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他的肩頭躺的時間一長,肩膀不酸,那是絕對在充壯士。
他當初抱她下車,並未事先預估自己的實力和她帶來的壓力,差點一個趔趄。如今被她把自己當做抱枕超過一個小時,也同樣發了麻。
但是此刻的藍寧一直沒有動,保持了這個姿勢。
她在沉睡。
沉睡的藍寧不會胡亂移動,規規矩矩。
關止便也安心不動。
最後還是藍寧自動自發醒覺過來,看關止也歪在靠背上,就伸手給他捏了兩下肩膀。
關止閉著眼睛,十分受用,還低聲說:「別停。」
「臭美。」
藍寧縮回手,揉揉臉蛋,讓血氣回復。
廣播已提示旅客降落安全事宜,一陣輕微轟鳴。
她要積蓄好氣力,重新回到擾攘世界。
故而,當她走下飛機的時候,還是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關止看表:「今天禮拜六,你還能休息兩天。」
藍寧伸個懶腰:「但願如此。」
但願的總是美好願望,現實往往帶來愈加多的煩惱。
回到家裡,藍寧發現許久沒有在雙休日出現的婆婆王鳳,正端端正正以當家主母的姿態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小保姆張愛萍恭恭敬敬站在她的面前,由她檢視面前菜籃子裡的食品。
藍寧的臉,在王鳳沒抬頭之前便垮下來。
關止拍拍她的腦袋,往裡頭叫了一聲「媽」。
王鳳抬了頭起來,中年美麗婦人的面孔,沒有什麼血色,雪雪白的。她的聲音也有一些啞,對關止的頭一句話是:「我是中年快進老年了,人疲馬倦,做什麼都不中用了。」
藍寧目瞪口呆望住婆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位精神勁頭一直一頂一的中年婦人,從來只會言語較真,永不謙讓。最初的她還會頂撞,最後發現頂撞會帶來更加多的爭鋒相對,不由便收斂了態度,順毛相處了。
但她今天說出這麼一句少有的頹喪無比的話,實在是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她扭頭看了看關止,關止也蹙緊了眉頭。
他問:「媽,你又怎麼了?」
王鳳的目光先掃到了藍寧,一概是不信任的神情。藍寧得舉雙手投降。
她說:「我回房間放行李。」
再給張愛萍一個眼色,對方也是機靈人,收拾了籃子就回了廚房。
但王鳳還是拉著關止回到關止房間裡,將門闔上。
藍寧暗想,你怕我聽到,我還不想聽呢!
她回了房間,終於還是打開手機。裡頭有若干條短信,有嚴宥然的,有父母的,就是沒有羅大年的。
手機多日不開,一開機電力即告用盡。滴滴聲催她立時充電之後便黑了屏。
也好,看不見更加不用想。
藍寧拿出充電器充電,先給父母回了電話報平安,萬麗銀直嚷要她同關止回家吃飯。
她再打電話給嚴宥然,嚴宥然提供了一則小道消息:「陳思前幾天給他們大老闆提辭呈。」
藍寧心內一跳。
「我們主編那邊也有人過來打招呼了,說要網開一面。」
藍寧先默不作聲,然後又問:「陳思真的辭職了嗎?」
嚴宥然講:「他們大老闆怎麼可能放掉她?她也是擺一個態度吧!畢竟是掃了面子的事兒,她做的一系列報導都被壓了。」
藍寧不曉得該如何繼續這樣的話題,充電的手機上頭顯出不斷充盈的電池圖像,上上下下,就像她又開始不得落定的心。
嚴宥然問:「『力達』的水,我不會去喝了,這年頭什麼都會有問題,我真不知道作為消費者,還能相信什麼?」
藍寧才答:「我也是。」
扭頭看窗外,天忽然陰雲密佈,烏鴉鴉一片,有狂風大作之勢。
變天也如此之快,快到昨日風景還在心頭留戀,今日的天空便給出一個措手不及的壞脾氣。
藍寧推門出去,正見王鳳已從關止房裡出來,要穿鞋離去。關止正找著車鑰匙。
她突然開口挽留:「媽,你留下來吃晚飯吧!」
王鳳詫異回頭看她,倒是納罕的。
她的眼神讓藍寧心頭猛地生出幾分愧來,她從沒有用真誠恭敬的姿態對待過這位長輩。往往生活的細節之中,稍不注意,就會忽略了這許多。
藍寧對關止說:「外面都要下雨了。」
關止看牢她,嘴角一勾,笑了,對王鳳講:「媽,你還是爽你牌搭子的約吧!」
王鳳有點遲疑,但又不想失了長輩的分寸,就又把穿好的鞋脫了,講:「我感冒,可不吃雞啊!」
藍寧只能對長輩的不釋懷無奈笑笑。
她給王鳳做了溫補的河水魚,又給關止做了提味的糖醋排骨,一餐晚飯簡單周到。
只是王鳳在吃飯間中,還接了一個電話,不知是誰打了過來,她對著電話,口氣不如日常那麼硬朗。
藍寧聽到她說:「你再容我考慮幾天吧?哎,別,我還是喜歡這個舖位的,設計都做好了——」
關止突然伸手把王鳳的手機拿了過去,對那邊的人講:「這樣,你定個時間,我們把合同簽了。」
王鳳對兒子使眼色。
關止掛了電話,她才說:「不要說的這麼肯定,都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定,這不是——以後難做嘛?」
藍寧奇問:「怎麼了?」
王鳳又緘默不說了,關止只向她使眼色。
這頓飯還是吃的不夠氣爽,藍寧乾脆閉嘴。
飯後,關止送王鳳離去,藍寧一個人坐在榻榻米上拿著遙控器看《相約星期六》。
嘉賓們玩著來電不來電的遊戲,被主持人戲稱成天生一對,心有靈犀。
她就想冷笑,見面不過幾個小時,哪裡就能生出靈犀來?
人類不是橡皮泥,可以想當然去塑造。
她想她不懂每個人。這想法足夠她去氣餒。
關止送走了母親回家以後,就看見藍寧窩在榻榻米上對著電視機發呆。
他瞅瞅電視節目,好笑地講:「你媽以前說差點給你報名。」
藍寧回嘴:「你才要報名呢!」
關止坐到她身邊,雙手扣住她的腰:「想不想去玩玩?你報名我也報名,一道體驗體驗上電視台相親的感覺。」
藍寧想要掰開他的手:「要瘋你去瘋,我又不是神經病。」
關止抽出手,用手指點住她的唇:「你不要打擊一片還在圍城外的大好男女青年。」
藍寧嫌他多事,開口就咬他手指,他竟不退,看她能使什麼勁兒。
這是當她做紙老虎,但她還真是紙老虎,還是鬆了口。
關止對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皺眉:「你可真是屬狗的。」
藍寧推開他坐正,終於還是問了:「你媽有什麼事兒嗎?」
關止答:「我媽看中一個店舖。」
「發揮餘熱開店?不錯啊!」
藍寧想,自己的婆婆整天東家搓麻將西家喝午茶,婆婆阿姨聚在一道,直接將國家個人不和諧的各等事體無鉅細地交流溝通,實在不利於和諧社會和家庭的建設。
她舉雙手贊同這一全新意見,還起了一點興致。
「開在哪兒?開什麼店?」
關止講:「皮影店。」
藍寧大大驚訝:「你媽懂這個?」
關止沒答,把她的手拉過來,看準了,對著食指,也咬了一口。下口還挺狠,把藍寧痛得直接掐上他的腰。
但關止氣力大,一躲一避一個翻身,又把她壓在身下。
「憑什麼我媽就不能懂這個?」
藍寧低嚷:「我透不過氣來了。」
關止的手,握住她的胸,輕輕勾畫那一處的風景。
電視裡的男女開始終極配對,也許此中有人成就美滿姻緣。關止想。
十三(上)
禮拜一對藍寧來說,仍是艱難的門檻。
這個週末,她在沒有王鳳監督的前提下,自覺將家裡裡裡外外清潔了一遍,連關止千年不清理的鍵盤都一個一個拆下來清洗了。看得關止倒也不好意思閒坐,跟著擦了窗戶和天花板。
其實,她想她幹活的時候,時間可以過得慢些。
禮拜一,她一想就頭疼,最好這刻不要來。
清晨吃早飯的時候,關止看她皺眉頭,拍拍她的肩,安撫她:「你要想,我是個人才。」
這句話起不到任何讓藍寧鎮定下來的作用。
唸書的時候,她從不翹課,上班以後,更是勞動模範,從不翹班。
唯獨本次,她翹了個徹底,彼時根本沒有考慮過任何應對措施。
她是禮拜六在家裡爬高伏低做家務的時候,才慢慢生出了這許多不安。
任何的舉動,必然衍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其時,她心中激憤,並沒有考慮過後果。及至要考慮後果,她才發覺,她根本預料不到後果。
於是,她帶幾分垂喪對關止說:「這年頭走到馬路上,一隻霓虹燈砸下來,壓死十個人,十個都是人才。」
關止笑:「行,還能開玩笑,我就說你是人才吧!」
當藍寧站到公司門口,面向前台後方那一行字——「你們為社會做的更好,我們為你們做的更好!」
那幾個金字灼痛她的雙目,她建設性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當初,還是她指揮工人,把這一行字穩妥地安裝在這個醒目的地方。
這是她對「時間維度」做的第一個貢獻。而那時候,羅大年拿出的是全副身家。
藍寧心軟了,在想,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有一些些過火?
前台小張已經看到了她,熱情打招呼:「藍經理早。」
這一下,她也不得不扯出笑容,招呼一聲「早」。
她問:「羅總到了嗎?」
小張點頭。
藍寧也點頭。
正好助理文秀走出來,看到藍寧,道聲「早安」,又問:「人事部來通知你補一個年假申請單呢!」
藍寧十分意外。
她一路回自己的格子間,一路同各位同事道早晨。路過方珉珉身邊,對方還問:「休息得如何?」
藍寧清楚自己笑得有些尷尬。
羅大年自他的辦公室內走將出來,向藍寧頷首,還是樂呵呵的模樣,竟不露半分怪罪的意思。他還講:「小藍,上一次日本雜誌社文物展的事情整理整理,有空同我做個匯報。」
講完,人又回了辦公室。
方珉珉笑道:「老總還是不錯的。」
藍寧能夠怎麼說?
她自動去人事部領年假申請單,人事部經理用關心口吻講:「羅曼在外地已經幫你在HER系統上填好了年假申請,怎麼?聽她說你人在外地不舒服?你們這部門整天忙業務,也得關心關心自己身體。」
藍寧唯唯諾諾,不知如何說是好。
至少,他們都找了台階給她下,羅曼做的如此周到,連羅大年都給足了她面子,還有一部分同事這麼善意看待自己。
藍寧忽然就能氣平。
這畢竟是她待了七年的地方。
文秀整理了一堆簡報,藍寧沒有過目。她知道其中必然有她看了之後,心潮不定的報導,便不再去看。就當一回鴕鳥,用沙子掩埋自己的視聽。
程風等幾位部下來交代了一周內的工作,程風講:「『美達』的二十週年縮減了預算,他們人力資源經理講,媒體宣傳方面不準備投入預算。」
藍寧自語:「他們倒也算心裡清爽。」
所以才不鋪張了,在這關口選擇低調。這算不算知恥?
程風歎:「晦氣,二十週年的紀念日發生這樣的事情。」
藍寧也歎:「他們做了二十年了,卻還要發生這樣的事情。」
程風搖搖頭。這對於銷售來講,並不是一個好消息,只會在艱難市口下雪上加霜。
切肉連著皮,痛也痛到一起來。
藍寧想,她還是稍微體恤一下羅大年。她便又將因出差擱置的「景陽春」的方案又拿出來仔細閱覽了一遍,將其中要點勾畫出來,預備不久之後用到實際的地方去。
整個上午,便這樣過去了。到了下午,藍寧得了個空閒時光,仍選擇搖了一個電話給陳思。
陳思很意外,沒想到藍寧會來電話,也許也正合該有這樣一個機會宣洩,講話便絲毫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