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你們公司是有辦法的,『美達』也是財大氣粗的,連發在國內輿論最自由的大型論壇上的帖子都刪得,罔顧網民的正當申訴,我也無話可說。」
藍寧沉聲低氣講:「老同學,公對公,私對私,容我向你道個歉。」
陳思怔住,隔了好半會才道:「藍寧你這是幹嘛?」
「你說的做的,都是對的。」
陳思「哎吆」一聲:「你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她頓一頓,格外語重心長,同藍寧這樣講,「還記得我們大學裡都愛的那幾個女作家吧?有一個在專欄裡寫過,千萬不要愛上自己的公司,這將是打工仔最大的悲哀。」
話是利利落落出了陳思的口,落到藍寧的心頭。
藍寧顛來倒去,最後決定不要想它。
她給另一個老同學周秉鑫也去了一個電話,周秉鑫那邊的雜誌社已經理好了一份藏品清單,立時發給了藍寧,藍寧打印出來,決定從頭到末,好好做一個功課。
她想,現時現刻,努力工作,還是她的生活必須。
一想,便責無旁貸,開始用心。及至到下班時刻,文秀拿了一份本周時尚週刊進來,對藍寧開玩笑:「你先生今天捧了車展的場。」
這群年輕小姑娘最喜歡看時尚報刊雜誌上的男作者寫文,對「歎為觀止」也是景仰的很。
前些時候,有出版公司的編輯找上關止,要為他的專欄文章出版,取個標題叫《皮膚飢渴症》,聲言一定會在出版市場不景氣的大環境下大賣。
因為關止當初有篇小文稿上寫「寂寞的人容易得皮膚飢渴症,擁抱和撫摸可以緩解這一症狀」,被廣大都會女性引為至理名言。
他寫:「都說中國人含蓄,不像西方人熱愛擁抱親吻,所以情感才壓抑。身體的接觸,會有慰藉心靈效果。」
藍寧嫌他理論太多,但是市場喜好他這樣的「心靈雞湯」,連帶他偶爾的刻薄,也是可以被笑納的。
這不,文秀講:「你先生把新車比作小老婆呢!真是刺激時下不景氣的汽車市場。」
藍寧沒有拿過來看,她笑著說:「你把我的這份放下吧,好好去畫個妝,今晚要約會男朋友對不對?」
文秀笑著離開。
藍寧的手機隨即響起來,正是關止打來,他問:「今晚不用當孔繁森?」
「有何吩咐?」
「去奶奶家商量一下菜單吧?」
「奶奶同意辦生日宴了?」
「當然。」
據藍寧所知,邵雪甌一開始並不很贊同這回的生日宴大張旗鼓,或許是關止從中費了些水磨工夫。
在這個問題上,她一直站在關止這邊,因為她實在看不得古稀老人形單影隻地生活。
外公去世之後,這位再婚的邵奶奶便獨身一人居住,每逢逝者的生忌死忌清明冬至,她總是身著藍色卡其布中式對襟衫子,早早駐足墓前的長青松柏下。
藍寧頭一回在墓前看到她的時候,看到自己也黯然神傷。
她或可能體會其中三味。魂魄分離,空留一顆心,松柏之下,影殘人缺。卻是明知道最後要這般割腸掛肚,離恨重疊,仍不悔當初的勇往直前。
她主動去擁抱墓前的邵雪甌。
邵雪甌折了一枝松枝放於萬則萱碑頭,說:「既然去了,就讓他安心地去。人世間的人,會一切都好。」
所以折松枝,送一程。
藍寧走出外公墓園,叫了出租車漫無目的地在馬路上徘徊,她的心也徘徊。最後車子停在居所附近的小池塘,正值月上柳梢頭,柳絲寸寸,像黑夜中抹不去的痕跡。她折下柳枝,偏想要留下什麼。
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只能念緊了。年輕人尚有氣力重整旗鼓,但年老的,也許就是一生。
之後,她往邵雪甌處走動得就勤了,連帶萬麗銀也受感染,逢年過節會主動往「巧甌軒」串門。
藍寧與關家並無瓜葛的時候,只想盡己之力給予出小輩的孝心。且,她是知道關止的爺爺對邵奶奶明裡暗中費著心思地去照顧,不是沒由此生出過怪異至極的想法。
早幾年,她甚至都同父親商議:「邵奶奶和那邊復婚,也不是不可以。」
藍森只歎:「這件事情我們不宜管,不方便。」
後來同關止結了婚,關止正兒八經地講過:「奶奶年紀大了,爺爺年紀也大了,再各自孤單,就沒大意思了。」
於是他們立刻互相理解,達成共識,故而,今次關止一講,藍寧馬上就融會貫通,立刻應允下來。
不過關止講:「我可能遲到一會兒。」
「怎麼了?」
「在中環上拋錨了。」
藍寧便講:「趕緊改天去買輛車吧!你的小QQ就要變成變形金剛了。」
關止答得咬牙切齒:「明天就換。」
藍寧下班以後簡單整理好,便搭了地鐵又轉了公車,去了邵雪甌的「巧甌軒」。
裡頭正有客人在看紫砂茶壺,手捧一隻提梁壺愛不釋手,正同邵雪甌和她的夥計老李講價。
此款提梁壺仿得正是晚明時大彬的傑作,用的也是紫黑泥沙,長虹貫身的圓環狀提梁架在半球壺身兩邊,平蓋,六稜嘴,壺骨清晰,工匠也頗得些時大彬洗練敦重的氣勢,打筒技法純熟。
此款的匠人也是宜興名手,故此壺頗得邵雪甌的珍愛。客人砍價犀利,讓邵雪甌猶豫,不太願降價賤賣。
藍寧打開手機,佯裝打電話,對著手機講:「嗨,你看中的仿提梁壺我找到了,我看一看標價啊!」她低頭,湊近客人身邊,再講,「行啊,我拍板幫你買了啊!」
闔上電話,她對邵雪甌講:「九折賣不賣?我朋友很早就看中了,她人在新加坡,回來一趟不容易。」
老李是跟著邵雪甌好幾年的老夥計,同藍寧也是廝混得熟,馬上對著客人露出為難氣色:「先生,我們只有一隻,你看——」
客人一下緊張起來,對邵雪甌說:「老奶奶,你說讓我看好的,我可是先來的。」
藍寧站到客人身邊,做好商量架勢,客人便又講:「好了好了,就按照你們講的,幫我包起來吧!老奶奶,你的台灣包種茶交關好,便宜點賣我五兩。」
十三(中)
客人走後,邵雪甌指指藍寧,禁不住笑了,藍寧也伏在她的肩頭笑起來。
「關止沒有來?」
「車子拋錨了。」
「他總不肯換車,我記得這輛車還是他和小岳一道胡混做項目人家送的,都開了好多年了。」
藍寧扶著邵雪甌坐到店內堂去,還給老太太倒了茶。老太太對茶有講究,不過藍寧選茶葉泡茶也有一套,從邵雪甌日常用的茶罐子裡尋了普洱茶餅出來,三兩下掰碎,又燙了壺,泡了杯子,開始沖泡,一小刻就做得妥妥當當,手勢半絲不錯。
邵雪甌看著她動手,滿意地點點頭,說:「你和關止在一起,還要賴你多照顧他。」
藍寧把茶端到邵雪甌面前。
「他也照顧我。」
邵雪甌搖頭:「這孩子到底是嬌慣大的,大四的時候鬧著輟學去北方發展,整天跟著小岳那幫人跑牧場給人飲料廠飯館的開發什麼新原料,我是鬧不懂他在忙什麼,最後回來得了急性腸胃炎。治好了還沒休息幾天,又去給電池廠汽車廠做新業務,就沒去掛靠個事業單位讓他爹娘放心。好在和你結婚以後,他開了公司,不然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他媽媽可是要急死的。」
「別人只送一輛小汽車給他,還真夠小氣的。」藍寧做一個抱怨狀,她想,按關止的身份背景,別人若是要送車,絕不會選送這一款。
邵雪甌告訴她:「他說這車用的什麼新材料?我以為他就是試個新,不過也用這麼多年下來了。這孩子念舊。」
藍寧正看著邵雪甌,沒想到老太太眼神一轉,對住了她,笑得別有些深意。她不知怎地,臉面竟然發燒。
「寧寧,你是瞭解關止的。」
瞭解嗎?或許。
藍寧從包裡拿出本周的時尚週報,正面正是「歎為觀止」欄目那一頁。
關止這回寫:「男人找不到好借口換車,便會想,座駕好比小老婆,小老婆總是新的好,於是男人們便心安理得換了車。不換車,因為這個小老婆各方面條件符合自己需要,沒有換的必要。」
他的理論總歸一套套,不過至今不換車,在他玩的那個圈子內,確屬另類了。連他的堂兄都看不過眼,一齊出去耍樂時,便要強調:「關止,你還是來搭我的車吧!」
關止竟還能臉皮老厚,自嘲:「我這是艱苦樸素!」
藍寧想,關止有時候把日子過得太過得意了。這樣比較好,能比她輕鬆。
所以,她對邵雪甌講:「所以也沒我照顧他這一說,互相照顧,互相照顧。」
邵雪甌挺滿意她的回答,執起她的手講:「來嘗嘗我的餚肉。」
藍寧歡悅欣然,跟隨邵雪甌去了店後的簡陋小灶間。
邵雪甌原本並不怎麼會烹飪,她所會的,也是萬則萱手把手教會的。
就是在這間不足五平米的小灶間,藍寧看著外公教邵雪甌把豬蹄膀逐一剖開剔骨,剔透地放在砧板上,均勻灑上硝水,再把香料揉勻。
耐心,細緻,溫柔。
藍寧便也平下心氣,只是看著他們,不能夠再作打攪。
外公說:「硝水其實對身體有害處,不能大量食用,份量要恰到好處,才能醃製出可口肉餚。」
他把整個烹飪過程寫了下來,除了給邵雪甌,也給了時維一份。
那時候他已經加入時維組織的那一個中國菜專家團,學西餐烹飪,把中餐烹飪步驟流程化。
這些功夫都是一時半刻外人看不到的,也不會立刻變成生產力的,更不是什麼輝煌的大事業,而且還瑣碎磨時間廢精力,但是外公答允下來以後,做了一個兢兢業業,一直到最後一刻。
藍寧念及此,眼眶就要濕潤。
邵雪甌夾起一塊餚肉,請藍寧品嚐,邊講:「我以前總不會幹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會做這一兩樣。別笑話我,我不像你們年輕人了,記性好。」
藍寧又笑起來,不讓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傷。
外公曾經講過,她學烹飪學的好,主要因為記性好,而且認定一種準確方式就不願輕易改變。她就是這麼一條道能走到底的風格。
藍寧看著邵雪甌對待烹飪這麼認真的模樣,又心酸。
她仔細品嚐了餚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見。因為邵雪甌的硝水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甌聞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藝都虧得了你。」
藍寧也笑:「我只是三腳貓,上不了大檯面的。」她就手熟絡地從灶台旁的矮櫃中抽出白紙,問邵雪甌,「奶奶,你讓不讓我上小檯面?」
她是試探地問一聲的。果然邵雪甌遲疑了,不過老太太看她的樣子很是活潑,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氣,不忍拂意,便講:「你有什麼主意就聽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們祖孫。」
這才令藍寧心生喜悅地定下來,刷刷刷寫了一張菜單下來,大多是淮揚菜,裡頭還夾了幾道頂有名的東北菜,有鍋包肉、小雞燉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甌捻紙戲看,眉宇微鎖,藍寧靜待,只等她說「好」。她果然是說「好」,把紙一放,講:「你們這些孩子——」邊說邊搖頭。
等關止抵達,藍寧已經簡單做了幾樣小菜,和邵雪甌擺了桌台。
藍寧把寫好的菜單遞給關止:「喏,你去買材料。」
關止掃一眼:「你會烤羊排?」
藍寧搖頭:「沒器械沒材料,不會。」
關止正要藐視她,但是她開口:「張北壩上的羊肉很好,鮮美無膻味。景陽春有烤爐吧?」
「得,我解決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爐。」
藍寧笑意盈盈,頗為自得:「老梅說了,這道菜他無償贊助。」
關止拍拍她的臉:「行啊,老婆,都學會敲竹槓了。」
那頭邵雪甌聽見他們說話,便插口說道:「代我謝謝小梅。他的事業做的愈發大了,是個能幹人。早幾年關止和他做工廠廢寢忘食,我還歷歷在目。可見梅花香自苦寒來。」
這話讓藍寧心底隱藏的好奇全部生出來,她問關止:「你前幾年到底幫老梅做了什麼啦?」
關止轉個身:「背上癢,幫我撓撓。」
藍寧一把拍過去。
飯後,邵雪甌例必要到她的房間裡頭給紫砂泥灑水。藍寧也有件正經事情咨詢她,便跟著過去。
灌著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頭蒙著土布,裡頭的泥是有百多年的陳年老泥,經過歲月的錘煉,變得糯而韌,歷久卻不朽。
這是邵雪甌從關家帶了出來的。關止說她會制紫砂壺,藍寧卻沒見她制過,只每日用水灑泥,養著這缸老泥。
藍寧要請教的正是同邵雪甌的所長有關。
她拿出一疊資料,正是下午周秉鑫傳給她的,她習慣接手項目之後,先對項目中的細節做一個瞭解和確認。這些文物藏品裡頭,有幾隻頗有些年份的茶壺茶杯,藍寧特特拿過來向邵雪甌請教的。
邵雪甌戴了老花眼鏡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一一說給藍寧聽,藍寧認真記錄下來。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張圖片的時候,沉吟半晌,夾著老花眼鏡,仔細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圖片上的紫砂茶壺泥色純正,骨骼勻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紋,壺底處擺出龍尾,自然勾勒成為壺柄,龍身隱於海水之間,卻婉轉而上,由壺蓋的祥雲圖紋之中伸出。壺蓋內鈐陽文楷書「大亨」瓜子形印,壺底另有三四條紋勾勒。
這只壺名為「潛龍飛天」,龍首出於祥雲,卻雙目炯炯向下望去,神態栩栩如生。一隻小小紫砂茶壺端的是氣象萬千。
藍寧以為邵雪甌對這只茶壺也許不是很瞭解,便解釋:「資料中說,這只紫砂壺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魚化龍壺』本來是一套。但是這只多了皇家氣韻。」她是事先也做了初步的瞭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併講了,「不過按照資料中對邵大亨的介紹,以他淡薄名利,剛烈孤傲的性格,不太可能會作出這樣趨炎附勢的作品吧?」
邵雪甌認真看著,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指尖是微微抖顫了。她指著壺底那一處問藍寧:「你看這像什麼?」
藍寧拿到資料便忙著收集材料,對圖片細節並無細緻探究,此時邵雪甌提了,她也就仔細看了,先講:「是裝飾圖紋?」
「邵大亨的作品從沒有廢筆。」
藍寧再仔細瞧,漸漸就吃了驚:「像地圖。」她辨認,用手指跟著圖紋描摹,再問,「不會是世界地圖吧?」
邵雪甌說:「是海洋地圖。」
「那時候就有海洋地圖了嗎?」
「不要小視古人智慧。」
「呵,那這只壺真是『潛龍飛天』了。」
邵雪甌又問她:「你看這條龍看的是什麼?」
妙處便在龍的眼睛,實在是點睛之筆,光從照片中,藍寧就能看出龍目正視的是壺底方位。
「這不是『潛龍飛天』,而是『混蒙頓開』。」
「中國龍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藍寧凝視圖片,喃喃講,「這條龍,很謙虛。」
邵雪甌卻也失神喃喃:「沒有想到這只壺真的在日本。」
藍寧乍聽,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甌,尋求答疑。
邵雪甌放下手中照片,先歎一口氣,然後娓娓講述:「當年你外公家的萬字齋是城隍廟的百年古董老店,頗有一些珍品。這『混蒙頓開』原是我祖上遺留之物,後來家道中落,我父親托付給你的曾外祖父找一個買家。那時候的古董界有賣內不賣外的規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賣給國人的。但後來行內都傳說你曾外祖父私下賣給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後被告成了漢奸罪。你外公四處奔走,到最後卻只講了四個字『罪有因得』。他從此不繼祖業,安心學了廚子。他說他心裡有愧,把國寶輕易就賤價賣給了侵略者,當年他的伯父為保一張鑒真大師的字帖犧牲在日本人的魔窟裡,他和他的父親卻保不了一隻『壺王』做的紫砂壺。」
十三(下)
歸程之中,藍寧一直鬱鬱,神情沮喪,像霜打的茄子,整個的都蔫了。
關止不是沒發現,到了家問她:「怎麼了?」
她搖搖頭,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