定了方向,拔腿往報社的方向跑去。其他人也都驚醒了,跟著卓陽跑。只是卓陽跑了幾步又返回來,對歸雲說:「你就在這裡,不要動,等我!」
歸雲被一個人撂在了馬路上。不及反應,腦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能看著卓陽等人一轉彎又跑回了報社。只不久,她就看到了報社所在的那幢英式大樓起了煙,裊裊直上。再往上,煙的盡頭鑲嵌了一個鉤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銳利地扎向天空。粉紅色漸漸淡了,天空變得青白,繼而陰暗。救護車呼嘯著從她的身邊飛馳過去。救火車也呼嘯著從她的身邊飛馳過去。
而卓陽,一直沒有再折返回來。歸雲蹲在路邊,雙手抱著肩。這裡有穿堂風,冷颼颼的,打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高連長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這樣的風。她又想,卓陽和她說的不要走,等他。她就會等,她會一直等他回來找她。直到月亮高了,她在鬼魅一般的月色下,看到救護車的擔架蒙了白布,從樓上一架一架抬下來。她「霍」地站起來,扒開人群過去。卓陽衝了出來,推她出去。他說:「三死五傷,你別看了。」死的是莫主編夫婦和秦編輯。投炸彈的人看準了他們三人正靠在窗口說話,一擲進去。莫主編夫婦的兩把擔架是並行下來的,他們手握著手,人們分不開他們,最後是救護車的司機等不及了,將他們手指強硬扯開。卓陽眼見這一幕,太過激動,差些上前揍人,被小甄和小齊拉開。歸雲只是傻傻地看著救護車從黑暗裡消失。卓陽垂頭喪氣地來到她身邊,她卻覺得他浸在黑暗裡,快要看不到他了。
卓陽終於走了來,這回在黑暗裡,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的聲音很木,說:「我送你回家!」平地無端起了風,也無端下了雨。說是春雨,晚了點,說是入夏的黃梅雨,又早了點。那麼劈頭蓋臉就打了下來,直到人間慘淡。展風被風雨催得煩了,就央歸雲打了水洗臉。水糊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閉上目,使勁擦臉,滿眼紅茫茫。像血。「赫」地就往後退了一步。歸雲被他嚇到了,問:「怎麼了?」他搖頭。他想他是見多血的,怎麼還這樣不穩重?只是還驚駭的吧!他最近見的屍體,都是漢奸的屍,通常不會完整,或是皮肉被凌遲,或是開膛破肚,連腸子都流出來,或是被剜眼割鼻。他驚駭著這些支離破碎,他不知如何處理。向抒磊輕描淡寫道:「用小汽車往荒地四處一送就好。」他說:「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麼麻煩!」「以恐怖對恐怖,以暴力對暴力。任何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有時候也要殺一兩隻猴。前後安排妥當,由向抒磊親自動手。他是狙擊手,槍法極準,瞄準別人的太陽穴,不用多開一槍。沒有人像他殺人那樣冷靜,冷漠,冷淡。見多了,展風漸漸習慣了。這就是讓漢奸和鬼子聞風喪膽的「玉面羅剎」。其實還沒有敵人看清楚過他的面孔,只是他動手的時候會穿黑色的長風衣,帶紳士帽,背影卓然,壓低帽簷,能讓人看見俊挺的鼻樑和弧度的唇線。
展風吁吁氣,告訴自己,要穩。歸雲端了水潑到外頭去,著力地,心頭有著氣。他問:「誰惹你了?」歸雲哀懨懨地,說:「他好幾天都不來了。」展風覺得嚴重了,自卓陽同歸雲公開,但凡能得空的,兩人都會在一起,他還取笑:「就這半刻功夫也捨不得分開。」此時想想,也確實多日不見卓陽,就問:「到底咋回事?鬧彆扭了?」
歸雲是存了女孩的心事,不方便同男人講,只是搖了搖頭說:「也許他太忙了。」
展風只好說:「我看也是。卓記者人品這樣好,不會出紕漏。」又想再安慰歸雲,「若是他敢對不住你,我宰了他!」歸云「噗哧」笑出來:「你怎麼變得這麼殺氣騰騰的?」最近心煩意亂,直讓她生生憔悴了不少。她去亭子間找雁飛訴苦,把滿腹委屈全盤托出:「他好多天都不來見我,我去找他也總找不見他。」「打擊那麼重,你得給他緩勁機會。」雁飛勸她。「雁阿姨,我的功課全部做好了。」裴向陽跑來拉住了到她倆中間,對著雁飛嚷。
歸雲同雁飛一直在外間敘話,不曾知曉裴向陽會從內間跑出來,奇問:「你怎麼把向陽接了來?」原來,卓陽在報社爆炸的次日就把已成孤兒的裴向陽抱到老范夫婦處請求照顧,老范夫婦自然沒有二話,歸雲也是盡力照看。今日恰巧雁飛來店裡尋歸雲,裴向陽正無聊地一個人趴著寫字,不知怎地淚珠就流了下來,糊了滿紙。雁飛早聽陸明說了他的悲慘遭遇,母性頓起,抱他在懷裡,哄著:「乖,別哭了,男孩子流眼淚好丟臉的。」說著用手劃了一下臉頰,做一個丟臉的動作。男孩卻認真抬了頭,問:「我媽媽是不是不在了?」又扁扁嘴,「我沒有家了!」 又汪了滿眶的淚花,這回死忍著,硬裝小大人。大伙都瞞著孩子,孩子卻什麼都知道。雁飛心裡起了憐惜,哄著:「乖乖,你好好做功課,阿姨給你買甘草梅子和水果糖。」裴向陽到底仍是孩子,貪著這些溫存的好,笑了笑,開了顏。他小小年紀似乎也明白大人是為了安慰他,他不該任性,就不再提自己母親的事了。雁飛想老范夫婦本就忙著店裡的活兒,她倒是空閒的,就帶了孩子回自己的亭子間照顧。裴向陽也對她乖順,兩人格外親厚些。裴向陽這回見到歸雲,問:「乾媽媽,我好久沒有看到乾爸爸了。」歸雲心裡一酸:「乾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會來看你的。」雁飛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當,拐了一下,「噯吆」一聲低呼。裴向陽竟很體貼,伸手扶了雁飛的腰,還對著雁飛隆起的肚子說:「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樣乖。」歸雲聽這孩子說得天真,心中卻痛楚,道:「向陽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小哥哥。」
裴向陽露出一個很自豪的微笑,羞澀地歪在雁飛的懷裡,雁飛心疼地撫著他的發。
「就像媽媽和乾爸爸說的,我要好好努力長大。像我的親爸爸一樣做個英雄!」裴向陽稚氣地說,還揮了揮小拳頭。歸雲和雁飛聽他一團孩氣的回答,不由都莞爾,而後四目相交,說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眼前這個小孤雛的。雁飛心口一堵,找了紙簍來,吐得天昏地暗,連酸澀的膽汁都要嘔出來。歸雲給倒了水來,卻見裴向陽又貼著雁飛的肚子說話。「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媽媽很偉大的,我們都要愛媽媽。」歸雲將滿滿一杯水拿在手裡,怔怔站立著,眼底起了霧。媽媽,是她心底的陳痛,卻是這個孩子心口的新傷。只有卓陽知曉她的陳痛。她在四馬路徘徊過很久。報社被炸了之後,對外宣稱解散,倖存的記者編輯都四散了,那棟英式的樓房也就成了空樓。有形跡可疑的人上下搜檢過,歸雲不可能走近那裡。她知道他們定全線轉移到三馬路隱秘弄堂裡的石庫門辦公了,她不能常去,去的那幾回,只有蒙娜同甄齊關幾人在,總見不到他。
她是直到卓陽在躲著,她又不能日日去,且卓陽還留字條給她,說一切安好,請她不要擔憂。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後,更要加緊去做。時間那麼緊,歸雲的心也緊了。天空也接連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她想透以前不敢想的,他是不是要上前線?但一想,心也黏黏嗒嗒。老范勸慰她說:「最近日本人看得緊,恐怕小卓先生的行動不能太暴露。」
歸雲想,山不過來,她過去。她仍去卓家照顧卓太太,卓陽也好多天未著家,她不便向卓太太說實話,卓陽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說社裡要趕稿子。他並未將莫主編遇害的情況告知母親,歸雲就更沒有說。
卓太太見歸雲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陽的房裡等到深夜,卻什麼都不願意說,以為兩人鬧了彆扭,因勸:「我家這隻小潑猴有兩下才華,我也是打小寵著他。所以才會太驕傲,過鋼易折,對女孩子未必會屈就體貼。你可得擔待點啊!」歸雲只能苦笑。很累。她最怕這樣,沒有任何回應結果。心也終於等急了。她對老范說:「你幫我帶個字條給卓陽。」她的字條上寫:「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點滴之墨,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就是與她同生共死!」她又對老范說:「卓陽的媽媽年紀大了,不應該再受折磨。他做什麼安全的打算,我都支持的。這是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雖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老范動容,又愁又憂著歸雲,說:「我一定把話全部帶到,一定把小卓先生的准信帶回來。」他拿起把傘,立刻出門。歸雲見了,又是一層相思上心頭,她叮囑:「他還欠我一把傘沒還。」我們怎麼能散?她在心底說。看著老范出門,帶去她的話。這個洪荒淒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歸雲決定早早打烊,和陸明一起將門板支起來。一隻手撐開了門板,頭髮濡濕的展風閃了進來,他眼色異樣,和外面的天色一樣不安。展風在慌張,可還是強自鎮定,簡短向歸雲交代:「今晚方進山包了夜巴黎兩個舞女去國際飯店,難得沒奉承日本人去。」「所以?」歸雲的心狂跳,跟著慌張。展風重重點頭:「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兩人雙手互握了一下,歸雲知道自己拉不住他了。他們都盼著有這樣的一天,可臨到這一天,誰的心裡都沒有底,仿似是一個無底洞,一層一層的罪還沒受完。展風閃身進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點。歸雲關上最後一扇門板,點燃一盞煤油燈,她打開帳簿,開始核賬,並小小籌算。她省吃儉用的積蓄已能夠去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櫃買一台帶K字的德國萊卡軍用型照相機,這是卓陽一直想要的。他有錢,但是沒有空買。她沒有錢,一直存著錢想給他買。她會告訴他,可以帶這只相機上前線。她咨詢過王開照相館的師傅,師傅說這個牌子的德國相機堅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師傅歎國內的技術產不出這樣好的相機,她也歎。可卓陽需要這樣的相機做更多的事。歸雲假裝計劃著明天的美好,心卻不住跳,無法安神。又念著展風。展風在國際飯店北樓門口等待了很長時間。雨已經不下了,空氣仍是濕濡濡的。這裡隱約能聽到黃浦江上船舶來往的鳴笛,但展風聽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煙的夜霧戀戀地籠在黃浦江上。這邊是冒險家的舞台。展風作氣,他是敢於冒險的人,一定可以應付自如。
飯店樓下左邊的黃包車伕,右邊賣香煙的小販。徐五福勾著背縮著身子正在張望二樓的包廂。人不多,四五個,都是貼心的兄弟,從跟著王老闆就開始親密合作。都親歷了生死,更剽悍。他也都能信任,所以拉了來幹這宗私務。夜風清冷,他的心熱烈勃動。既然怎麼做都是殺戮,自私一回又何妨?他們也是為了大義。展風不住安撫自己。他們注意到方進山只帶了周文英並兩個打手同幾個舞女進了飯店,再沒有旁人。他們是開了車的,不過司機此刻正昏睡在國際飯店邊的弄堂角落裡,車裡坐的是他們的人。暗處還準備著一輛備用車。他們已能很熟練地做這些事。這並不能算大陣仗,待將那群人拉到無人處即可手起刀落。
展風有經驗,他也在身前擺了香煙木案子,用煤灰塗黑了臉,戴著殘舊的小破眼鏡,還染灰了半邊的發,存心弄得渾身邋遢,好做掩護。這樣就不會有人認出他。方進山出來了,戒備很差,摟著個舞女旁若無人地親嘴。周文英跟在身後嘻嘻笑著,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風。展風低頭上前,壓低聲音:「雙妹,三個五,還有洋貨萬寶路,先生要什麼?」
伸過來抓了一盒「萬寶路」的是一隻肥碩的手,粗黑,毛像粗鬃,直伸到展風面前來。
展風看清楚,一怔,恍受驚雷。他認得這隻手,黑暗裡拿著紅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夥伴打個呼哨,行動開始了,展風撂了香煙案子,抽刀欲砍。方進山赫然後退,連呼「來人」,橫裡冒出來三五個打手,原來他的埋伏也在門外。
準備好的兄弟們都抽了傢伙衝上來,路人見有血拼,慌忙閃避,半條馬路瞬間混亂。
方進山的打手將他圍在中間保護,周文英拔了槍亂射一通,卻無章法。他兩人都在急謀退路,周文英大叫「抓活口拷問」,叫了兩聲,發覺對方的目標並不是他,腳底抹油,覷個空檔抓個打手做掩護逃命。展風紅了眼,只想幹掉被人圍住的那一個,奮勇無比。兄弟們知道要招架不住了,不知誰喊:「他們人多,咱們該撤!」但方進山已經逃遠了,展風眼看追擊不上,被那些嘍囉阻著,心急如焚。
雙方都混亂成作一團,展風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自己人提醒著:「在他們面前亮了相,非要滅活口——」不及說完,大伙都明白,發了狠,砍死對方兩個打手。展風一下找不到方進山了。其實他沒有逃脫,他穿過暗處弄堂的那一頭,早有人候著了,對方黑洞洞的槍口也候著,朝他的額頭,只一槍,就斃命,連叫一聲都未及。那人還須趕來善後,槍戰砍刀混戰。遠處已經響起巡捕車的鳴笛,時間不多。黑影動作如風,槍法精準,不欲留活口。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動力,速戰速決。路上的行人以為黑幫火拚,不敢留做炮灰,做了鳥獸散。清場之後更方便他們的清場,巡捕車到了之後,只有一地的屍待處理。向抒磊領著小卒子們退守至安全地帶,先點人。少了一個,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臉色像天一樣陰黑。展風嚷:「我這就回去找他!」才揚頭要走,被迎頭揍倒。向抒磊居高臨下站著:「你若是再私自行動,我親自收拾你!」眾人見他變色,怒意勃發,有森冷的殺氣,連大氣都不敢出。展風嗤嗤吐著氣,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吼:「我認得他,就是他炸聾了我的耳朵!」
「他已經死了,你大仇得報。」向抒磊說。展風騰跳起來,說:「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讓歸鳳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腦瓜,「如若五福出了什麼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擔責任。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為何軟了些。他也許歎了口氣,只交代:「他們看清楚了方進山是『玉面羅剎』殺的,今晚方家必亂,你可以得償心願了。徐五福由我去找。」話畢利落地背轉身子投身份不清天地的黑夜中。有兄弟還後怕:「向先生這回大大生氣了,五福又失蹤,可怎辦?」展風早被向抒磊的氣勢壓得怯了,又擔心徐五福,原本沸騰的熱血霎時冷清,又懊又惱。再也不敢造次,按著向抒磊的意思,先遣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喪氣地退回歸雲的飯莊。
歸雲還在店裡,燃著小煤油燈勾毛衣,是藍色的冷毛,在幽幽燈光下顯出暖來。她一針一線細密縫著,把心思都織進去。冷不防卻見展風從後門進來,就提著燈走近他。「怎麼樣?」展風點點頭。歸雲心裡半喜半驚,但見展風神態,覺著不妙:「有什麼不妥?」
展風頹然坐下:「徐五福失蹤了。」歸雲落實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風不止,穿隙過縫,趁人不備吹滅了微弱的燈芯。
室內黑漆漆一片,如此惴惴一夜,兩人都無眠,干坐在店堂裡打瞌睡。大半夜裡,木板門響了。兩人驚醒了下,互相對視一眼。歸雲小心踱近門邊,問:「是誰?」
「徐五福。」歸雲快速將門打開,展風早已將門口緊緊張張的徐五福拽了進來。「你沒事?」他大喜過望,原本無神的眼變得明亮了。徐五福直喘氣,話說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邊弄堂裡,趁人沒了才走的,誰知道踩到蓋子不牢的陰溝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暈了過去,大半夜才醒過來。」他指指自己的臉,那面皮青紫了大半。展風忙讓他坐下敘話,又催促歸雲拿藥箱。徐五福因展風追問,又道:「去你家轉了圈,打探你並未在家,這樣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來。」「向先生找你呢!」歸雲送上了藥箱,徐五福卻並未注意到,身子一顫,將歸雲手裡的藥箱撞翻在地。漲紅了臉,搶著要收拾。歸雲說:「你受傷了,還是我來吧!」又說,「天要亮了,你們還是快點回家避幾天鋒頭,沒事不要出去。」」展風明白,兩人趁天未亮,在歸雲店裡包紮洗漱完畢,整理好衣衫就走了。
二九 情深情怯
歸雲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來開檔,自己實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展風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顆心安妥了不少,回房整理,翻了舊物,看見了歸鳳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還艷在那邊。她癡癡念想了一會,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懨懨睡了大半日。
直到黃昏時分,歸雲才起身,先到大華銀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買下萊卡照相機。心裡感覺圓滿了些。歸雲想好了,卓陽沒想好,沒有關係,她想好了,她去主動找他。歸雲掂了掂相機,往三馬路走去,路過四馬路的時候,看見了熟悉的人。人,還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長風衣罩在身上空蕩蕩的,眼神也已經不如鷹了,黯色愴然,也是空的。籐田智也站在風口裡,孑孓獨立,形影相吊。他捲了一支煙,點燃。身後的店舖裡有堂倌趕著出來給他送紳士帽,又有慇勤的黃包車伕趕到他跟前,他弓著腰上了車。黃包車從歸雲身邊跑過,她看見籐田智也的手垂在車外,夾著燃得熱烈的香煙,幾乎要燒到他的手指。他卻不自知?也或許是存心不知道。她一抬頭,他是從「樂也逍遙樓」裡走出來的,那裡瀰漫了醉人的罌粟香,裡面的人樂著也逍遙著,不思蜀。歸雲方覺這片有太多鴉片館,頹靡的味道會麻痺神經,她加快步伐離去。
但黑暗同樣會麻痺神經。歸雲覺得冷,節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風卻還有寒氣。她身上的單件旗袍壓根擋不住,她卻不顧。只因手裡抱著那照相機,就像捧著自己赤誠的心,熱乎乎的。她想,這回該她給卓陽一個意外,搶他一個先。跺跺腳,唇畔微揚,有些得意,也很滿足。
約摸又夜了幾分,卓陽他們的小辦公室裡起了燈,他們的窗戶糊了窗紙,陰戳戳的,剪剪側影,她認出了他。這回一定逮到他。石庫門下面有三三兩兩的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舊墮落。歸雲趁那樓下三兩的二與恩客正糾纏講價,快步閃進了石庫門,躡手躡腳地上樓。
但房內有人,歸雲從虛掩的門縫看見了,蒙娜也在裡面。她同卓陽面對面,隔著兩盞煤油燈,火苗亂撞。蒙娜站了起來,原本正奮筆疾書的卓陽抬了頭。歸雲看到他半邊明亮的臉,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著,和搖晃的火苗一樣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憂鬱。他的發長了些,還生了胡茬子,是滄桑少年郎。蒙娜走過去為他按住了太陽穴,給他做按摩。可卓陽反射性一掙。「幫你放鬆。」蒙娜不住手,還說,「你該知道我的好,我能看著這樣的你。」
她的手先點了一下他的唇,卓陽突然用一種怪異到難以形容的眼神看著她,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觸手溫暖柔軟,燈火下,他的面容似也變得柔軟了。
他說:「是啊,還是這樣好,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蒙娜猛地明白過來,門邊響起了「咚咚咚」的腳步聲,聲音遠了。「你何必這樣?」蒙娜終至放開手,手上的餘溫也散了。卓陽避開了光,趴在桌上,他蒙了臉。「我不能讓她涉險,莫太太最後的樣子,我沒有辦法忘記。」「你覺得這樣好嗎?是否夠誠實?」蒙娜問。卓陽不響。樓板又響了起來。蒙娜幸災樂禍地笑了:「你看著吧!」門被小心推開,歸雲虎著臉,像一隻被惹怒的小貓,憋著氣。她還能記得小心關上門。
卓陽無措了,身邊的蒙娜更加存心無辜,根本不解釋。場面靜謐,三人對峙。是他製造的意外,可不知道歸雲會怎樣做。歸雲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這種環境下,她還是美得像太陽耀眼,她幫助過她,她是不該恨的,她不知道該恨誰,左望右望,看住卓陽,都是他的錯。蒙娜笑笑,極嫵媚,不願意場面上輸人。瞧歸雲憤怒得無措,心裡倒是樂了。但又想,這女孩恐怕也是一副刁擰性子,卓陽未必擺的平。她存心用英語對卓陽調笑:「看來你還沒有琢磨透這朵小太陽花,想想怎麼善後吧!」
卓陽的打算沒有歸雲的行動快,他尚驚愕,在想怎麼說。撒謊非他所願,所以他才避了這多日,一直考慮,一直不忍,想求個圓滿,想一力承當。累至神思混亂,仍舊解不了結,乾脆用破缸子破摔來處理。可她受傷的眼神慟了他的心,他的心亂了,更不知道該怎樣說。歸雲走過來,把懷裡的照相機重重摔到他手上。「卓陽,你混蛋!」說完,眼紅了,不願意哭在他面前。就像小時候不肯在他面前認輸一樣,別著勁兒,轉身就跑下樓,腳一閃,扭傷踝骨,從足跟刺痛到心頭。眼裡這樣容不得沙子,淚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庫門拚命跑,不願意停下來。
卓陽立刻起身,只動了一步,又坐下來。「喂,你不追?」蒙娜叫。卓陽靜坐,良久,抽出案頭的一隻文件夾,裡面只夾了一頁紙,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見她眼裡蘊住的淚,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這一陣子,只要她長長久久地不哭就好。
老范固執地等到他,將她的話帶了來。那時候,他在暗房裡沖照片。她那樣說:「我手無縛雞之力,胸無點滴之墨,我唯一能為我的國家所做的,就是與她同生共死!」他聽完,第一次在暗房裡手顫了。膠卷掉進藥水裡,浮在水上面,虛浮不著岸。
同生共死。是四個太嚴重的字。爆炸發生的那天,他衝上報社的辦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煙。他揮開濃煙,走近窗前,是恐怖的盡頭——伏在莫主編身邊的莫太太的臉生生裂開,剛才還嬌婉動人的一張臉因死亡而猙獰。鮮血沿著桌腳流到他的腳邊,放不過他,沿著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猙獰。
她是那麼年輕,不過才比自己和歸雲大幾歲而已,生命已然凋謝。只有手還像白瓷一樣清潔,緊緊握住莫主編的手。莫主編曾經說過,要保住他。那一刻,他腦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讓歸雲也遭遇這樣滅頂之災。
這滿室的災難須收拾,他必須挺身而出。這一刻,個人情愁來不及整理,國家危難更是迫在眉睫。關心則亂!卓陽不能多思考。他悵悵地出了石庫門,手裡拿著歸雲給他買好的相機。外面黑夜愈深,他的心愈找不到明燈,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他從莫主編留下的遺物中,找到了延安方面一直同他們聯繫的地址,他發了電報過去,除了告知莫主編的死訊,還將自己的基本情況做了一個介紹。他是在寫自薦信,信念堅定,但卻沒有勇氣給歸雲一個交代。他很平靜地對母親說他的決定,然後看母親在父親靈前靜靜哭泣,卻不敢看歸雲的淚水。
抬頭望天。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母親哭過之後,只問:「你怎麼向人家姑娘交代?」「我心中雖想著不過三五年,但確實此去不知何時能歸。我——不能耽誤她!」又笑了,很沒良心道,「大丈夫何患無妻!」可卻想,如果那人不是歸雲,他是不是會心甘情願?原來她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但是,他不能用那種慘烈的方式失去她--他不能因為無法保護她而失去她。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卓陽漫無目的地走,如同一場長征,尋找一個驛站,看看是否會有明燈。他定睛一看,已經走到了膠州路的孤軍營。夜了,仍有孤軍戰士營前站崗,絲毫不落中國軍人的威風。崗哨認識他,但說:「卓記者,團長已經休息了。」爽朗的笑聲傳來:「我還沒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會有小朋友拜訪。」精神奕奕的謝團長走出來,他只穿著便服,背著手,身板從不佝僂。卓陽跟在謝團長身後,在孤軍營的操場散步。「有煩惱?」「是。」卓陽想了想,又說,「關乎國與家。」謝團長發現青年的眉頭聚滿密雲,他先給予信心:「我堅信,我國人在這場災劫中定能力挽狂瀾,贏得最後的勝利,就是因為有前仆後繼的青年人肯為國拋頭顱灑熱血。」「時間無多,我似乎已無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陽誠懇提出自己的煩惱。
謝團長笑了,再縫補他心頭的裂痕:「因為時間無多,所以我們每做一件心儀的事情都格外可貴。因為錯過機會,也許就是一生的缺憾。」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躍上了柳梢頭。謝團長在柳樹下停駐。「我喝酒,我抽煙,我也吃肉。戰士們辛勤勞動賺取零花錢,我贊成他們買一些自己喜愛的物件。因為我們可享用的時間很少,終有一日,我們須將自己寬裕的時間拿去衝鋒陷陣,在有限的時間裡,何必讓自己遺憾?」卓陽走出孤軍營,月亮跟著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馬路的小石庫門。
二們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擠擠的石庫門隔音效果很差,就會隱約有荒唐的呻吟傳出來。卓陽早已習慣。他小心上樓。樓上黑洞洞的,沒有掌燈,他有些奇怪,照例夜裡辦公室內總得留一人當值,點著光線微弱的小煤油燈做校對工作。他打開門,對門的窗口灑了半間屋子瑩白的月光。他驚訝看到月光下的人兒。
「歸雲?!」暗裡傳來她幽幽的聲音。「你先關門。」門關了。一室黑,月光照過來。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卓陽驚了,急急上前。「你的腳?」抬起她的小腿,仔細查看,對著月光,看出踝骨腫了,用手替她按摩。
歸雲說:「我對蒙娜說,我要和你單獨談一談。她就把你們辦公室讓給我。」她的小手侷促地抓著自己的辮子扯著。「嗯。」他低頭,專心致志只按摩她的傷腳。「照相機好用嗎?」「好用。」「你抬頭看我!」他抬頭。她面對他,她梳著兩條麻花辮子,辮子很長,及到腿部。他一直想問她這樣的長髮留了有多久。
「我打小就什麼都沒有,後來碰見你,你給了我一片天。」她晶瑩的眼眸直直地不服輸地看著他,「你不能把你給我的東西全部討回去!這樣我會很窮,我會再做回小癟三。」
她要哭了,可咬著嘴唇,不哭。「你說不能老哭,不然這輩子的悲傷會變成下輩子的傷口。所以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