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莫向晚緩緩轉動著腳尖,想要選擇一個適合的角度,再一步跨出去。

手機再響起來,她如同捻著燙手的山芋,下一個動作就是關機。

她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再想想。

莫向晚知道今天會很糟糕,但是沒想到會這麼糟糕。抑或可以說,許多年前的最糟糕終於到了這一天來報應。

她無力地扶著櫥窗的玻璃,不願意再看自己的倒影。

CHAPTER25

莫向晚在馬路上小心翼翼地兜兜轉轉了很久,想要轉出這一處,只是又不知道要去哪裡。手機握在手裡,金屬的外殼冰冰涼,在這十二月的天,都要冰住她的手指。她想也沒多想,就把手機又關掉了,彷彿是可以關閉一切嘈雜。

但大光天下的大馬路上,如何不嘈雜?她站在其間,怎可逃避?可莫向晚還是逃也似的轉了又轉,這是毫無意識的。

她走到一處窄陋的小弄堂,疏疏落落的老平房不安全地矗立在弄堂兩旁,這裡的陽光也零落,照不進來一絲完整的溫暖。她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怕走錯,可是又想快步跑過這段路,但心裡還是這麼沉重。

這是她的起點,她竟然被迫般地又回到這裡來,還硬著頭皮走過這條長路。

有一扇積聚了灰塵的大門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識就走到這邊來。很多年前,她拿起單薄的包裹,從這裡跨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莫向晚又回到這個起點,自己不肯順遂的心,又開始在起點無奈和彷徨。

這裡已經沒人了,房子都還在,飽經風霜地搖搖欲墜。莫向晚靜下來看一看,四周都是拆遷戶,這裡也即將不見了。

她想,什麼都將不見了,為什麼還甩不掉?是她種的因,她必要承受這個果,人生真是無奈又悲哀。

忽而有人叫了她。

「莫向晚?」詢問的聲音帶著不確定。

莫向晚循聲望過去,來人佝僂著背,一臉的和善,正略帶激動地看著她。她辯認了一下,驚訝地喚了一聲:「吳老師?」

這一位高中班主任,已經半白了發,可眉眼之間,依舊留著當年的關切。他認出十年前的學生,連名字都不會叫錯,這足以讓莫向晚激動。

她走到老師的跟前,就像舊日的學生一樣鞠躬,叫一聲:「吳老師好。」

吳老師乍見舊學生,心頭滿懷意外重逢的喜悅,不禁笑容滿面:「好多年不見了,你看起來很不錯。」

是的,吳老師會以為她很好,因為她一身白領的標準衣著,淡妝得體,盤發一絲不苟,再無當年的太妹痕跡。

莫向晚很想說:「老師你錯了,我現在不太好。」但是不能夠說出口,她只是拉著吳老師在這條老舊弄堂裡簡略說了一說她的工作情況,她想她對待工作一向付出甚多,得到的成績也堪可為人認可,這是一個有好分數的試卷,值得向舊日的好老師匯報。

吳老師一邊聽一邊點頭,是甚滿意的,末了,他講:「莫向晚,你做得很好了.所以說自己的人生還是要自己把握,你想做好的事情,最後一定能做好。老師是一直相信你的。」

莫向晚喃喃叫著:「老師,我真的——」

吳老師微笑:「你的生活是刮過大風的,但那不要緊,看到你現在這麼好,就好了,一份付出一份收穫,我以前常常說。現在看到你做得這麼好,我相信這句話不會錯的。」

莫向晚又感激又慚愧,也許過了今天,世途艱難,她行差踏錯,當往日之事被公之於眾,她又要被打回原形。她還是喃喃:「老師,我以前——」

吳老師這樣對她說:「許多事情不親歷其境,是不能夠瞭解路該怎麼走的。

人要經歷挫折才能成長,以前我教育過你們,跌倒一次沒關係,如果跌倒後爬不起來,才是最大的不幸。莫向晚,你一直是個好學生,你現在是不是已經做到你想做的事情了?」

她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曾經的吳老師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麼?」

彼時,她很迷惘地望著老師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可如今,吳老師曾經的這個問題,她是可以回答的。她一直努力這樣做,做到她想要做的事情,這是不能夠被摧毀的。

她對著老師點頭,要做到當年沒有在老師面前做到的承諾,她講:「吳老師,我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在努力做。」

吳老師慈愛地笑:「那麼就不要再想以前,莫向晚,你現在是進了一個新的學校,念一個新的學期,以前不及格的分數可以全部忘掉嘍!」

這是一位擅長幽默的老師,他的話讓莫向晚發笑,笑容在臉孔上散開,她想讓心裡積聚的煩悶一同散開。

她問吳老師:「您怎麼會來這裡?」

吳老師答:「做學生家訪。」看一看她身邊斑駁的陳舊的門,「你的爺爺奶奶在國外還好吧?」

莫向晚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她才恍然,自己隔著這麼多年,真的是把過往摒棄,全然不理睬,但過往對她是如影隨形,並不是隨隨便便避開就永世不再相見的。

她搖搖頭,代表並不清楚。

盡職的老班主任沒有再多問什麼,就此先告辭,去履行他的職責,指導一群新的學生。

但老師的話讓莫向晚頓時生了慚愧,她從包裡翻找老鑰匙,其實老鑰匙就掛在她的鑰匙圈上,她只是從來不動。現在拿出來,才發覺老鑰匙一直在。

爺爺奶奶臨走的時候,將鑰匙給了她。爺爺說:「老房子你就住著,你的戶口在這裡,以後有好辦法把娃娃的戶口也遷回來。這裡畢竟是你的老家。」

但這個老家,在老人離開以後,她就將門一閉,再也不回來。

這裡的鄰居們都傳莫家阿公的孫女少年生子,被學校開除,爺爺奶奶走的時候,都是帶著一肚皮的悶氣。她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可是如今回來,這條窄陋的小弄堂裡,已經物是人非,偶爾面對面的路人,也是一臉漠然。許多事情,經過歲月的洗禮,會被滌平。

莫向晚深吸口氣,要開啟這扇老門。

又有人在身後叫她「向晚」,莫向晚回頭,竟是莫北。

莫向晚有些詫異,因為他來得這麼迅速又及時。她望著他,他從那一頭走過來,跨過坑窪的水泥地,避過頭頂橫七豎八的「萬國旗」,走到她的面前來。這麼冷的天,他還走出一頭汗,但是看到了她,眼裡浮出笑意,還有安心。

莫北過來托住她的手,說:「原來你在這裡。」

他說完,接過她手裡的鑰匙,把門打開,一股陳腐的霉味撲鼻而來。莫向晚用手扇了一扇,她遲疑要不要進去了。

莫北看了出來,問她:「要不要進去?」

莫向晚頓在門口,望住裡頭的黑暗,她不想進一步,只說:「我就看看。」

她轉頭看他:「你怎麼來了這裡?」

莫北用溫柔的神色責備她:「你的手機沒有開,我只能用腦子思考你會去哪裡。」

她內疚地說道:「對不起。」

莫北伸手將門關牢,鎖好,說:「不看就不看,這裡都要拆了,舊房子確實沒有看的必要。」

他牽好她的手:「我們出去走走。」

莫向晚便隨著莫北走出了老弄堂,復又回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

坐在莫北的車裡,莫北握緊了她的手,緊緊的,不放開。莫向晚感覺出來了,她側面看他,他緊抿著唇,也許是在不高興。

她不禁就會這樣說:「莫北,我不想瞞你什麼,能夠有個人讓我把心裡想的全部說出來,是我的福氣。莫北,我很害怕。」

莫北鬆開了她的手,輕聲輕氣告訴她:「沒辦法聯絡到你的時候,我也很害怕。」

「莫北,我氣量不大的,我放不開,所以我關了手機。」

「向晚,放不開就不要放,你只要讓我知道就好。」

「我會不會影響到你?」她擔憂地問他。

莫北笑:「我這麼容易被影響,都不用過日子了。」他正色同她說,「向晚,有時候是你把一切想得太糟糕了。」

莫北說完以後,從車旁的口袋中撈出一疊信件,有泛黃的有陳破的,層層疊疊,莫向晚看得一怔。

他將這疊信件放到她的腿上。

「回頭看看,不是壞事。」

有些信是南方的城市來的,有些則是海外來的,地址都是老宅,收件人都是她。

莫向晚輕輕撫摩這些脆弱的紙,彷彿蒙嚨了,她一封一封打開,信件真是很多,還有匯款單。她看不完,只是看郵戳上的日期,最近的是兩個月前,最遠的是八年前。

莫北說:「你收得太緊了。」

莫向晚說:「可我不想看它們。他們從來沒有來找過我。」

莫北說:「他們都回來過,只是你不願意見他們,那就沒有辦法相見。也許他們還在慚愧。」

她垂頭低語:「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告訴莫北,「我真的累了,我不想看信。」

「好的。」

莫向晚挽住莫北的手臂:「莫北,帶我去一個地方休息吧!」

莫北說:「遵命。」

在路途之中,莫向晚懷裡捧著這麼一堆的信件,心裡又回想到了莫北。

他是怎麼找著她的?可過程和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她的身邊,在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突然出現拉了她一把。

她想,他是有做魔術師的潛質的。

他還有拍電影的潛質,莫北把車一轉,就到了外灘,遠遠的,她看到了那一棟老樓,經年累月的古舊建築,矗立江邊。這是過去。

但老建築上掛了霓虹燈,艷麗的顏色點綴其間,總是有些變化,這是現在。

莫北把車停到了停車庫裡,他們從地底走上來,進這扇門的剎那,她捉緊他的手臂。

他說:「向晚,想不想看看以前的房間?」

她問他:「哪一間?」

莫北說:「一個起點。」

莫向晚是記得這裡的大堂裡有乳白色的天頂,瑪麗蓮吊燈的光輝在午後是看不到的,但金箔的玻璃吊燈隨處可見,盈盈的,掠過她的記憶。

莫北帶著她踏到軟而且厚的地毯上,一步步接近最初的那個開始。

這裡一切都是舊物,重新修復,重新開放。好像一切又變新了。八十年前的馬賽克,還留著手工拼接的痕跡,但是經過刷新,她步入其間,又有不一樣的感覺。

他們進入到一間房間內,這裡也不太一樣了。

莫向晚放開莫北,走到窗前。這個位置沒有了睡榻,空留一處鮮紅地毯,踩在上面如同踏入浮雲,感覺終是不太一樣的。

她感慨萬千,趴在窗台上,眺望正午陽光普照下的黃浦江。

莫北從她的身後擁抱她。

莫向晚輕輕顫抖。

她記得的,當年穿著浴袍似凍雞的少年,冰涼的擁抱,她是心甘情願豁出去的。但此時身後的他氣息溫暖柔軟,就像腳下的地毯,看似不受力的,卻將她穩穩托住。

莫北只是箍住她的腰,在她耳邊說:「你不是草草,你是莫向晚。」他將她面前的窗戶推開,新鮮空氣撲面而來。

她深深嗅兩口。

窗戶上面畫著「聖誕快樂」四個字,還有聖誕老人在微笑。

她指著聖誕老人:「我記得以前這裡寫英文字。」

「所以時代在變化,現在是中國人過聖誕節,當然要寫漢字。」

「是不是一切變化了,就是真的改變?過去的痕跡全部都不在了?」

莫北歎氣,與她一起眺望江的對面。

那頭現代建築高聳人云,如同銀筆立地,暮色之下都有錚錚光輝。

他說:「你小時候一定逛過外灘,還記得這裡看對面的感覺嗎?」

她輕輕嗯了一聲。

「誰都想不到蘆葦蕩變成金融區,只要我們想。」

「這是有人在努力。」

「向晚,因為努力,所以一些東西改變了。」

莫北親吻她的耳垂,讓她微微泛起癢,可是捨不得躲避,由他的體溫傳導到她的身上。

「我就要失業了,在這麼一個糟糕的時候,新的公司也不要我,我會一敗塗地。也許以前犯的錯現在來和我清算老賬。」

「你會再接再厲,天道酬勤,你一定要相信你自己。」

莫向晚轉過身:「是的,我要相信自己。莫北,一切會好的,明天我們仍有勇氣迎接朝陽,是不是?」

莫北笑:「誰說不是呢?」

他低頭親她的唇。

親吻的方式也不一樣了,明明是同一個地方。

莫向晚想,這不該是過去,而是現在。同一個地方不應該是同一段心情。

「向晚,找不到你的時候,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希望你回到過去,你是應該往前走的。」

莫向晚喃喃叫他:「莫北。」

《怪你過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