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明早跟葉莉結婚了好不好?」莫向晚說,剛一說好,手機響一下。她接起來,臉色漸漸變了。
莫北問她:「怎麼了?」
莫向晚合上手機,講:「公司出了點事情。」
第55章
好在莫非的比賽臨近尾聲,最後對方一個長射,還是被莫非撲了出去。這邊家長歡騰,莫向晚雖然心中有事,但是看到兒子興奮地和同學們抱成一團,也能喜形於色。
校長親自發了獎狀和獎品,莫非抱著抱枕對著雙親連連擺手。體育老師拿著相機過來給孩子們照相,莫非問老師:「我可以讓我爸爸媽媽上來哇?」
體育老師聞言靈機一動,招呼孩子們的父母上領獎台和孩子們一起合影。
這邊的家長呼啦啦全部上去,莫向晚稍一停頓,起一種本能的遲疑。但莫北輕輕托住她的手,對她說:「走啊,非非在上面等著。」
莫非是在等著,抱著抱枕不住揮舞,紅撲撲的臉,和抱枕上的紅彤彤的深海小丑魚相映成趣。
莫向晚不好拒絕,跟著莫北一起上了領獎台,站在莫非身後。莫北把莫非手裡的抱枕拿過來,蹲下,讓莫非勾住他的肩,莫向晚則是半蹲,與兒子碰臉頰。
莫向晚很少拍照,她和莫非的合影屈指可數。因為合影裡會少一個角色,會令莫非在成長過程中,睹之遺憾。有些遺憾,不必記錄。
閃光燈一過,也許莫非遺憾會被填補。
兒子剛剛運動好,小胸脯還一起一伏,他強自要憋牢氣,靠近他的雙親,近一點再近一點,這麼偷偷地接近著。
莫向晚發覺了,莫北也發覺了。
莫北一手拉住了莫向晚的胳膊,這樣緊緊一鎖,三個人的距離就要無縫隙。莫向晚不能掙,也不便掙,她就貼牢他們。
這張照片上的三個人成為一體,笑得無比燦爛。
拍完照片,莫非就連跑帶跳先下了領獎台。
莫北下來時看見有老師在獎品管理處當值,他就往那個方向走過去。莫向晚聽見他問老師:「這個抱枕能不能買?」
這位老師今日應對過許多溺愛孩子的家長提出的類似提問,她早回答得煩不勝煩,面無表情地說:「大潤發有的賣。」
莫北頷首:「好的,謝謝您。」
換做老師不好意思。
他就是這樣,禮貌多得人自愧。莫向晚搖搖頭,莫北又走了回來。他知道莫向晚剛才都看著,便聳肩笑笑。
莫向晚說:「非非不缺抱枕。」
「我知道,這是他的一重榮譽。」
「那你還要他送給別人?」
莫北抬抬下巴,指著另一個方向:「小姑娘拿到抱枕蠻開心的,以後會對非非好一點。」
那邊莫非把抱枕塞給了許秋言,許秋言反倒紅了臉孔,低頭慚愧。她的媽媽在旁邊教育她:「你看看人家非非多友愛啊?」
莫非「嘿嘿」笑,說:「許秋言媽媽,男同學氣量應該大的。」
許秋言跺腳:「好來好來,我知道你氣量很大的。」但是小臉已經掛上了笑,抱著抱枕對莫非竟然鞠個躬:「莫非,謝謝你呀!」
莫非跟著臉紅,不好意思地扭頭就跑,直跑到莫向晚身邊,拉住她的衣襟。
莫向晚笑著說他:「男同學剛剛氣量還大,現在就不好意思了。」
莫非「嗯」一聲,又靈活了,說:「我不跟小姑娘計較的。」轉頭問莫北,「爸爸,我氣量很大的對哇?」
莫北把他抱起來,簡直輕而易舉,說:「男人嘛氣量大是應該的。」
那邊的許秋言看到莫非被他爸爸抱起來,又多嘴了,朝莫非叫:「莫非,你這麼大了還要你爸爸抱啊?」
莫非朝她做鬼臉,死死抱牢莫北的脖子,可想好好享受一番爸爸的懷抱,哪裡就能被小丫頭一句話激住?
許秋言的爸爸倒是走到莫北面前打招呼,還說要給莫非買禮物,莫北只是推辭,莫非學著莫北推辭的話,童言童語又重複一遍,莫向晚在一邊看得好笑。但心頭不期然又泛起一陣悵然,似有了卻一樁多年的心事一般的暢快。
這是頭一回湧上心頭的感念,直到坐到車上,她都在思索。
莫非玩的累了,趴在後座歇著,漸漸打起了瞌睡。莫向晚說:「送我到地鐵站就行了。」
莫北沒有同意,他說:「還是送到公司吧!也沒多少路。」
「不是去公司,是去區中心醫院。」
莫北露一個疑問的眼色,莫向晚很自然就說了:「一個演員在新天地出外景傷了脊椎。」
這是嚴重的工傷事件,莫北當然明白,但他堅持:「我送你去醫院。」
後面的兒子已經發出均勻的鼾聲,此時已是日落之前,太陽的餘韻從窗外籠進來,似一雙溫暖之手,令她的身體回暖。
光影和聲音,都讓莫向晚心安。
她沒有力氣反駁莫北。就這樣一路先去了醫院,莫北放她下車,還說:「晚上回來吃飯嗎?」
莫向晚點頭。
「嗯,早點回來。」、
莫向晚又點頭。
莫北笑,又看一眼後座安然躺著的莫非,把車平穩倒了出去。
莫向晚站在漸由靜悄悄變作鬧哄哄的街頭,看他的車駛離此地,所有的喧鬧彷彿與她無關,她的眼裡只有那輛車與那輛車裡的人。
她怔怔半刻,醒轉過來,轉頭奔赴她的工作。
這一次出的問題十分棘手。
老演員阮仙瓊在一出都市倫理劇裡演男主角的丈母娘,在弄堂裡拿著菜刀要砍殺向自己女兒提出離婚的女婿。阮仙瓊演戲素來投入認真,同演女婿的演員奮力廝打,沒有注意到旁物,偏有一支晾衣服的竹竿從高空滑下,砸到她的脖子上。
莫向晚走到病房外,鄒南和張彬都已經到了。
鄒南例行匯報:「醫生說傷到脊椎,可能癱瘓。」
把莫向晚嚇退一步:「癱瘓?」
張彬煩得不住踱步,他說:「年紀大把還惦記扒分,好了,扒進扒出,把自己賠進去了,搞不好棺材本都要賠光。」
莫向晚聞言就要皺眉頭。
這位阮仙瓊,當年乃上海灘電影界的一枝新花,報紙捧她做「小阮玲玉」,曾經也是香煙盒子上的招牌女郎。她生了一段風流骨,媚眼如絲豐潤無比,演來演去只好演演資產階級小姐,總也不好出頭。
阮仙瓊沒有阮玲玉的星緣,倒有同阮玲玉一樣異曲同工的孽緣。她早年嫁過一個文藝男青年,文革期間文藝男青年莫名失蹤,她就一個人帶著小孩,捱過文革捱過三年自然災害捱過計劃經濟捱到現在的市場經濟。但日子並未好過,她的兒子今年四十有三,智商不過八歲,是在文革時候發了燒沒來得及治的後果。
電影廠沒有合適角色給她演,就介紹她去電視台,電視台也沒有合適位置給到她,後來幸虧於正拉隊出來單干,順便接收了一些困難戶。她是其中之一。
於正從來不限制阮仙瓊在外接戲,且當她是搞三產,這是一層照顧。誰能想這層照顧變成了負擔。
張彬勢必頭疼,他說:「這算什麼?這部戲是她私接的,出了這個事情,怎好算工傷?等同員工搞三產賠了本還要本業單位來付賬,沒這種道理的。」
莫向晚沉住氣問鄒南:「仙瓊阿姨怎麼樣了?」
鄒南說:「昏迷到現在,她口裡一直叫著他們家丁丁。」
莫向晚再問張彬:「公司不負擔她的治療費用?」
張彬講:「Merry,你不要明知故問,這是一隻無底洞,哪裡可能?」
莫向晚不同他講下去,只先說:「我進去看看。」
她換了隔離服,才被醫生放進了加護病房。阮仙瓊軟塌塌癱在床上,面色晦暗。她早年有一種豐滿美,可是年紀越大,越是干如柳枝。誰能想像這位老太曾在香煙盒子上風靡過大街小巷?
莫向晚走近了,才聽見她在輕輕喚:「丁丁,儂飯是要及時吃的。」
這話氣若游絲,卻如雷霆萬鈞,打得莫向晚的淚一下就流淌出來。
她低喚阮仙瓊:「仙瓊阿姨,儂放心,有人會照顧丁丁的。」
愴然一刻只在心裡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如此,好在有莫北會照顧好莫非的。
第56章
莫向晚從阮仙瓊的病房裡走出來,眼睛不自禁地紅了。
鄒南在外面候著,但張彬已走了。鄒南講:「張經理說先回去處理仙瓊阿姨醫療保險金的問題。」她歎氣,「剛才醫生說了說治療情況,張經理才會頭疼。許多治療用也不好,不用也不好,有些不能用社保卡扣的。這點錢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莫向晚用鄒南遞來的紙巾印了印眼睛,醒醒鼻子,這時是不能再傷感下去的。她先打電話給電視劇的監製,該片由電視台投資,總是能講一些舊情的。
但監製也在為難,說:「小莫,不是我們不講情面,如果只是一般的跌打損傷,我們絕對不賴帳。」
他放著半截話沒有說完,莫向晚話頭能醒話尾,一想心頭更難過。眼前的醫療費只是頭一宗問題,如果阮仙瓊長久昏迷,後頭後續的醫藥費、住院費包括她兒子丁丁的生活費才是大問題。
監製講得直率:「這樣好不好?除開醫保,你們於總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總之我言出必行,你放心。」
這樣濕手搭麵粉的事,他是預備同於正共進退了。莫向晚只好先說:「好的,我明白了。」
莫向晚握著手機凝思片刻,先吩咐鄒南:「這裡請一個護工好好看護仙瓊阿姨,我要去一趟阮家。」
鄒南瞭解,並吁歎:「是啊,仙瓊阿姨一倒,家裡的丁丁就沒人管了。」
最最艱難的是沒有父母照顧的孩子。阮仙瓊家計負擔重,但也聘了計時保姆做工,但丁丁情況特殊,一直以來很少有保姆能長期堅持。莫向晚就怕此時的丁丁無人照顧。
她先匆匆去了阮家,果然保姆已經不在,而在的那一個人讓莫向晚吃了一驚,竟然是公司裡做清潔的馮阿姨。
馮阿姨已照顧了丁丁午睡,正在客廳裡擦窗門。她見莫向晚來了,羞澀地笑笑,請進來倒了茶,講:「我向人事部請了假的,阮阿姨這裡需要人,我來搭幾天手。」
馮阿姨在公司裡做清潔工好幾年了,莫向晚從不曾聽說與阮仙瓊有什麼交往,卻在這樣困難時刻,施予這麼微薄又珍貴的援手。莫向晚太震動了,一時竟不能言語。
反倒馮阿姨解釋起來:「剛來公司做的時候,我老公正要做一個手術,是阮阿姨借了錢給我。阮阿姨說『人生沒有什麼坎子過不去』,我只希望阮阿姨能過了這道坎子。」
莫向晚只有默然許久。
出了阮家,她徑直去了一次他們小區裡的保姆介紹所,物色了好幾個保姆,但都是不太定性的人,一聽說東家家裡有個智障兒子,都打了退堂鼓。
末了莫向晚接到管弦的電話,管弦問:「你們會不會設一個帳號?我想打兩萬塊錢進去。」
莫向晚說:「我代他們母子謝你的燃眉之急。」
「於正不準備管?」
「我還沒有和於總通過電話,晚些時候再匯報,現在張彬大概正和他說著。」
「你知不知道仙瓊阿姨的存款有多少?」
「她一直以兒子為重,我想丁丁的生活費她應該是攢了的,只是沒有想到她會遭遇這樣的不幸。」
「但是丁丁沒有人帶了。」
「我想明天找一個合適的養老院,跟人家談談情況。」
管弦說:「這條路子可以試試。旦夕禍福,人倒霉的時候只有更倒霉,仙瓊阿姨這一輩子太氣弱,什麼都不爭,不爭事業不爭老公,最後落得孤兒弱母,慘淡收場。」
這天氣候不好,莫向晚心情早就由濃轉黯,聽得管弦說這樣的話,意外刺耳,聊賴地應付一句:「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以此結束對話。
天也跟著黯淡,無端端起了風,瑟瑟地透著冷。秋夏轉換,太過無常。
莫向晚回到新村裡,在樓房下靜定地站了片刻,風吹到她的身上,她方覺秋天真的來了,竟是冷到她無法抵禦。
她提了一提精神才上了樓,沒什麼氣力掏鑰匙開門,想想莫非應該在家裡,就摁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莫北,他穿著那件同莫非一樣的T恤,挽起了袖子,好像才幹完活兒的樣子。他說:「時間正好,可以吃飯了。」
他背著客廳裡的燈光,好似背負了一身陽光,莫向晚竟能感到他身上的暖意,忽然很想靠近。但這須克制,她彎腰脫鞋佯裝。偏今天穿的是跑鞋,鞋帶系一個死緊,她解了幾次都解不開,乾脆蹲下來解,解開以後再猛地站起來,速度太快以致頭暈目眩。
她太習慣這種感覺,每當工作太過忙碌,抑或是學習用功過度,她會有短暫的心情抑鬱,之後會因短暫缺氧導致暈眩。體檢時候,醫生說這是壓力過度。她笑笑,自己意志力強,能在暈眩時自我調整,總能度過。
莫向晚就要習慣吸氣,但是有一雙手抱牢了她,讓她借到了力,還扶她進了門坐到沙發上。
莫北自自然然揉按她的太陽穴,手勢很好,力道適度。溫暖自那裡透入,莫向晚本來拒絕,卻怎麼都拒絕不了,幾乎開始貪戀這一刻。
眼前的黑暗一輪輪被驅散,她漸漸清醒,他就坐在她的身邊,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怎會如此?莫向晚伸手要推開他。
莫北沒有鬆開自己的手。她疲憊不堪,走路踉蹌,愁眉不展,讓他想為她做更多。這是不自覺的,他不願放開自己的手。
她的手要格開他的手,反被他握住,驚得莫向晚回頭瞪他。
莫北看她這驚急模樣,卻是坦然微笑,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放開手,說:「莫非媽媽,你去洗個手就可以吃飯了。」
又叫一聲「非非」,莫非自他的小房間裡「踏踏」跑出來,雀躍地幫助莫北端飯碗。只是孩子放好飯碗,湊到洗手的莫向晚身邊小聲問了一句:「媽媽,你們剛才是不是在香嘴巴?」
莫向晚抬頭擦手,鏡子裡的自己沒有騙自己,她分明紅了面孔,只好對住兒子凶:「你又瞎三話四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