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消息真的傳得比什麼都快,莫向晚無法歎出這口氣,只得說:「多謝你的好意。」
許淮敏還要說:「莫北大約是有辦法的。」
莫向晚忽而就笑出來:「是的,他是個好律師,這種問題交給他解決,總會有個好結果,是不是?」
她把許淮敏說得訕訕的,原本懷著的那點壞意思撒到地上,彈回一半,她很沒趣。那頭有同事喚她,說祝副總請她去一次派出所,許淮敏便先去做這件正事。
她的離開令莫向晚有舒口氣的感覺,但其實心內還怦怦地跳動。
有多少惶恐,還有多少惆悵?
她決心斷絕過往,奮勇向前之時,已把那些前塵往事相關的物件扔一個精光,全部隨著黃浦江的滔滔江水不見了。但仍有漏網之魚,有人能比自己更記得自己以前扎錯的小辮子。
舊夢就這樣被牽回來,她感覺落在深淵裡頭,兀自要發抖。
她想要打一個電話給莫北,可是看了看時間,這是午飯時分,她不忍心去打攪他,或者怕打攪他。
是的,她在怕。
她怕什麼?
都說無慾則剛,若在以前,恐怕還沒有現今的這許多怕。
許淮敏知道了,祝賀也會知道,她們和莫北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和莫北的家庭是一個圈子裡的。
想到這個,她就心涼,涼到昨夜的甜蜜快要灰飛煙滅。
有人拿了一杯熱茶到她身邊。
莫向晚抬頭道謝,來人是宋謙。
宋謙的面色溫和,他說:「Mary,你要休息一下。」
莫向晚給他一個笑容,還有一聲「謝謝」。她領情地喝一口茶。
宋謙就坐在她跟前,說:「我最近也會提交辭呈,這裡的事情是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這是莫向晚預想得到的,她點點頭。
「你一直做人清白,和我們有界限,也是好事。」
這是莫向晚心內的底線,她自己清楚,但宋謙也清楚,她不禁抬目。這是她今日要刮目相看的第二人了。
宋謙繼續說:「但這件事情來得實在不巧,人倒霉喝水也會塞牙縫,就怕危機公關用到轉移焦點這一招。你自己當心。」
莫向晚聽宋謙這樣說,她不禁問:「他們做什麼,你一直是知道的是不是?」
宋謙沉吟半晌,問她:「用不作為當做一種作為,是不是在你心裡同樣是犯罪?」
「管姐在這個事情上,到底有沒有主動作為?」
宋謙再沉吟,他說:「人在江湖,有的事情——有的事情不是逼良為娼。你知道這行裡有個詞叫『潛規則』。我至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管弦的酒吧沒有進行過不法交易。」
「可是酒吧外的.你們管不著?」
宋謙不說話了,他面孔微微漲紅,也許是好意的提點被咄咄逼人的提問哽住莫向晚向他抱歉:「對不起,你是好意。」
宋謙深深看她一眼:「Mary,你辭職是最好的選擇。既然適應不了這行,就遠遠走開。這種曝光對於普通人來說,睡一個禮拜大頭覺,全天下都忘光了。」
莫向晚由衷講道:「謝謝你。」
宋謙領下來,對她講:「這份謝我不推卻,Mary,對你我只有遺憾。個人有個人的運氣和際遇,你遇到了我祝福你,別放低身價。」他指指電腦屏幕,「誰都不如意過,沒理由因為昨天毀掉明天。」
是的,他講得不錯。
宋謙選擇和於正共同進退,亦是依照這個道理。每個人有他的運氣和際遇,旁的人旁的事,如有足夠氣力抵抗,為何要介懷?
因為今天這番話,莫向晚會一直感激宋謙。
宋謙臨轉身時候說:「於總花了點工夫,管姐早上被公安找回去交罰款了,一切都會沒問題。就怕那邊記者難纏。」
莫向晚喝了一口茶,不得不為管弦再擔一回心。
還有一個擔心的人過來了,郝邁一進門就急三火四,好好的大男人嘴角冒出兩個大泡,進門就罵娘,連祝賀都驚動了。
他唾道:「小娘崽子人沒紅,惹出的是非倒是有一大堆,我算是看走了眼。」
史晶勸他:「先把人接回來,一切事情推後再說。」
郝邁拍桌子:「若要我去接她這麼個人,我是拉不下這個老臉的,今天早上的電話都被記者打爆了,我自認眼神忒好,就沒看走眼過人,這一下栽在這個急功近利的小娘崽子手裡,算是什麼事兒?」
史晶笑著給他倒杯茶:「去還是要去的,自己家裡的孩子還是要疼些。許姐已經在派出所那兒了,她說我們可以把葉歆接出來了,不過外面記者太多。」
祝賀聽後吩咐:「你們一起去吧,許姐和葉歆多半擋不住記者。」
史晶不知為何,偏看著莫向晚:「Mary,你去不去?」
郝邁聞言頓悟,灼灼望住莫向晚,要捉牢她有難同當。
莫向晚只是想苦笑,想,真是這叫什麼事兒?葉歆的出頭,也算是她手裡捧過一份的,自是平白生出了些許責任,且她尚在職,有些事情,確需跟進。這是一份職業操守。
她站起來,說:「一道去吧!」
祝賀很滿意,微微點點頭,還派了兩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搭公司的吉普同往。
這樣興師動眾,祝賀不是沒有顧慮的。
一在路上的時候,史晶對莫向晚說:「Mary,你確實是一等一的好職工。」
莫向晚聽得這話,在心裡回了一個爐,想出應對的詞彙:「有個作家說過,老闆要我站著死,我絕不會坐著亡,不是嗎?」
史晶笑:「說得對。」
聽得郝邁極為不耐煩:「你們好興致,可就偏那些小騷貨沒這種職業覺悟,撈偏門也不把屁股擦乾淨。」
到了現場,確實是一樁沒有被擦乾淨後續的麻煩事情。派出所已不復昨晚寂靜,被記者們圍了一個圈,幾名警察出來充當保安,要記者群眾安靜。
他們停好了車,遠遠就看見許淮敏摟著葉歆躲在派出所行政大樓房簷下,捂著臉沒敢出來,又撤了回去。情形似乎失控,他們當即決定先行在車內觀察一陣再說。
但派出所內有個女人從葉歆、許淮敏身邊施施然走了出來。是管弦,她神情淡漠,或說是坦蕩,走出來的時候,記者們呼啦啦就圍攏了上去。
其實有一半的媒體是不認得管弦的,但也有認得的,也許是經常去MOREBEAUTIFUL玩耍的人。
有記者叫:「管小姐,請問葉歆是在你們酒吧被抓的嗎?你們酒吧是否存在違法經營的情況?」
管弦先自不答,有民警在她身邊開路,鎂光燈在她身邊閃個不停。她走了出來,一抬眼,看見這廂要走過去的這幾個人。
史晶低聲說:「真是不巧,我們還是等一等再過去。」
他們就隱在車內,看著管弦一路走出來,一路被記者追問,不得不立定作回答。
她說:「我們酒吧實在是無辜,打開大門做生意,迎來的客人三教九流,並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如果有的人有的機構動機不當,我們也沒有辦法識別,只好啞巴吃悶虧,不知道找誰訴冤情。你們是知道有些是我們擋不住的別有動機的客人的。」
管弦是說話口齒清晰的人,普通話相當標準,尤其是眾記者等不到葉歆出來,看到管弦答覆,也覺得可多寫一筆,因此在她說話時,竟然鴉雀無聲,讓這邊躲在車裡的眾人也聽了一個清楚。
莫向晚從茶色車窗裡努力要看清楚她。這麼一個管弦,熟悉又陌生,她站在記者之中,侃侃而談,態度自若,是一個無辜者的姿態,這麼老練。
她想,真的,奧斯卡影后在民間。想一想,就不自在、不舒服,是快要感冒時的那種不通透。
還有記者發問,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今天網站上有人爆料,『奇麗』的工作人員早年賣淫,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
車外的鎂光燈都對牢管弦,車裡的目光都對牢莫向晚。
管弦笑了一笑,莫向晚抿一下唇,也笑了一笑。但她的笑是苦笑。
她不知道管弦會怎麼答,她站在那裡,因為這個問題,彷彿得到了些主導權。
個個記者都翹首以盼,這邊車裡的幾個人也神色古怪。
她的隱私在他們的面前,隨時會被扯去遮羞布。
莫向晚不禁搓了一搓手心,才發覺手心全部都是汗漬。原來她這麼緊張,離過去這麼近,她這麼緊張。
她想自己是職業道德過了分,腳下一塊完整浮萍,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這時候她還有頓悟,原來她竟然已經不再信任管弦。
管弦在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第一句答的是:「我不太清楚。」
沒有人繼續發問,只聽到鎂光燈仍舊辟辟啪啪響著。
莫向晚吊在心頭的一口氣,無法鬆懈。她有一種蒼茫的預感,這句話之後,還沒有結束。
果真是沒有結束。
管弦繼續講了一句:「不過一般來說,那種公司上樑不正下樑歪的事情,總歸是有的。」她攤了攤手,「你們不是都已經聽到小道消息了嗎?」
莫向晚狠狠閉了一閉眼,窗外鎂光燈辟辟啪啪的聲音漸漸響成了炸雷,把她頭頂上的晴空一把劈開。
此時已近年尾,正正是收成的日子,好的壞的,全部揭底,且作一個年終總結。
莫向晚唸書最怕的是聽考試成績,因為她會很努力唸書,最後的成績總不盡如人意。這就是一個終結,終結掉她之前全部的努力。
結果會沒有人相信她真的努力過。
她靜定地坐著,心口怦怦跳著,自己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心聲,她真想一直聽到自己的聲音,而不是其他一切嘈雜。
可是嘈雜沒有結束。
有記者分明這樣問管弦:「『奇麗』的藝人管理部經理早年似乎從事不正當職業,這是否也和這次葉歆的事情有關?」
管弦答:「不要問我不要問我,我只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無辜受牽連的人,請各位小姐先生高抬貴手。」她還作了一個揖,滿臉堆上笑容,笑得如同春花一般誠懇且燦爛。
莫向晚的唇動了動,她是想說話的,她想叫一聲「管閒事姐姐」,但是這個詞彙到了喉嚨口,發不出來,被阻塞了,要滾到舌尖,相當艱難。
怎麼這麼艱難?
她的手機響起來,還是史晶推了一下她,她才反應過來。接起來,就有人尖牙利齒地問:「莫小姐,請問今天早上發在論壇上的太妹照片是不是你本人?你對葉歆的事情有什麼看法?」
她麻木地聽著,沒有動唇,正如當年面對測驗捲上令她羞恥的分數時,無法及時反應。
她從來都是個反應慢一拍的人。但有人反應快,史晶在她身邊聽到了,接過電話來,講:「莫小姐手機沒有帶出去,您是哪位,我可以留口信。」
郝邁問:「我們回去?」
莫向晚吸一口氣,揚起了頭,她已經鎮定,不讓自己陷入無邊磨難的臆想之中,她說:「我們回去吧!如果留在這裡,我會影響到正常工作。」
史晶應付好她手機那頭的人,替她關了手機,她說:「Mary說得對,我們先走,晚些時候再來帶葉歆出來。」
回到公司裡,好幾個同事看見莫向晚,都神色怪異,只有鄒南面露擔憂。
但是相同的,他們全部什麼都沒說,無聲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再低頭做自己的事情。這才叫無聲勝有聲。
史晶拍拍莫向晚的手,她說:「沒什麼的,你要不要先回去?」
或許這也是祝賀的指示,她留在此地,又多一宗麻煩,他們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她了。
莫向晚點點頭,不為他人留麻煩,也是自己的尊嚴。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囑咐了鄒南幾句。鄒南臨末,還是擔心,又不知道如何去說這樣的話。
她只好說一句:「老大,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她說完點一點頭,莫向晚也點一點頭。
彼此都希望得到些力量。
宋謙走過來,講:「我送送你?」
莫向晚婉言謝絕:「不用了,我從大廈後門走,那些小路我熟,記者也不一定追得上我。」
宋謙誠懇地說:「Mary,請相信我的預測。」
莫向晚笑一笑,才發覺面皮僵硬,都要笑不出來。她說:「宋謙,希望以後你和於總,你們求仁得仁吧!」可是又忍不住問,「於總會不會和管姐結婚?」
宋謙茫然地笑:「希望能夠求仁得仁,但是你的問題我不好回答,於總昨晚還和於太過生日。有些事情我們是看不懂的。」
莫向晚伸出手,同他握了一握:「看不懂我們就不要看了。宋謙,再見。」
她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還看見祝賀和於正就坐在總經理辦公室內,兩個人相對著,不知道在說什麼。隔著這麼一層玻璃,就如隔山隔水,從來沒能看清晰過。
莫向晚摸了一條小路走,左轉右轉,她知道從哪處出去最安全。走出這裡,外面便是熙攘的馬路,緊鄰商業街,人流熙攘而匆忙,誰都不會注意路人面上的狼狽神色是為哪般。
她掏出手機,想要撥一個電話給莫北,此刻她只能想到他。但是手機拿出來,卻發現是關機狀態,剛才史晶為她關了手機,她一直沒有開。
或許開手機並不是一件好事,但莫向晚還是忍不住開了手機,許多人打電話打不通,便拚命發了短信,都在問同一個問題——「論壇上的照片是不是你的?」
她的過去赤裸裸暴露在人前,引起了廣泛的好奇和關注,他們把好奇和關注變成一條條信息數碼編織的短信,丟到她的手機裡,如同一隻隻小爪子,要撕裂她身上的衣衫,非要她裸露在觀眾面前才算甘心。
莫向晚在路邊百貨樓的櫥窗前駐足,撫摸自己的面頰。
這是一副何其咬牙切齒的面孔?她想,她的過去,關他們什麼事?這是她的人生,不同任何人有關係,他們為什麼要關注?
可是移到最後一條短信,上面寫「莫小姐,很抱歉地通知您,經過我司人事部的商議,您的條件相對我司的要求有一定差異,故原定的複試只得取消,希望您能諒解。」
莫向晚細細念了一遍,心頭的萬緒被這一條消息一下涼到池底,還是冰冷的池底。
她尷尬地站在此間,就像站在一個偏離人群的岔口。往後一步是大馬路,車子飛馳,相當危險,往前一步是這通透又剛硬的玻璃。她就垂直於這正常的人流線。
往事一幕一幕,呈現到眼前,不是她甩頭就真的能夠忘記,也不是昨晚莫北的親吻和擁抱可以化解。終於被拋了出來,捉她回到起點,她跑了這麼久,全部不作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