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後來,方竹親自往快餐店內調查,查驗到糖漿保存期限無過期情況,用的水也是嚴格從蒸餾水出口拉了管子。她回頭就將稿子刪除,雖然百忙一場,但是自覺有所長進。

這些全賴何之軒從盤提點。

如今梅老闆的一句話,又令她回憶起當年。想起這樣的陳年往事,人生之中,她所能抓住的點滴溫馨也就這樣幾件,陳年的溫暖和親吻的溫柔似乎還停留在唇上心間,想起就會不自禁地微笑。

她同梅老闆說:「這些專業知識我還是曉得的,大夥兒在家裡沖麥乳精也是沖,沖阿華田也是沖,沖兌飲料實在是沒有什麼新聞點了。」

梅老闆大笑,十分爽快地替她全程安排好工作,也深知她的行業工作需要,同餐廳裡頭的工作人員招呼好,只講她是來體驗生活的親戚,隱去了她的記者身份。

有了朋友關照,很多工作便好進行。

因為在春節期間,餐廳的工作果真異常忙碌,幾乎日日爆滿,服務員同廚師更是忙得馬不停蹄。

第一日同方竹一塊兒做接聽客戶定位電話的女孩說:「幸虧過來做前台領位,如果做傳菜,我就不做了。」

方竹問:「因為傳菜很累?」

女孩答:「是啊,我爸媽心疼。」

女孩是九零後,紅撲撲的臉蛋像脆生生的蘋果,也許學歷不高也許家境不好,才會做社會上頭最勞累的服務工種,但有父母視如珠寶,便是矜貴的。

方竹問:「不能回家過年,他們不怪你?」

女孩換一副賭氣嘴臉:「他們不願意我找這裡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我才不回去。等我們賺好錢再回去,他們就沒話說了。」

方竹心上一滯。

女孩歎口氣,又說:「大家都認為當服務員是伺候人得工作,沒出息,情願去工廠吸毒氣,像在那個什麼廠的,都有人做得跳樓了,但是很多人還是喜歡進工廠。因為進工廠當工人比較體面呀!我爸媽都要我找個當工人的,是個電工、木工也好,他們看不起當服務員的。」

有電話進來,女孩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塵俗世,類似的煩惱總是在輪迴。大太陽底下,絕無新鮮之事。方竹又想苦笑。

女孩接完電話,又講:「所以春節不回去了,春節翻三薪,老闆還額外派新年紅包,這裡有錢客人多,還會給小費,划得來。」

也是世俗的算計,帶著平凡的快樂。

方竹看著女孩同她的小愛人在忙碌的間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勵,她是羨慕的,也給予真心祝福。

門外有客進來,是一位長者領著兩位年輕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喚一聲「歡迎光臨」,抬起頭的剎那,她生生往後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衝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氣氣地朝她點頭致意。他們都恭恭敬敬跟著位長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來,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光明正大地望過去。

她很久沒有在這麼近的距離這樣望著這位長者了,上一回還是幾個月前,在軍區裡頭隔著小花園的假山假水遠遠望了一回。他正打著太極拳,不緊不慢的白鶴亮翅,馬步蹲得不夠低,手擺的位置也不對,身姿剛正而不優美。

他年輕的時候,身材頎長,身板健壯,動作靈活。年幼的方竹喜愛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兒應有的父愛,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是我的千里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里馬爸爸」不像一般的爸爸那樣嬌寵小女兒,硬聲硬氣地斥方竹:「小丫頭片子胡扯啥?」一邊呵斥一邊會抓牢女兒,真的就在軍區的操場上跑了兩圈。

方竹張開雙手迎著風,看到母親就等在操場邊,夕陽的餘暉灑在一家人的笑臉上。她永遠都記得。

她也記得父親以前沒有打太極拳的愛好,這愛好是這兩年才培養起來的。

張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和方竹聯繫一次,聊的無非是師長最近吃得還可以,身體健康,愛好上了太極拳,脾氣鍛煉得比以前好了。然後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家?」

彷彿方竹才離開家裡沒有幾天。

她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在張林的歎息裡把電話掛上。

愛好上打太極拳的父親,沒有年輕時候那樣挺直的身板了,這些年愈加略略佝僂,鬢髮的白線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著他的發,思忖著,不久之前在小花園裡看到的他,似乎白髮還沒有這樣多?

只有他的面容表情還是如舊,方正的國字臉,深刻的法令紋,不怒自威的氣勢永遠不變。小時候她多怕這樣一張臉,又多想見到這張臉。

離開家的很多日子,她對鏡自照,想要從自己的面容上發現一絲一毫同這個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結果卻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無一不肖似亡故的母親。看著這些相似,她就會深刻地想念母親,感恩著這些相似。

方墨蕭把目光停留在身著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會兒,才開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後女孩查閱了電腦上的訂位系統,為難地說:「都滿了,大堂四人座也滿了。」

方墨蕭點點頭:「我們等一會兒。」

九零後女孩領著他們坐到等位區的沙發上,過來經驗老到地囑咐方竹:「上茶和點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點心間拿了點心,又從酒水吧拿了茶,端出來時,那邊一行三人圍坐一處,已開始交談。他們沒有一個人主動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認識她的樣子。

方竹端著托盤,用盡量標準的服務儀態走到他們面前,把托盤內的點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動作有些凌亂,但是幸未將茶水灑出。

從這麼近的距離看著父親,是方竹這些年的第一次。

距離近了,才能看清他鬢邊真的是已經霜白了,離開家的時候,還只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廳裡頭吃飯,就很會擺些領導派頭,非包房不用,更遑論要坐在公眾等位區等位。這在越長越大,越來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內,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風,是大男子主義的臭脾氣,是不可理喻的。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區的沙發上,就像這裡普通的顧客一樣。

徐斯說:「先拿菜單過來吧!」

方竹橫了表哥一眼,對方嬉皮笑臉,一副存心模樣。

她將菜單遞給徐斯,手從父親面前伸過去。父親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說了一句:「鍛煉出來了,很好。」

方竹把手縮了回來,背在身後,跟小學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膚就對很多化學用劑過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潔精,所以父母從不讓她沾家務,真正的十指不沾春水長大的。後來同何之軒相戀結婚,她漸入人世,再也回不去十指不沾春水的生活,那一雙會過敏的手,在經歷一層一層生活磨礪之後,竟然也將過敏的毛病戒掉了。

現在她的手,比彼時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時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趼皮,少了細嫩。但是,雙手卻更有力,剛才端牢托盤,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這些落在父親眼中,他是看得出來的。

方竹將眼一垂,將心中湧起的脈脈情緒壓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制地說了一句:「您要注意身體。」

坐在沙發上的方墨蕭,身軀微微一傾。

方竹扭過頭,推開兩步,怕自己伸出雙手。

九零後女孩上來招呼:「那邊位置空出來了,請隨我來。」

方墨蕭是用手在沙發上撐了一撐,才支起身子來,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見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還是悄悄地伸出了手,這是本能的動作,遲疑著,猶豫著,可是抬頭看見父親的鬢髮,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來的父親。

方墨蕭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也講了一句:「你也注意身體。」然後放開了她的手,跟著女孩走進餐廳大堂。

徐斯路過方竹身邊時,說:「舅舅今天想出來吃飯,聽說你在這裡做暗訪,就專門來了。老爺子還不明說,就跟我說什麼找個飯店吃飯,要上海城做得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鐵旁邊的,說要動動腿骨做地鐵來。這說來說去不就是這家嗎,繞這麼大的圈子。」

方竹垂頭,眼角開始濕潤。

徐斯說:「你們父女何必呢?明明都關係對方關心得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這麼晚了,你們快去吃飯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處,佯裝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著走過來:「都四五年了,父女沒有隔夜仇,你們倒是很好……」

方竹無奈抬頭:「哥哥你別再講了,每隔一段時間就給我來一次魔音穿腦。」

徐斯忽然問:「何之軒回來了對不對?」

方竹一怔。

「你們見過了?」他又問。

方竹盡量裝作無所謂地笑笑:「蠻巧的,他現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級領導。」

徐斯點點頭:「我知道你怨我當年揍過他一頓,對我的話總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方竹歎氣:「都是陳年往事了。」

徐斯說:「你也說都是陳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讓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紀大了,雖然脾氣還是一樣固執,但是這幾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經常偷偷跑回來看他……」

方竹打斷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飯了!」

徐斯拿她沒有辦法,說:「小竹,任性是不能過一輩子的,困住自己,傷害的是愛自己的人。」

方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會是這個結果,也許性格決定命運,個人自食其果。就像剛才,我不知道應該和他……」她頓了頓,說出了在心中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詞,「和爸爸說什麼才好。」

徐斯罵了一句:「不孝子。」扭頭就走了。

大堂內賓客盡歡,方竹站在熱鬧的邊緣,愁緒又滿心頭。

她仍有她的猶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親劍拔弩張,言語不和,終至關係破裂絕門而出。過來這些年,種種前怨早已化去,只是當年執意邁出的這一步,和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閡,讓她難以回頭。

原來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後的原地,從不曾有決絕的心邁開步伐逃離現場,也絕沒有勇氣回頭跨過這山壑。

方竹的心被轟轟地炸裂一道縫隙,埋葬在最深處的最不願意承認的情緒一樣一樣跑出來要她清點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會頭痛欲裂。

她對折回來的九零後說:「我頭痛,先走了。多謝你一天的照顧。」

九零後坦率地說:「你們真幸福,有這麼好的背景,還能來體驗生活,真不知道我們的苦。『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經她很幸福,她以為那是不幸福,其實是她錯了。

她收拾了屬於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緒,迅速逃離了現場。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樣。

這天以後的幾次採訪,諸如進保姆中介所當中介、進便利店當店員、去美容美發店做店員,都在方竹魂不守舍的狀態下做完。

到這個年過去,她把寫得七零八落的稿件一拼湊,猶豫採訪不夠深入,資料不夠完整,選題又沒有定好位,自覺實在難以交給老莫,所以在春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像老莫低頭認錯。

老莫寬宏大量予以原諒,還說:「大春節做什麼深入調查?真要讓你搏命寫出來,還不得算我一個勞累員工的過錯?」

方竹忽然感動,說:「老編,多謝你。」

「你真應該放放大假,這幾年太拼,外頭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樣子,但我知道你的體力和精神是受不住連軸轉的。好好的姑娘,不要搞得自己這樣累。」

方竹低著頭,望著自己灰撲撲的耐克鞋,這雙鞋陪她走過很多地方,很多年月。她勉勵自己,說:「是的,我知道我該休息。不過年輕人要爭朝夕。」

老莫在這上頭總是講不過她,也只好由她去,不過還是細心囑一句:「那就多約朋友聊天吃飯,開開心、心聚聚會。」

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方竹轉念,自春節前到春節後,林暖暖同未婚夫準備婚禮忙不開身,自己又在佯裝投入地做報道,楊筱光肯定同父母四處跑親戚,友朋之間是真的許久又沒聚會了。

她撥電話給楊筱光,沒有想到—向有約必赴的楊筱光拒絕了,且唉聲歎氣曰:「我這個月要把渠道的調研報告搞定,中外十來個牌子,我想死。」

方竹聽到心裡,轉一轉念,問:「是關於『孔雀』這個項目的?」

大大咧咧的楊筱光不疑有他,說:「可不是?我被操勞死了。這個項目還得和選秀節目合作,我們英明偉大的何領導看中的代言人年後要參加選秀了,到時候倒是一場硬公關賬。」

方竹咕噥:「『孔雀』手筆倒是很大。」

「厚積薄發呀,有錢之後要雄起呀,民族品牌在爭氣!」

方竹被楊筱光逗笑。

放下電話,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她又做了一樁自己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她給昔日採訪過的一位任職營銷數據分析公司的友人撥了個電話,對方很是賣她面子,很快就發了一份日化行業的數據報告過來,她隨手轉發給了楊筱光。

把郵件發完以後,她對著發件界面發了好一陣呆。她問自己,方竹,你又在發什麼神經?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楊筱光立刻就打來電話:「老友,這把炭太火熱、太及時了。」

她笑:「小事一樁,改天請我吃飯。」

楊筱光多加一句:「我跟何領導說了是你發的數據報告。」

方竹無奈:「阿光。」

楊筱光說:「是你幫了我們做報告,我當然要如實匯報。」她把『如實』二字拖得老長。

好友心意方竹能夠心領,只是她有太多的難以言說,只得默默將電話掛了。

她在做什麼?她想。他如果知道她做的這件事情,又會作何感想呢?

自從他回來後,她整個人又開始不對勁了,情緒不對勁,想法不對勁,身體不對勁,連行動都不受控制。做著老早以前做過的那些蠢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可是忍不住,她忍不住就把這些事情一樁一樁做下來。

老莫真的是個會體恤下屬的好領導,在年初這段時間很少給方竹派新任務,只囑她專心寫好援助交際女生的專題報道。只是方竹素來閒不住,又想自動自發去尋個跑外地探查問題奶粉的報道做,被老莫攔住了,老莫說:「娛樂版的幾位骨幹跑好萊塢做專題了,今年我們的大導演沒發誓要拿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可惜本市的選秀沒人跟。我看你禮拜六有空,就去跟一跟。」

方竹瞪眼睛:「老編,我不是娛樂記者。」

「代班的情況也是有的,正好你帶個實習生去學習學習。」

方竹一時無語了許久。這份關懷來得過分莫名,她頓生了些懷疑,給表哥去了電話詢問。

徐斯一問三不知,直說:「你別疑神疑鬼,你們主編關心你,你倒是疑心我們幫你打招呼。你多大了還需要這些招呼?」

「真的沒有?」

「絕對沒有。」

「不是……不是我爸爸?」

徐斯便說:「你怎麼自己不去問你爸?」

方竹賭氣:「行了,不問你了。」

她悶悶地同要帶的實習記者聊了聊,對方才從大學畢業,很年輕,對工作也很熱情。就像當年的自己。

方竹不想在新人面前消極,便很認真地同對方研究了一下這場選秀,沒有想到對方把功課做得十足,把第一場秀的每個選手的資料都尋了來。

實習記者指著其中一個選手的資料說:「我有個很靠譜的幕後消息,這個男孩年前給一家廣告公司拍過廣告,那家公司的新客戶是這次選秀的冠名廣告商,所以這個男孩很有可能是內定的前三甲。」

方竹把冠名廣告商的資料拿過來,資料上赫然寫著「孔雀」二字。

她的心思轉了轉,還是同實習記者說:「現在是小道新聞到處飛的年代,不要把沒有核實的消息隨便說出去。」

實習記者還想堅持已見,但見方竹已經在看其他選手的資料,並沒有同她繼續八卦的閒心,便只得作罷。

到了週末,方竹領了實勻記者奔赴選秀現場。

實習記者看什麼都新鮮,尤其還是選秀比賽現場的知名男主持的粉絲,一見人就老師長老師短地叫開了,提問比誰都積極。

方竹見實刁生挺勤勞,便跟在人群後頭不做採訪的排頭兵了。

她從舞台後走出來,外面陽光很好,她很不意外地看見了人群裡的楊筱光。

楊筱光很意外地在人群裡看到她,撥開人群,鑽到她身邊,一臉納罕的表情:「難道你被調到娛樂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麼說話呢?就不興我來看看本城帥哥的風采?」

「真難得,我一直以為你看不上娛樂事業。」楊筱光做個鬼臉。

方竹以手覆額,遮一遮照射過來的陽光,也擋了擋自己臉上的表情。她問楊筱光:「你們接的那個護膚品公司的資料什麼時候整理一下給我?」

楊筱光一臉小促狹。

方竹忍不住解釋:「我對洋人佔有國有品牌渠道深感憤慨,想做一個報道。」

楊筱光笑瞇瞇地說:「你哦,我就知道你給我資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把手拿下來,板牢面孔:「想什麼呢!不給就算了。」

楊筱光馬上拉住她說:「過兩天就給你。」忽又歎一口氣,講「你這是何必呢!」

《只怕不再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