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齒,絮絮說著,興奮著,裴向陽拉了她的小手,兩個孩子都走遠了。
籐田智也悵悵地聽著,深深吁著氣。面上來了,用熬了久的骨頭湯吊的,一鍋又一鍋,煎熬到底,也就香了。多麼艱難?籐田智也沉浸在這種複雜的艱難的芳香之中。這是他一直想要紀念的味道,像當年娘做出來的。因為紀念,他來吃了兩三年,因為可以陷在一片鮮香的回憶裡。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憶的人了。歸雲說:“這幾年,由您費心了。”這幾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當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妹妹的屍首。他有一個貞烈的妹妹,為了純潔的愛情寧死不屈。大娘瘋了,他將大娘安置在長崎的療養院。伯父的電報也到了,他必須回來。
可是回來,他更孤獨。原來當那個人真正不在了,他才發現心中被鑿空了一個窟窿,空蕩蕩。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給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帶著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見了。他的心事無從寄托。歸雲說:“你送的糧食都夠用。我們很感謝。”籐田智也吃完麵,站起來,他說:“不用謝我。”又說,“北邊的一份畫報有個有點名氣的攝影師,署名‘雲陽’,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現場第一手資料。”歸雲愣住,淚水迅速將感情吞沒。“雲陽”,會不會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歸雲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遙望一輪紅日,看它漸漸西斜,它的亮,遍灑她的身。
淚,不過是在眼眶裡打個轉,她逼退了淚,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責任。老范準備去工廠督工,歸雲叫住了老范:“下午這幾處的款子得交了。”
手裡一項一項的,“義務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務處的等等,一層層盤剝,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裡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艱難的,一點關係一點關係去攀,讓她的家平安,讓她的朋友平安。歸雲拿了一封信出來,再道:“再等一等,把這封信一道寄走罷?”老范道:“都這麼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她家裡人都收不到。”歸雲歎了口氣:“她哥哥是個有門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淪陷的朋友,也是責任。卓太太用英文寫了信,按照蒙娜美國家鄉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這樣混亂的世界,等了一年、兩年,總是沒有回信。信途也是坎坷的。歸雲想,難怪她也收不到卓陽的信了。這些信帶著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為亂世,信的本身也就沒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廣撒漁網,總是能成的。她默念:卓陽,你的信什麼時候到?恐怕需要風停了,樹靜了,才會把斷了線的風箏再續上。門響了,又有客人光臨,歸雲出來迎客。前門沒有客,那就是後門雅間那邊的。
那裡曾給展風向抒磊做過中轉的站,如今也給旁的人做。這回也有人受傷了,傷在手臂上。歸雲在地板上鑿了個洞,裡頭放了傷藥、紗布、醫用剪刀等。平時上面蓋了塑料地毯,綴著暗花的,看著是時髦的佈置。其實頂有用。陳墨這回親自來了,熟練地從地洞裡拿了傷藥、紗布出來給傷者包紮。這樣的家庭中轉站在全上海他們有好十幾家,備著為行動做後備的,也好掩護。都是值得信賴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的。這家也是,受過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辦不到。歸雲待他給傷者包紮好傷口,拿了點心進來。她從不問他們到底幹了什麼,只是今天的陳墨眉宇之間不掩遺憾。陳墨同受傷的同伴說:“姓張的確實難辦。”歸雲聽懂了,果真是難辦的人,要陳墨親自動手。陳墨接過歸雲的點心,又順手拿了大洋出來,歸雲推過去。“陳組長,您這樣做就不好了。”陳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陽一個樣。”他又搖搖頭,“別同我計較這些。我都沒能把你求的事辦妥。”歸雲神色一黯,心頭酸痛難當。“該是做三週年了吧!當日本已查探出來了,可最後去找卻又沒找到。我也覺著奇怪。日本人應該不會對屍首做這樣的處理。”歸雲還是將大洋推了回去。她說:“陳組長對雁飛這樣費心,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陳墨搖搖頭,長歎:“這樣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見的。”傷員的傷口處理好了,陳墨扶著謹慎地走了,大洋還是留下了。過了幾日,報紙上刊出了“達人張先生遇害”的訃告,說是張府的司機因不滿薪水才動了殺手。原本威風八面的海上達人,死狀恐怖。歸雲歎口氣,收了報紙,回到灶庇間同娘姨一起煮飯。放了鹹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將米飯調香了。一碗一碗盛出來。太陽落山了,飯莊門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當年小雲的爹干同樣的苦力活兒的,他們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鹹肉菜飯。頭頂還有一點陽光,西下前最後的溫暖。等下天黑了,他們有的還有個夜間班要做,有的趕緊回用一擔米租的通鋪,替下睡個下午覺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個床鋪兩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窩不冷”。歸雲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擺好,夜裡生意不會那麼好了,上了七點就要宵禁的,不給用電。幸虧有個小廠子接點粗加工的活兒,也前後打點了筱秋月同粵雅樓老闆,故順遂了點。
她無奈地坐在夕陽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過是為生活。歸雲記得這樣夕陽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陽在蒙娜的客房裡。他存著心,開著玩笑逗她說話。半藍半紅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她從懷裡拿出了他最後的信,斜陽些末的光,照著他的字。讀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後,他就無了音訊。歸雲鋪開了信紙,按著那上面開始寫。“母親大人親鑒:”太陽光卻是冷的,要下山了,歸雲不知何時能暖。她寫好了,拿了刻好的紅章同郵票,捏著,狠狠地。她說:“卓陽,我只包庇你這幾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撐著。”歸鳳將外面的門都閉了,甩了簾子進來。窗外的協管穿過弄堂,手裡搖著鈴,提醒要斷電了。歸雲將手裡的東西收妥,歸鳳默默在陰影裡坐了一陣。突然站起來,半黑半明之間,使了個眼風,擺了個蘭花指。她的水杏眼,她的小蠻腰,她的桃腮臉,又活了。歸雲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過去。“娘子--”她的手過來,她的手過去。相扶相攜。寂寂的弄堂裡,響著野貓的呼哨,“嗚哦--”又長又淒冷,是扭轉的調子。
歸鳳說:“好久沒有唱了。”歸雲說:“你還是唱得那樣好。”“再好--也沒有用了。”歸鳳把那報紙展開,在中縫處,歸雲就著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來是個廣告,是筱秋月的越劇電影上檔,叫什麼名兒是看不清的。歸鳳趴在灶台上,無聲地抽泣。天還是冷的,西北風無孔不入地鑽進來。這裡是一片冰冷的。歸雲握著歸鳳的手取暖。“你怨我罷!”歸鳳在黑暗裡拚命搖頭:“我哭一陣子就罷了。”她又笑了,“展風的信來了,他挺得意的,說他們的孫將軍坑殺了幾千個日本兵,現在日本兵看到他們的隊伍就嚇得扭頭跑!”
兩人都笑了,捷報也是無孔不入地傳了來。畢竟有塊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終曲 訣別詩?許你來生
電車踽踽地開過大馬路,留下長長的一串痕跡,是路軌,像兩條持久而綿長的傷痕,劃在上海這張脂粉芙蓉面上。鈴聲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師傅依然在叫:“軋一軋,往裡走走,橡皮車子軋不壞的。”車廂就像沙丁魚罐頭,裝滿了認命的魚,不過一站一站履行他們既定的人生。人生也會路過很多風景線,戲院、百貨公司、舞廳、飯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關在車裡的人看得都眼饞的,可惜不能下去。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電車滑過路規,默默流淌在馬路和弄堂裡。突然就出軌了,四處響了警報,“烏拉烏拉”的,從這頭到那頭,像古時傳遞的烽火,其實作用是一樣的。歸雲跟著人群奔跑,街邊的店“嘩啦啦”拉起了鐵柵欄,電車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車裡車外的人們都蹲著,抱著頭。“嗚嗚嗚”地,天空的高處有東西飛來,膽子大些的就抬頭看了。好幾架呢!秩序整齊劃一,在天空盤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於是大伙都半疑著,一個兩個站起來,也敢抬頭看了。歸雲抬起頭,那幾架戰鬥機不是日本轟炸機的顏色,時高時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們看清楚。它們像鴿子,還飛出了隊形。“是飛虎隊吧?”“不是日本人呢!”歸雲又仰頭看了會,她看出門道了,遠遠的,戰鬥機往龍華的方向飛去了。
巡捕來拉了帶子,紅色的警戒線,還鳴笛。“龍華機場戒嚴。”眾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個個快跑離開。電車卻沒有轉彎的鐵軌,進退不得,售票師傅只好同司機商量了,把車門一開,上面憋氣的人們“呼啦啦”全部下來了。售票師傅斜靠在車門前剔牙,一邊同司機說:“今朝龍華站是開不進去了,又能少上一個鐘點。”歸雲望望手裡提的法式麵包和煉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著今天得了准去給蒙娜送食品,卻又碰到這樣的事。蒙娜的集中營裡有人得了瘧疾,缺少藥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國際紅十字會與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終於能獲准送些藥物去,一些難友的親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歸雲只好無奈地提著滿兜兜的食品往回走。隔了兩個月,又有了新訊息,龍華的戒嚴撤了,歸雲這回踩了自行車去,防著上回電車被阻的事。偏僻簡陋的亭子間,國際難友一個輪著一個出來見親友,每人只得五分鐘。歸雲手裡的東西被日本兵再三檢查了,並交了探視費,才等到了蒙娜出來。蒙娜要同她擁抱,被日本兵用長長的刺刀隔開。她們隔著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蒙娜說:“不久以後,我就可以謝你了。”歸雲搖頭:“你受苦了!”她看著這個金髮女郎,苦難沒有讓她的美麗減色,金色的發依然自由地、張揚地。
“沒有你,我來不了這個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師,也是樂趣。”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歸雲也笑。這時候是晚春了,她們都能聞到夏的氣息,濕潤的,蓬勃的生命的氣息。
“媽媽的信,有回了。”她們又同時點頭,蒙娜交錯手指,做了個微小的動作。歸雲心領神會。她認得這個簡寫,認得這個詞。她們一直等著的,熬著的,希望到頭的,似乎已經能看見了。回到家裡,卓太太手裡拿著信:“蒙娜的哥哥來信說,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歸雲握手,緊緊地。慶姑笑得直擦眼淚:“展風說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過個好年。”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飯莊”一起吃了火鍋,沸騰的餛飩、麵條、肉丁子、雞毛菜、麵筋,凡是能拿出來的都放進了熱滾滾的水中。老范為江江拌了滿滿的甜面醬,江江埋在碗裡吃餛飩,忽然抬頭,說:“叔叔來了。”
她跳下椅子,跑去開門,一頭撞在籐田智也的懷裡,軟軟地叫:“叔叔,吃火鍋。”
卓太太站起來,招呼籐田智也:“一起來吧!”籐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靜又似青筋浮凸著,他按一按太陽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們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興沖沖地拿過來,遞給籐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頭。
歸雲嗔怪:“別沒規矩!”江江“嗚”了一下,小臉就蹭到籐田智也的懷裡,甜面醬沾了他的中山裝。卓太太怔怔看著,忽說:“唉!卓陽也是喜歡穿這麼一身。”歸雲點了點頭,心裡是暗傷的。籐田智也說:“就讓她坐吧!”他低頭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面醬餵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熱氣騰騰的,在微熱的天裡,人人吃出了滿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淚流盡了,也痛快了。
江江窩在籐田智也的懷裡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裡。要問你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裡的春天最美麗。”也是悄悄地,籐田智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隻碧碧綠的鐲子,問江江:“喜歡嗎?”
江江歪歪頭,雙手捏住鐲子,又點點頭。“好在還有人喜歡。”籐田智也笑著,捉起江江的手,把鐲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細,鐲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來。江江望望籐田智也,說:“戴不上。”籐田智也無可奈何地歎氣,他彎腰解了軍刀上的穗子,原來他身後還是配了軍刀的。把穗子一拆,綁上了鐲子,就掛在了江江的脖子上。歸雲瞧見了,鐲子碧綠生青,她能猜出價值幾何。她想要說什麼,籐田智也忽然就將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學弟給我的東西,我存了這幾年,是幫老師存的,如今該為老師還回來。”
一卷紅綢布裹著的長卷,似乎很重,籐田智也已經不堪重負,他卸下來,才會輕鬆。可是卸下來,他的頭仍舊痛。是永遠鎮定不了的痛。歸雲將東西接了過來,卓太太站了起來,朝籐田伸出了手:“亞飛,謝謝你代替漢書和卓陽做的一切。”籐田智也也站起來,仍舊躬身:“我什麼都沒做,也沒有資格做。”他站直了,“師母,保重。”他向大家道別,在熱氣未散,熱情未褪的時候。江江叫他:“叔叔叔叔!”歸雲想,她有一張照片,恐怕籐田智也是沒有的,她想--她已經來不及想什麼。他那樣快地退走了,甚至沒有回頭。他背後的軍刀拖沓地跟著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鎖。黃浦江白天舟楫往來,像是填補夜晚虛渡的空虛。不管江邊如何地熱起來,江邊還是冷的。冷到骨子裡。籐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淚流到黃浦江裡,是流得無聲無息的。他俯身望著江面,其實他還剩下一個秘密,找不到人傾訴。原來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兒子,甚至不給兒子一個正面的道別,但是她在黃浦江邊等了一天,從天亮到天黑,從熱到冷,後來冷透了。她跨過這邊的江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這樣灰色的江面,會讓人萬念俱灰。籐田智也走到煤氣路燈下,一縷縷暗黃的光,照得前路迷濛不清。可前路的盡頭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恆。其實他是感到安全的,在這樣曖昧的燈光下,他是誰,誰是他,都不重要,也不會有人看清楚。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伯父沉痛地告訴他,部隊在節節敗退,天皇沒有示弱前,他們沒有理由後退。
他說:“哪裡是戰場,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雙方的子彈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許是自己最大的痛快。伯父照例一個耳光打過來,說要打醒他的。可是什麼是夢中?什麼是現實?他早分不清了。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晝降臨,他又得被迫去分辨。閉上眼睛,暫時忘記過去,忘記現在,也不去想像將來。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脫手,是一塊沉重的大石被推開了。軍刀被江潮捲走,半點聲息也無。再脫手,涓涓汩汩,像漏壺中流出的細流,如沙如煙,有一種細緻的溫婉的美。江風一吹,又隨著風飛了起來,蓬蓬地灑向這個世界。是真的自由了。籐田智也蹲了下來,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銀色的勾,閃出藍色的光輝。
天亮了,路過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過來,看清楚了,心裡一陣狂喜,是把進口貨呢!可以換不少的錢。孩子小心揀了揣進了破爛衫子的衣兜裡,快樂地哼著“蓮花落”跑了。也有拾荒的小孩會額外得到旁的差事賺些外快,有人遞來一個包裹加一個大洋。他就歡樂地接了,跑到弄堂裡,躡手躡腳地往種著玉蘭樹的那家人家敲門。“篤篤篤”就三下,立刻放下東西,躲到拐角的地方。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夠明朗,人們都還迷糊著,未睡醒。沒有人開門。他覺得自己要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篤篤篤”三下。這下終於有人走出來,看真切,是個穿著藍色卡其布拼著木蘭花色的年輕太太,她的頭髮還沒梳好,長長的暫時挽成了辮子,紮了藍色的頭繩。她先探頭四處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藍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孩子想,到底是順利到了收件人手裡,他的任務也完成了,大洋沒有白拿,也快樂地哼著曲子跑了。歸雲將藍色的包裹拿了進來,輕飄飄的,似乎無一物。她拔亮了煤油燈,照著,慢慢地打開。
不過是兩張紙。第一張略小些,泛黃的,上面有兩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霧中的眼睛。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歸雲的眼,睜大了,不能合上。渾身顫抖,心口蒸騰。這樣方寸之間,她似乎是重識舊物。
弄堂裡有人醒了,推開了天井的鐵門,推開了老虎天窗。陽光灑進來。上海似乎還在睡,似乎已經醒了。這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終於劃破層層雲朵,漏著晨曦的晨霧,濃得散不開。
最先在清晨響起來的是“刷刷”的洗馬桶的聲音。人們真的醒了。寂靜的客堂間裡,歸雲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聲音蓋過了世間的一切雜音,她的世界變得訇然。她頹然地坐下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連她的面,也一點點白了出來。白天的喧囂,才開始,應該可以掃除夜來的冷寂。偶爾一兩個挑著扁擔的零時攤販,叫著:“賣糖粥嘍!”歸雲倉皇地想,不應該是這樣叫的,應該是:“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
他們為什麼叫的這樣的淒厲?一點都不溫暖。歸雲抽搐了一下,身體驚跳起來,她翻過了那頁蒼白的紙,正面,是風華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他們背後的千山萬水,正如這個世間的憔悴浮生。歸雲的呼吸變得急促。那之後,是一張報紙。上面的字很小,是節約版面的排版,個個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變得訇然了。不知從哪處開始響起了鞭炮,有人敲鑼打鼓,一路路傳過來。一下,夜裡殘留的屈,就沒有了。有人震天價響地拍了桌家的鐵門,慶姑、歸鳳和卓太太和衣出來,都迷惘著。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裴向陽從房間裡一陣歡呼跑出來開門。老范紅光滿面的臉,他手裡還拎著響鑼,他重重打了一下,忽然就流了淚。
“天亮了!”女人們定定地站在那裡。裴向陽呼嘯一聲,衝進了老范的懷裡。“我們,勝利了!”卓太太喃喃地問:“怎麼?”歸鳳說:“是不是展風能凱旋歸來了?”她轉個頭,已經淚流滿面,同慶姑頭並頭,慶姑也喃喃:“大清早,怎麼打的鑼鼓?”
裴向陽拿過老范手裡的響鑼,“辟辟啪啪”猛打一陣,叫道:“日本鬼子走了!日本鬼子走了!”江江揉著眼睛也出來了,卓太太一個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將臉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濕了。”老范奇$%^書*(網!&*$收集整理流著淚笑:“小卓太太呢?”裴向陽問:“媽媽呢?”歸鳳一個轉身,看到歸雲一個人偷偷走進了房間。她從床底下搬了一罈酒出來。
歸雲想,她怎麼動作得像塊死肉一樣?她的面前,擺著相架,有一幅集體照,每個人都在笑。歸雲問:“那上面在寫什麼?”“小蝶,你說?”“小雁?”陸明是不識字的,向先生自來是不熟悉的。她的手指指著一個人。“卓陽,你告訴我,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她將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早卸了地毯的。立刻就干了。她又倒,她說:“你們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來是淚。“我為什麼要流淚?變成來生的傷口我該多麼不划算?”外面的嘈雜壓倒了一切,三鄰五里的,聚在門口,擁抱、哭泣、嚎叫、歡呼。弄堂裡匯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黃浦江漲了潮。有人摔了毛巾、有人摔了牙杯、有人摔了面盆,人人面上的悲和喜,都化成了淚和汗。
幾乎什麼都聽不清楚了。歸雲的手無力了,懷裡的酒罈子“匡當”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的,彎彎曲曲的酒漬艱難地從碎片中流出來。中國,在碎片中,慘勝了。歸雲的房門,也被“匡當”推開了。卓太太踉蹌進來,她扶著牆,一步步挪進來。她手裡拿著那張照片,她指著‘千山萬水’之下,原來還有字。她問:“歸雲--歸雲--你告訴我,什麼叫做‘許你來生’?”
歸雲蹲在狼藉之中,再也無力去收拾那片慘敗。再也收不回來。她捂著面,淚也像酒,從指縫裡流出來。彎彎曲曲,像溪流要匯流入江,就像黃浦江。黃浦江也醒了,南邊北邊,霞光分散又彙集,總是分不開的。年老人的年輕的人,都從遙遠莫測的年代醒過來。滾地龍還是在的,還是黑黝黝蠶繭似地伏在地面上。霞飛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齊料峭的房頂筆直地朝一個方向聳立。房子和房子之間,還是挨得這樣近。是一樣整齊的心。收拾回來的舊山河,還是拼起來的。歸雲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樣長,那樣難,八年還是十年?她從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沒有休息,沒有停頓。歸雲重新站了起來,從卓太太手裡拿過了那張照片,將臉貼了上去。淚都干了,也停不了。卓太太坐倒在床上。外面的喧囂與她們無關。清風吹進來,一掀一動的是泛黃的報紙。“這裡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最深刻印象。
“雲陽同志!你唯有留下你與妻子的照片,成為我們對你不可磨滅的永恆的記憶(的)紀念品了!“1943,8月”
番外
上海一家人
白如洗的灶台邊,開著白熾燈,切菜的時候直射下來,青菜就綠得更新鮮了。灶台上燉著嶄新的砂鍋,“咕嘟”冒著熱氣,熱氣裡有鮮香,把氣候都薰暖了。案板上的麵團揉了一半,軟塌塌堆在那邊,旁邊的喜字章橫著。光照過來,原來是舊的,干了很久。放下麵團的老太太戴好老花眼鏡仔細研究這章,她的領口繡了春花三兩枝,許久沒穿的,壓的皺了,她用熨斗燙了幾回,折痕去不掉,可在亮堂的燈下看不出,又新了。好像等了很久的簇新。她的下手有個十四歲的少年窩坐在矮几上專心致志做功課,頭伏得低。老太太眼睛一瞥,看不過去,敲了他的桌頭一記:“抬高點,別淨學你爸爸的壞習慣。”少年聽話,就抬高了頭。老太太仔細辨著那章,自言自語:“當初可是請了沈大成的師傅給刻的,怎麼就斷了個橫呢?”
少年扭了頭,問:“奶奶,重新刻一個不就好了。”老太太不答應:“那師傅走了後,再沒人有這手藝的。當初你媽媽的小店做壽糕壽桃都是請他來刻這樣的字。他點心做得一流,還會篆書,老漂亮挺括的,那壽桃上有這樣的字,一擺就是氣派。”
少年笑了:“咱們家又沒有人過生日,也沒有人結婚,幹嗎一定要刻一個‘喜’字?”
老太太還在研究那刻章。“不是這樣說,這是你媽媽頭一回,要討個好口彩,可都這把年紀了,也不容易。你爸爸那個粗心的人兒怎麼懂這些,整天又忙,回家後除了守在床邊還能幹什麼?都怨我從小慣的他,這麼些年了,在外面苦也吃慣,鬼門關也報過道,就是家事沒長進,端個湯還不如你妹妹端得穩。”
少年不服氣:“爸爸是幹大事的。”老太太一抬老花眼鏡:“呵,成,倒真是幹大事的料。連個被子都疊不好,你瞧瞧你舅舅,家裡能做家外也是一把好手。”“爸爸能幹技術活兒。”“那是當年他半吊子大學裡學來的,換換燈泡修修自行車,那是男人該做的。”
“我們老師都景仰爸爸,說他是有五四遺風的才子。”“百無一用是書生。”“爸爸也是男子漢。”“那是在外頭。”少年氣餒了。“奶奶,爸爸回來以後,您就沒表揚過他。你看你看在遊行大會上,陳市長都親自給他下了委任狀,還戴了大紅花。”老太太歎了口氣,風霜侵染的面容,溫雅不變。滿頭的銀絲,一絲不苟紮成了髮髻,利落地梳在腦後。越經年,越硬朗。磊落地度過如煙歲月。“你也知道你媽媽這些年的苦,從十幾歲守到快三十,兵荒馬亂的,她身子骨虧損了又沒能好好調養,最後還受那樣驚嚇。你爸,這輩子最虧欠的是你媽。”少年不作聲,他是知道的。“當年她受了苦,支撐著咱們這頭家,不然,不知怎樣的煙消雲散。你爸回來後又成忙人一個,三天兩頭不著家,這家還是由你媽來操持。她現在虛,你爸那做事手腳,哪能照顧好?”
少年哈哈笑開了,站起來摟住老太太。“奶奶,那您也不能封建迷信啊!蒸個糕--刻個章--也不能--”少年暗暗覷著老太太,見她只顧著發愁,又說,“奶奶,您信的是天主教啊!”老太太敲敲少年的腦門:“你就這張嘴學你爸爸學的最像。”她發配了任務,“去去去,你也學你爸爸的毛筆字,也會刻字,給我重新刻一個篆書來。”少年耷拉了臉,他性格跳脫,雖學了些技藝,可最沒興致做這樣的耐心活兒。又不好明著訴苦,只好悻悻地收下來。抬眼,一個精靈女孩鑽進灶庇間,衝他刮臉。“沒轍了吧!我看你就是不行,哈哈!”少年沖女孩揮手:“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女孩生個瓜子臉,水杏眼。她從小是銀盤臉,越大越往尖里長,人又精乖伶俐,專會哄人。走到馬路上,叔叔阿姨都喜歡她。她就是不願意哄這個哥哥。“你就是懶,就是懶,專門學爸爸的壞習慣。”少年氣惱:“誰說的,我準能刻個漂亮的章給奶奶用。”女孩又刮臉:“這可是你說的。”她乖乖依偎到老太太懷裡:“奶奶,還是我乖,我幫您切青菜。媽媽喜歡吃小青菜,老師說蔬菜有維生素。”老太太笑道:“哪裡是喜歡吃,你們這些孩子,那是時候不好的時候,你們媽媽省給你們吃好的,自己吃青菜。”女孩吐吐舌頭,有點難過,又有點慚愧。她眼睛一瞅灶台,有了主意:“那我守著火,等下開了就給媽媽送雞湯去。”少年齜牙:“小馬屁精。”他收拾了課本,決定研究字帖去。天井的鐵門“卡嗒”開了,又“卡嗒”關了,然後是洗手的聲音。他聽到父母房裡傳來媽媽的聲音。“灶庇間有點心,先吃點吧!”爸爸進了門,風塵僕僕的,流轉的陽光,重新眷顧這裡。一如當初的歸來。
少年沖爸爸招手,他竟視而未見,筆直就進了自己房間。走的太急,差些被客堂間的馬桶凳絆倒。“萬年不變的粗心毛病。”這是媽媽常責備爸爸的。少年貼在門後,候著爸爸。他想刻章這樣的活兒,他還是缺些技術的,得請教爸爸。當然動手是要自己動的,不然沒誠意。他驕傲地笑。其實知道奶奶是要他顯顯本事。這哪裡是妹妹那樣的小丫頭片子能明白的?
房裡有暈黃的光,媽媽半躺在床頭,開了檯燈,在燈下織毛衣。說是給他織的手套。他的手容易挨凍,一到冬天就生凍瘡。有人說過麻雀腦子能治好,媽媽想著辦法弄到了,可還是沒用。後來又上醫院看,配了藥膏,醫生囑咐冬日要注意保暖。於是每個冬日,媽媽都織手套給他,他青春正發育,蓬勃地長,每年都要換新手套。媽媽是不吝嗇的。他的眼,溫熱了。爸爸就坐到床頭,將媽媽抱在懷裡。“天天弄這個,傷眼睛。我去問過紅房子的袁醫生,過兩日就有床位,咱們就過去,提前做好準備。”“我哪裡就那麼弱了?還有一個月工夫呢!”“不行,這些月我總提心吊膽,你也得讓我安心。”爸爸最喜歡的就是執起媽媽的手,在下巴摩挲,媽媽就靠著他:“你呀!就是性子急。”
媽媽的手,滑到爸爸胸膛。“天涼了,你那舊傷有沒有去瞧瞧醫生?每回颳風下雨都要疼好一陣。我就想到當年的向先生,看你疼得那樣--”爸爸握著媽媽的手,一同擺在媽媽的小腹上。“那都不如你的辛苦。”他說。媽媽笑了:“兩個孩子都大了,廠子國營以後,有老范去做一把手,我正有精力閒下來帶小的。”“其實我們可以不生,你身體一直不好,那時候還--”爸爸頓一頓,“你還算計我。”他湊到媽媽耳邊,“那晚,你當我不知?灌我那麼多白酒,非要把我灌糊塗。你也曉得我最受不住你這樣,想當年……”媽媽面紅了,爸爸擁著吻她。少年也面紅了,不敢再看。“我都這樣的年紀了,再不生,就晚了。媽媽其實很盼著,我也想……”
爸爸在低喃:“我也想的。”淅瀝唆囉一陣,爸爸說:“他動得歡,倒是調皮得很。”媽媽說:“我想要個男孩子,爸爸在天之靈一定高興。”“男女都無妨,反正已經有了向陽和江江,我無所謂。只要你安然無事。”
“我--還是想著以前的--”“他終究還是咱們的兒子。”“是呵,我也覺得是他。那時候懷了一個月,他都一點都不鬧我,這回也一樣。隔了十年,我還是等到了。”無聲了,過一陣,只聽見媽媽低低地喘:“卓陽,你,你別--這樣--”
少年不得不離開,臉紅得跟柿子似的。他琢磨,是不是該提醒爸爸以後進房關好門?
妹妹端了雞湯來,笑嘻嘻的,要去邀功。他攔住拽一邊去:“丫頭片子少摻合大人的事。”
小丫頭十分不屑,興沖沖的,不能被掃興。“我熬了很久了。”“是奶奶熬了很久。”“我學著熬了很久了。”少年就是攔著她,腦子裡直轉悠該怎麼說。他是懂那麼一點的,這個妹妹是半點都不懂的,總不能明說的。他搶過雞湯:“你都不知道老雞湯是要用文火精燉一天一夜的,而且老范伯伯還放了火朣,時間不長味道怎麼好?”女孩將信將疑。“別淨糟蹋好東西。鋤禾日當午知道不知道?”女孩是知道的,立刻就駁了:“母雞不是土裡種出來的。”少年頭暈,乾脆就說:“講個故事給你聽,雞湯就能喝了。”“我不聽故事。”“很多年以前,上海灘上有個大大的英雄,人人叫他‘玉面羅剎’……”
“你都說過很多遍了--”“嗯--百樂門裡的紅白牡丹呢?”女孩嚷:“你從都只把紅牡丹的故事講完了,就不講了。”少年拉了女孩的手,一路拉到自己房裡,說:“今天我們就講白牡丹的故事。白牡丹是很小很小就沒了爹娘,流浪來上海的--”雞湯也是沒有浪費的,他一口一口餵給女孩。“那時候,她揀一個生煎吃都是好的,你想你還能有雞湯喝,新社會多好啊!”
女孩眼睛紅了,水杏裡蓄了水,要下雨了。男孩扮個鬼臉:“一歇哭一歇笑,兩個眼睛開大炮!”女孩揚手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