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莫北本能就想把雙手插進褲兜裡,手一動,才發覺右手提著垃圾袋。這是他稍稍緊張時候例行會做的動作。

她剜他一眼的模樣是不可怕的,也在他的預料之中的。她恐懼的模樣,卻讓他詫異的。

他想她應當是在恐懼,胸口明顯起伏,還咬了嘴唇。這樣子和莫非真像,在莫非哭之前,就是這個委屈樣子。但他依舊不解,自己的破壞力難道會大到如此程度?不過當前情形下,他只得把思索和計劃的心思掩蓋好,不好讓她看清楚。她看清楚會更害怕,現在已像風中戰慄的落葉了,他是不能做一陣疾風,把她從枝頭吹落。

他要體諒她的。

於是莫北講:「我們單位最近接了市一電機的案子,在這兒租個房好辦公,沒想到這麼巧。」

莫北這樣一講,還是笑著的,儘管他對面的女士半句話都沒有說。可他是做到有禮有節,坦蕩無私,足夠安別人的心。

莫向晚的心,是真的在他這句話講完後漸漸安穩。她知道市一電機就在離此地不遠的工業園,似乎可信。

她是否可信他?他這麼個無害的眼神,從不迫人,她多看兩眼,他都平靜回視她。她竟能由此被安撫住,凌亂的思路整理好。

就算他有其他企圖,她也是不好落勢的。莫向晚用手撫了撫面部僵硬的肌肉,勉強扯一個禮貌的笑容,還說:「那是真的很巧。」

說出口才發覺聲音乾澀,咳嗽了一下,再說:「莫先生,你們單位福利很好,還能根據項目提供宿舍。」

莫北怎麼聽不出她暗地的嘲諷和試探?但他心理建設強健,仍擺好風度笑道:「是啊,這個項目棘手,需要常駐他們廠,還要經常開會,算是問單位討的福利吧!」

莫向晚研判地看牢他,就像在面臨自學考試,腦海中飛速轉著各項可能性的答案。

他租住此間,確為此理由?她是不可能百分百相信的。

就在這幾秒鐘,莫北用無害眼神誠懇望住她,還有讓她半驚疑又半安心的說明,她也不好立即確定,只能先隨著梯子爬下來。

她說:「那倒是個好單位。」側身進門,要上樓,臨上樓前還能勉強朝莫北點個頭算招呼,可一回頭,一腳就把階梯踩空,差點絆倒。

是莫北及時拉牢她,拉住以後就鬆了手,說一聲「當心」,就提好垃圾袋出門倒垃圾了。

倒是莫向晚愣上一愣,看鐵門「匡當」關上,失神一會才反應過來,「咚咚咚」奔上樓,拿鑰匙開門,再把門大力關上,上了兩道保險。

莫非正盤腿坐在沙發上,身前的茶几上放了花花綠綠大堆零食,他一邊嚼薯片一邊看柯南。聽到響動,就爬下沙發,幫莫向晚把拖鞋給拿了過來。

莫向晚換了鞋,先是看見茶几上的零食,整整有兩塑料袋,果凍、瓜子、薯片、餅乾、飲料一應俱全。

她皺眉,已經猜到幾分。

莫非不知道母親的心思,很開心地抓著一隻紅艷艷的果凍講:「媽媽,隔壁新鄰居是四眼叔叔唉!他買了很多吃的給我,我已經一份一份分好了,可以從今天吃到開學。媽媽,你就不用每個禮拜六到超市再幫我買了。」

一句話打掉莫向晚就要越來越激烈的情緒。她如何能發作?來不及發作就要先心酸。

莫非從小就不是個讓她多花錢的孩子,他的吃的用的玩的,永遠都比同齡人少。可孩子正在長身體,還是相當饞癆的。

但莫向晚必須要計算著花一分一厘,不能發生超常支出的情況。她相當清楚,她的存款薄,得努力積累,要為莫非將來的升學著想,且還需防著一些意外狀況。這樣一來,每個月的用度難免捉襟見肘。對於額外支出,更得嚴格控制。

莫非的額外零花,自然就少了,更加少有買許多零食大快朵頤的機會。

這是她的無奈,她一直掙扎要做到更好,以便改善莫非的生活條件。管弦說她快要成「兒奴」,要為她介紹好男人,也是有由頭的。

她不好就此把莫北送的零食全部打包從陽台丟出去,莫非眼巴巴地看著,大眼睛動人,眼裡神色,完完全全就同剛才的莫北一樣無公害,讓她狠不下心。

莫向晚又想咬牙。就是這莫北,太自說自話,他何來立場這樣做?但她對著孩子不能發火,只得催著莫非快些上床睡覺。反倒她倒在床上,輾轉反側,總睡不下去。

她是不能不仔細揣摩莫北的用意。是巧合還是蓄意?他是否有必要這樣做?

如果他真對孩子的身世起了疑,或說他想要將莫非奪走,更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驗DNA,再與她對簿公堂。他是律師,家庭條件也比她好過太多,上了法庭,她只有十輸不贏。他又何必捨近求遠?

如果並非如此,可又怎麼就能巧合到他必須搬到她的隔壁?

這一夜,莫向晚噩夢連連。又夢到從九霄雲端跌入萬丈深淵,無人拉她,她自沉淪。

莫非遠遠在叫她,她想要拉住莫非小手,可是有一把聲音在叫「草草」。這麼熟悉,熟悉到她聽後震顫。

莫非在叫:「媽媽媽媽。」

她要抓不住兒子,有人推她的胳膊,她好像掉落谷底,身體一震,以為到了地獄。

莫向晚猛地睜了眼睛,莫非正在推她的胳膊。她有些煩亂,還有一頭虛汗。

莫非穿著小睡衣,也是睡眼惺忪的,不過臉上有掩蓋不住的興奮。他嚷:「媽媽,四眼叔叔買了早飯給我哦,有小籠包哦!媽媽,快起來快起來。」

莫向晚先是腦神經遲滯一秒,下一秒,她情願兩眼一黑,是在做夢。

第27章

莫非要拉她起床,一邊嚷嚷:「媽媽,小籠包要冷掉了。」

莫向晚拿床頭的鬧鐘一看,不過七點。莫非從來對早起絕緣,每日清晨必要她三催四請才起的來。今日這樣積極,倒是讓她心裡不是味道。

她洗臉的時候,看到眼睛下頭青的兩塊有想外擴散趨勢,趕緊拿了冷調羹蓋了一會兒。

莫北還算識相,沒有登堂入室,大約是早晨買了早點來敲的門。莫非難得睡的警醒,跑去開了門,還把點心拿進來。此刻坐在灶庇間的灶台前吃的津津有味,兩隻小腿還蕩啊蕩,不知在愜意些什麼。

他見莫向晚洗漱好了,又來獻寶:「媽媽,四眼叔叔還買了雞粥。我說你胃不好,他說雞粥蠻好的。」

灶台上果真放著一缽雞粥,蓋著蓋子,莫非體貼地打開蓋子,粥米的糯香四溢,莫向晚不想吃也有了要吃的意思。

她掃一眼灶台,莫北買的早點並不鋪張,莫非的是二兩小籠,給她的是雞粥和一客醬菜。雞粥和小籠應該是小區門口小吃店裡的,只是這醬菜不知道是哪裡買來的,脆甜可口,十分開胃。

莫向晚把雞粥吃了個底朝天,吃完以後就在想,莫北還有什麼花招?

這並不是她有多瞭解莫北,莫非畢竟是他的種,莫非討好別人另有所圖一般都是一套一套的來,她以此類推,得此結論。

不過不慌了卻是真的,有什麼好慌?現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她又不可能帶著莫非遠走高飛。那樣成本得多高?算算也是不實際的,生活更不是演電視劇。她懂得掌握分寸。

莫向晚吃粥的時候就在盤算,出門的時候,已經差不多要盤算好了。

她乾脆就先去敲了403的門,門不敲自開,莫北穿得精英體面,頭髮服帖,基本一絲不苟。莫非看到他,熱情地多嘴:「四眼叔叔,我們吃好早飯了。」

莫北先拍拍莫非的腦袋,講:「好吃不?明朝叔叔再給你買。」

莫向晚就好插話說:「本來說鄰居之間大家客氣,不過總讓你客氣,這怎麼好意思?小孩子也不好慣的。謝謝你的好意。」

莫北心底在驚訝,面上還是浮著笑意。這個莫向晚,心理素質同他比比,就要不遑多讓了。

他看她的一身行頭,標準「白骨精」,而且今天臉上塗了粉,襯得五官更精緻立體。她戴的眼鏡是淡褐色的寬邊鏡,如果她脾氣稍微彪悍,配上這種眼鏡,一般會被OFFICE裡的小妹妹們叫做「滅絕師太」,是會蓋掉她美麗外貌的吸引力的。拿掉眼鏡,就是以前的那個「草草」了。

莫北不再多想,講:「昨天非非說要吃小籠包,我今天早上晨跑,順路買的。」

莫向晚想,他真是少爺習性,早上還晨跑。她笑一笑,說:「經常運動是好習慣。我們這種朝九晚五,還要對老闆鞠躬盡瘁的,早上多睡半個鐘頭都是福氣。如果莫先生不介意的話,好不好幫我們帶一帶早飯,我把一個月的錢都算給你。」

她心裡想的是,你還想怎麼樣?買早飯是樁好事情,那麼就把雷鋒做到底。莫向晚把心一橫,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乾脆就同莫北耗到逼出他本意再講其他。

如果說昨晚莫向晚的反應在他預料之中,今早她的反應就完全在他預料之外了。

幫非非買早飯,本來就是他的一時性起,聽非非說想吃小籠包。這個小朋友說這句話的那個嚮往的樣子,大眼睛忽閃忽閃,他本能就沒有辦法拒絕。早上起一個大早排隊排了一刻鐘買過來,非非拿到小籠包,樂得眉開眼笑,他看得心裡都舒服。

他不是沒想過莫向晚的反應,大約又是冷面孔相對,或者見他扭頭就走。誰曉得一覺睡好,她身上裝備齊全,全面迎戰來了。

不管怎麼說,他要是還當她是那個直來直去的草草,根本就大錯特錯。他甚至有些後悔自己搬到這裡是來討嫌的。他還想過,如果莫非真的是他兒子,他要談一談撫養權,哪怕只是想,眼前這個女人都會跟他拚命的。

不知怎地,莫北對她的反應有一種直覺般的肯定。

他就不辜負莫向晚重新武裝好的雅意了,說:「一句閒話的事情,莫小姐要麼開一張清單,我盡力辦到。」

兩個互相笑笑,都要差不多皮笑肉不笑了。

莫向晚交代好莫非,又說要當心安全,又說中午去隔壁大媽媽家吃午飯不准挑食,一件一件說清楚了才準備上班。莫北沒有立刻走,他站在一邊聽著,一件一件也聽進去了。

莫非跟大人告別,又告出一個故障。他竟然對住莫北說:「四眼叔叔,我媽媽單位很遠的,你可以不可以送送她?你是開小轎車的對哇?」

莫向晚要瞪兒子已經來不及了,莫非笑得相當諂媚地對住莫北。

莫北就笑著回答:「我是開小轎車的,就不知道你媽媽願意不願意搭我的便車了。」他說完瞟了莫向晚一眼。

莫向晚又要翻白眼,不知要翻給兒子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兒子還要再添亂,真誠而高興地講:「媽媽,那麼就坐小轎車好了,擠地鐵很累的,現在人很多的。」他看看莫北又看看莫向晚,由衷地希望自己提出的建議被大人採納。

莫向晚只好說:「你不要再麻煩人家叔叔了,叔叔也是要上班的,如果遲到,叔叔的老闆是要扣他獎金的。」

莫北接著就講:「沒有關係,叔叔可以幫你送一送你媽媽。」

後來莫向晚不得不坐到了莫北的車裡,因為下樓之後,莫北堅持說:「總歸不能對你兒子失信,請莫小姐賞臉了。」

她怎麼好不賞臉?至少先不用同他撕破臉吧。

她是有點氣勢洶洶地鑽進他的車,「匡」一下重重關門。莫北站在車外,嚇了一跳。他在想,這個女人真的不好惹,怎麼跟雌老虎一樣?

第28章

一路並無什麼話,莫向晚只是沉默。莫北也沒有說話,他專心開車的模樣比平日嚴肅太多,目光炯炯,心無旁騖,是有一定威懾的。

她從沒注意過這樣的莫北。平日的他意態悠閒,帶一些懶洋洋的神氣,人人都可接近,天生的自來熟。她沒有想過他專注起來,會壓迫到她話都說不出來。

但她還是發話:「只需要去前頭的地鐵站就成了,你拐一個彎可以直接到市一。」

莫北本來都要習慣車內的安靜。她沒有話,他是有話的,無數疑問,不過不能提。她的底線,他一旦摸透,就不敢逾越了。

這是一重尊重,尤其對莫向晚,他更需給予這重尊重。

因為莫北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尊重過當年的小妓女草草。

他和草草的第一次,他明明感覺的到草草並非情願,但他還是做了。她是用怎樣的心態強迫自己完成這宗骯髒的交易?他最近才開始揣測當年草草的心。

那一宗並不是平等的交易,他更像一個低劣的嫖客,這是他的人生中抹不去的錯誤,或許還有愧疚。本來他將會將這件年少往事遺忘,當莫向晚重新出現,竟然會是他審視和反省的開端。

莫北在想,如果莫非真的是自己的兒子,他該在草草面前擔當怎樣的角色?

這是沒有想好的。

但目前他不會拒絕莫向晚提出的一切要求,他將車停在了地鐵口附近的轉彎道上。莫向晚的氣平復許許多,能夠笑著說「再會」了。

她粉飾太平的功夫很不錯,這樣的人本性堅強。

莫北對她幾乎是用關切的口吻對她說:「路上當心。」

莫向晚下了車,冷不防聽到他這樣的話,回頭瞠視。他是善意的,還提醒她:「下一班車就要到了。」

這話讓她可以回頭撒腿飛奔趕車,不用再多想他的神態和心理。

莫向晚到了單位,就遇見鄒南,鄒南盯著她的面孔看了很久,講:「老大,你真的需要一款好眼霜。」

莫向晚用手按摩眼皮,只好自嘲:「人老了。」心裡在怪莫北,此人是她的至大壓力。

鄒南把下一個月的藝人日程拿過來給她過目,完全是鄒南接她的手排出來的。她看到下個月的日程中有梅范范去橫店拍一部歷史劇,導演也是圈內大拿,此片被多家電視台看中,還未開工就有預訂。

如今梅范范炙手可熱,即將走紅。

她簽了一個名,吩咐鄒南把日程發至各相關合作單位。

鄒南拿日程表時,又多嘴一句:「『無敵手』今早進了於總辦公室到現在都沒出來。」

莫向晚側目,斥:「沒事別插嘴插舌。」

鄒南皺皺鼻子,裝可愛狀:「血洗定律,這有啥?」

鄒南走後,莫向晚撐著額頭凝思片刻,終至什麼都不去深想,開始埋頭工作。許久,有人敲她的桌面。

她抬頭,梅范范姣好的瓜子面孔就在眼前,眼眶層層化妝,又是這樣近的距離,她都沒有立刻認出她。

也許她們根本不算熟悉。

梅范范叫她:「晚晚?」她用的是問句,不是肯定句。

莫向晚靜定地望住她。

梅范范是做過整容和嫩膚的,這麼近的距離看過去,按照一般人的猜測,她會以為她只有二十出頭。她畢業自北影,那自是另一趟特別經歷,她不知道的。

她用這麼不肯定的語氣同她打招呼,她知道自己該怎麼答。

莫向晚笑著說:「梅小姐,你好。」

梅范范釋懷一笑:「晚晚,你何必不認老朋友呢?」

莫向晚倒是一愣,隨即生出些慚愧,是她防備太過了。她低一低頭,笑:「沒有,這樣方便。」

梅范范的笑容嫵媚動人,讓她的臉蛋更嬌艷:「沒有錯,你方便,我也方便。」她問她,「晚晚,後來你把那個孩子生下來了沒有?」

莫向晚遲疑一小會,再點一點頭。

梅范范搖一搖頭:「你這個傻瓜,年紀輕輕,幹什麼要被孩子套牢。那種出來玩的少爺不會認帳的,你白白受累。我聽到別人講了,你一直一個人過,這些年一定過的很辛苦。」

莫向晚說:「大家一樣的,都在混日子。」

梅范范往她的辦公桌上一坐,兩腿交疊,把粗魯的姿勢做得很優雅。她說:「我是真的在混,就像浮萍,飄到東又飄到西,今朝混混這裡,明朝混混那邊,沒有想到會越混越好的。你是呆在老地方,做古老石頭山。」

她伸過手來,要摸莫向晚的臉,莫向晚本能往後一退。這一退,便覺得不夠禮貌了,她歉然地對梅范范笑笑。

《怪你過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