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莫北開了車門出來,為她開車門,扶她走到大太陽底下,拍拍她的肩膀:「五點準時下班,不然小菜場的新鮮蔬菜全部要賣光了,就算肯出四塊錢也買不到青菜的。」

第76章

無論如何,莫北的一番話,讓莫向晚鎮定下來了。

昨晚她接電話以後的六神無主和心緒翻騰,在進入公司之前,全部平定。

講出來以後,不過如此。她在電梯裡稍整衣冠,鏡面裡的人正裝謹然,門一開,面對驚濤駭浪,亦能保持平常心。

最苦痛的過去已經過去,不逃避,不糾結,才是她做人的原則,是不是?

莫向晚這樣問好自己,仰一仰頭,跨出電梯門。

林湘的葬禮,讓「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傾巢而出。

這一顆驟然隕落的明日星,用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告別人間,讓她的父母肝腸寸斷。

在葬禮現場,鄒南陪著林湘父母,給他們遞紙巾,安慰他們,但一切都徒勞。他們來到這座奪走女兒生活的傷城,就再也沒有停止過父母之淚。

鄒南也啜泣,講:「林湘一向孝順,每個月都寄錢回去,還在老家買了商品房,買最好的小區的房子——」她說不下去了,自己抽了一卷紙巾哭得梨花帶雨。

莫向晚給她擦了眼淚:「等一下記者會到現場。」

鄒南抽泣點頭。

但殯儀館門外已經有記者在場,架好三腳架,虎視眈眈娛樂圈的紅白事,還為沒有一個好角度而互相吵鬧不休。

莫向晚坐在裡間,看著門外吵嚷。

這一些記者,亦是受過高等教育出來的雄心人士,專注於這個圈子裡最烏糟最慘垢的事,樂此不疲,全年無休。這算不算職業道德把人性道德磨一個精光平亮?

莫向晚越想越涼。

忽然外頭一陣喧嚷,鎂光燈齊齊擺好,就要閃動。沒想到迎面走進來的是一個陌生面孔,穿平常衣服。

莫向晚也一愣,負責簽到的史晶問她:「這是誰啊?」

「給林湘看過病的周醫生。」

周醫師走進來,望著簽名簿皺皺眉,搖搖頭,表示不簽。史晶見並非圈內人士,也就不強求,請助理引領他上前向逝者致意。

莫向晚看著他鞠躬三下,一臉凝重。

周醫師也看到了莫向晚,就走過來打個招呼。

他說:「對這件事我很遺憾。」

莫向晚看他臉上有沉痛之色,便勸解:「您不要這樣說,這是意外,誰都沒有想到。」

周醫師緩緩搖頭:「公安局找我去提供過資料,林湘有輕度抑鬱。」

「輕度抑鬱?」莫向晚吃驚,這件事情並沒有人同她說過,也許其他人都未必知曉。

「我介紹了我們醫院精神科醫生給她,她不肯去看。也許有偏見吧!一般抑鬱症患者都牴觸和精神科的醫生接觸。我沒有能堅持到底,是我的疏忽。」

站在莫向晚身邊的鄒南,不知怎地又開始流淚,握住手裡的一團餐巾紙擦了又擦,擦得兩隻眼睛賽過兔子。

周醫師簡短說完,從側門離開。

這位小人物前腳剛走,後面的重頭部隊大人物們就到了,還有保安開道。林湘當年選秀的夥伴們,個個面色肅穆,還有握著餐巾紙擦拭眼淚的。這麼前呼後擁地進來,然後,一個比一個哭的傷心。

鎂光燈閃成一片,「奇麗」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尋地迴避。

藉著死人出鋒頭,太不堪了。莫向晚使一個眼色,令鄒南攙著林湘父母去內堂,怎麼能讓死者父母再看一出活報劇?

林湘鋒頭正勁,死因成迷,不管「奇麗」想要如何低調,她的葬禮總會被人利用一個夠本。這根本就是無可避免,心照不宣的慣例。沒有似足當年阮玲玉萬人空巷送靈已算低調太多太多。

第二個騷動是葉歆引起的,她穿了一身黑,還戴著墨鏡。一路走進來,有記者在猜測這個人是誰,因為她還是新人,沒有在足夠的媒體面前亮相。這一次,她頂替了林湘的節目,也有了這個機會,她要亮相了。

葉歆把眼鏡摘掉,哭得幾乎昏厥,但姿態得體,一舉手一投足,給予鎂光燈良好的角度。

有人問:「這個是誰?」

有人幫助葉歆答了,她也有粉絲團了,在外面舉著橫幅,寫「湘湘走好,我們愛你」,但是落款是「葉歆粉絲後援團」。

這一次因為怕現場混亂,史晶又是個利索的人,早把粉絲弔唁區隔離到對面的馬路上頭。林湘的粉絲也成群結隊地來現場的,但是偶像已逝,他們軍心渙散,被工作人員一趕,三五就成不了群。一時最有利的一個地頭被葉歆的粉絲們佔據,人雖不多,但是整齊劃一,就像事先演練過一樣。

史晶大為頭痛:「這些小朋友沒事跑來湊什麼熱鬧。」

小朋友們一叫,葉歆就配合得哭得更慘。走出來的鄒南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莫向晚冷冷看一看她。一個人的死,讓另一個人得了鋒頭,這才是這個光怪陸離圈子內的本尊。葉歆狀似林黛玉般搖搖晃晃走出去。

有記者問:「你有什麼相對天堂裡的湘湘說的嗎?」

問的問題已經不得體,答的人更是抓住機會說:「她是前輩,提點我們新人很多,我受過湘湘的幫助。我會在新專輯裡寫一首歌,專門紀念她。」

「她幫過你什麼?」

「這一次我有機會在藝術節開幕式上演出,全賴湘湘。」

史晶聽了只冷笑:「我沒有想到悶聲不響的狗會咬人。」

僅這一句話,倒叫莫向晚對史晶要另眼相看了,她亦是一個直心腸的人,便說:「她大致沒有講錯,如果不是湘湘出事,她上不了節目。」

「這個圈子是個巨大的催熟器,只要你想熟,總有一天修煉出各種道行。」

「我們都快成妖魔鬼怪。」

兩人相對歎氣。

這一次葬禮,她們都預料得到小高峰。當羅風戴著墨鏡穿著黑色西服進來的時候,他前進的道路幾乎被記者們堵塞得水洩不通,需要他自己的保安和「奇麗」的工作人員齊齊開道。

他的經紀人事先同朱迪晨打過招呼,羅風一進靈堂,就關門以免節外生枝。待羅風走進來,史晶指揮了門邊的保安將門一合,所有人間光影全部擋在外邊。

羅風終於得到他個人的自由,他往林湘的遺照前面立定。前塵舊愛,多少塵緣,如今天人兩隔,唯有三鞠躬,也許就是他和她的一世。

鄒南被莫向晚派去照看林湘父母,不令他們突然在此地出現。此刻他們面對羅風,必是恨得想要食其肉寢其皮。

羅風三鞠躬後,面對林湘的遺照,看了很久,而後轉過身,逕直朝莫向晚走過來。

他對莫向晚說:「Merry,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莫向晚疑惑地看住他,他充滿誠意,以及懇求。史晶是個伶俐的人,見狀就說:「左邊還有小房間。」她便朝羅風點了頭。

那間小房間的隔壁是林湘父母休息的右側小房間,羅風走進去,還能聽到林湘母親哀哀的哭泣。他把眉頭皺緊。

莫向晚問他:「羅先生,有什麼事嗎?」

羅風從西服內襯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遞給她,說:「Merry,湘湘在世的時候說過這個圈子裡人心複雜,你們公司裡頭,大約只有你一個肯真心照顧照顧她。」

莫向晚接過來,並不是小數目,更加疑惑。

羅風繼續說:「請將這張支票兌現以後交給她的父母,她給父母買的房子,還有一個尾款沒有付。」他看到莫向晚的疑惑,還有一絲慌張,「我相信這件事情只有你肯接下來用心辦,我沒有辦法接近她的父母。」

莫向晚捏著支票,是有幾分慌張,還有幾分莫名的惆悵。原來林湘是這樣信任她。

她問:「恕我冒昧問一句,羅先生,你和湘湘到底怎麼回事?」

羅風自嘲地一笑:「你們不是都當我是負心人,要對湘湘的死負全責的嗎?」他見莫向晚面色一凝,便正色說:「我和湘湘,根本三年之前就分手了。因為她一直有抑鬱症,我們最初在一起的時候很困難,在北京做北漂。她在小酒吧駐唱。我們這些人,暗地裡都拿腔作調當自己是藝術家,沒機會沒出路,就會鬱悶。她當初去北京是要考央戲和北影,考了三年都沒上,還把爹媽的錢都花光了,心裡壓力太大了。大約從那個時候,她就開始犯病。」

「難道一直沒有醫治?」

「她太要強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有病。那時候我的片約還算多,忙的時候沒空照顧她。她跟我賭氣,自己報名參加了歌唱比賽,沒有想到唱出名堂了。後來我提分手,她同意了。她剛出名的時候我們已經分手了,但為了彼此宣傳的需要,還繼續掛著情侶的名頭。她根本不想去治病,她說她得的不是神經病,不要看精神科。在歌迷面前時常傲慢或歇斯底里,都是病症的發作。」

「我以為她一直很堅強。」莫向晚黯然說道。

羅風也黯然:「我也以為她是堅強的,直到我和她的照片被曝光,她自殺。我想她是真的有這個念頭,但是大家都當她是假的,你們公司為她花了些心思,機緣巧合,她的事業逐漸有起色了。我以為她會好起來。」

莫向晚問他:「但她在你婚禮的時候去看你了。」

羅風說道:「她來跟我借錢的。」

「什麼?」莫向晚吃了一驚。林湘的薪酬並不菲薄,還能為父母買房,從沒有聽過她有任何經濟困難。

「她吸冰有一段時間了,癮越來越大。也許這可以讓她忘記她的病。我想你知道的,她從來不沾那種三產。她要強,一直想要用自己的實力打拼,誰來找她她都不願意。她常常自責,因為壓力大養成這個惡習。她戒過毒,戒不掉。她為了給自己爹媽長臉,在老家買房買車,把這幾年的一些老本全部花光。毒癮上來的時候,她沒錢去買冰。那天她打電話向我借錢,我沒答應,我沒想到她會真的跑過來。她說我不給她痛快,她也不給我痛快。婚禮現場她到底沒有給我不痛快,後來我想算了,我拿了錢再找她,她已經回去了。」

莫向晚已跌坐在椅子上,不能言語。

羅風還在說:「她要是乖一點,他媽的肯去看個大夫,自己積極一點,何苦到這個地步?我不知道她最後會絕望到選這條路,竟然去找到氰酸鉀。警察來問我,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警察說這種東西一般化工廠,化工學院裡才會制。她竟然費了這麼多心思搞來這個東西給自己一個了斷。如果當年我不攛掇她去考藝術院校,她安安分分找一個公司待著,就不會這樣了。」

羅風抓著自己的頭髮,開始懊悔,也在懺悔:「她給她父母買的房子,就剩這個尾款沒付了。她說她爹媽當了一輩子農民,家徒四壁,還被城裡的親戚看不起,全家就靠她來翻身,還有一個弟弟明年要上大學,她要買房買車存夠弟弟的大學學費爭口氣。她吸冰以後,還堅持寄錢給她父母,後來錢不夠了,她自己到處想辦法弄。我聽別的朋友說,她還因此去澳門賭博。」

莫向晚握著那張支票,難過得要發抖。

這一張支票,上面簽注的是萬金,也重如萬金,是一個偶爾失足的女兒對父母最後的心意。

羅風說:「有的人,就是走不出去。這也是一個圍城,有的人想進來,有的人想出去,有的人進來以後出不去。」

羅風走了以後,好一陣平靜,又接連來了一些明星弔唁,都是三四線的小角兒。戲終會散場,外頭記者也作了鳥獸散。此間的淒風一卷,紙屑無數,便如一場鬧劇即將收場。

莫向晚把支票拿到林湘父母面前,告訴他們是羅風給的。

她蒼老的父母,攥緊支票就要撕毀,但遲遲無法下手。

這麼多的無奈,他們迫於現狀,不能夠下手。莫向晚講:「回頭我去辦理好手續,打進你們的銀行卡裡。」

他們無語凝噎。

莫向晚站起身,看著靈堂上林湘的遺像,她默默禱祝。

林湘也有一雙美目,艷光四射,彷彿在說:「要乾乾淨淨地走。」

莫向晚在心中對她講:「幸好你的愛那一個人,為你盡到責任。湘湘,請你安息。」

在收拾好靈堂,由林湘父母親自將林湘推入火化池,一縷青煙,人生即滅。

莫向晚有無盡的疲倦,她同史晶鄒南等人陸續退場,遠遠地望見對面馬路上,林湘的粉絲們安靜地站著,將一排花束排在人行道上,寫著永恆紀念的話。

一直以來,莫向晚不太會因圈內諸事落淚,或許是看慣鞍前馬後的風景。入行這麼些年,她能夠瞭解諸事之後的不單純。

但有些東西是單純的,比如眼前的這些粉絲。

他們不瞭解他們愛著的這個人真實脾性真實背景,僅憑認為提供給他們的些許資料,擇取自己想要接受的部分,然後全心全意去待這個偶像。

他們所祭奠的,或許是心中那一個夢。夢碎了,才是最慘淡的。

莫向晚拿出紙巾,擦了一擦眼角的淚。

身邊的鄒南,猛然身子一頓。莫向晚感覺到了,問:「怎麼了?」

鄒南不說話,只朝一個方向看。

拐角的地方有一個人,對著辦過林湘葬禮的禮堂方向行注目禮。

那人立得牢,亦神傷,藏在拐角處,沒有能掩飾好。

莫向晚這一看,直看到疑竇叢生。

鄒南就要低頭快步走,被她拉住了。她問鄒南:「為什麼管弦會這個時候過來?」

第77章

鄒南整個人抖顫了一下,莫向晚的發問是乘她不備的。這一位上司,端著明白冷眼看著,什麼都看在眼內。

她記得當初由她做培訓的時候,她還帶著少女的玩性,在上班時間玩連連看,手邊還放著零食。

莫向晚就是看在眼內,總是不響,到了臨末做見習總結時候,她同她講:「一天八個鐘頭要時時刻刻專注工作,或許是嚴苛了,我的要求很簡單,今日事今日畢,計劃與總結一樣不可少。我會根據你的工作日誌安排你的工作內容,保證你的效率和工作量前提下,勞逸結合要適當。」

她聽了,慚愧點頭。此後再不敢在上班時間過分娛樂,偶爾有了空閒,稍稍輕鬆幾分鐘,莫向晚也從不會說她。

但她就是怕她突然正經嚴肅問她問題,帶著並不輕鬆的表情。她的心裡壓力驟升。

莫向晚說:「我們找一間咖啡館聊一聊。」

鄒南遲疑,尷尬,害怕,但在莫向晚逼視之下,終於順從。

莫向晚招了出租車,回到市區,在人聲鼎沸的鬧市中心,找了一間星巴克入座。

這裡人來人往陌生的面孔和氣氛,悠揚的背景音樂,她還給鄒南點了一杯巧克力星冰樂和黑森林蛋糕,希望她放鬆心情。

情勢漸緩,鄒南用小銀勺一勺一勺挖著泥一樣的蛋糕,銀勺上沾了黑泥,她用力擦,擦不掉。她欲語還休。

莫向晚給自己買了一杯拿鐵,捧在手裡溫暖了一會兒冰涼的手指。

她在等鄒南開口。

莫向晚喝了一口拿鐵,身體也暖了一點,她不想等了,問鄒南:「湘湘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鄒南,你還年輕,許多壓力承擔不了,看到你這樣,我很難過。你已經跟了我兩年了,期間跟著湘湘跟了六個月。」

鄒南將銀勺咬在口中,決然地抽了出來,淚撲簌簌流了出來。

《怪你過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