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她寂寞了太久,才會這樣的軟弱。她沒有再掙脫徐斯的擁抱。
這是場曖昧的遊戲,但是它有一個不堪的衝動的開始,不安的過於互相揣測的過程,還有一個不明的甚至可能會潛藏危險的結果。
父親在母親逝去之後,沒有再續絃,但是不代表父親身邊就不會有調劑生活的女性出現。之於父親,之於徐斯,也許一段感情僅僅是生活中的一項娛樂,鬆弛緊張的精神罷了。
原來這個男人連這個方面都是同父親相像的。
怎麼竟然就會是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陪在她的身邊?
也罷也罷,江湖把手輕輕環在徐斯的腰上,閉上眼睛。閉目塞聽,且先靜靜享受這一刻的寧馨。
徐斯叫了出租車把她送去醫院才回去公司辦公,臨走時叮囑,「把午飯送到醫院還是送到你家?」
江湖的心上不期然就會起一些感動,想,這徐斯還是體貼的,只要他願意對別人好,會做得比誰都周到。她答:「送到我家吧。」抬腕看一眼手錶,「大約四個小時以後。」
他想俯身親吻她,但是江湖把頭一扭。
她臉紅了。
徐斯笑,就隨她心意,不再過分親暱。他送她進了注射室才離開。
江湖望一眼徐斯的背影,忽有一種難為情由心內升起,細細一想,既難受又好受,讓她有點無所適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既想快快擺脫,又想分辨清楚,卻又害怕分辨清楚。
一時半刻,她竟然有點百感交集。
在輸液的過程中,江湖同岳杉等人通了電話,交代好公事。岳杉聽說她病了,十分焦急,江湖反而安慰了這位長輩一番。
也許此時自己身邊真正關心自己的,也唯有這位長輩了。
江湖掛好電話,無聲歎息,爸爸,其實我們都欠了岳阿姨的情分。
到底有多愛,才會如此愛屋及烏?江湖想,也許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體會。
但是,江湖所想不到的是,她在離開醫院時,竟然看見了本該在度蜜月的高屹。
就在醫院的大堂裡,有醫生推著一輛輪椅從某個監察室內出來,輪椅上頭坐著一個女人,開口喚了高屹一聲。那竟然是海瀾,而此刻她穿著一身病服,戴著口罩。
江湖驚駭莫名,怔在當場。
有人自江湖身後走出來,「你病了?」
江湖轉頭,來人高挑的個子,戴著墨鏡,淡妝,態度從容。她說:「來吊水,你呢?」
齊思甜說:「我來探病。」
江湖順眼又看向那邊,高屹已從大夫手裡接過輪椅,把海瀾推去醫院的花園處。她便瞭然。
齊思甜問:「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江湖想了想,建議道:「我家樓下有間茶樓很隱蔽,茶葉不錯。」
齊思甜笑,「我知道,那裡有很安靜的包廂。江湖,你有時候思路快得讓人嫉妒。」
江湖也笑,「我忘記戴一副墨鏡。」
齊思甜自己開了車來,竟是很普通的沃爾沃,一點都不起眼。
江湖自然刮目相看。
齊思甜此人,張揚的時刻很張揚,低調的時刻又極低調,很會拿捏分寸。這樣的人在演藝圈不紅,才是奇怪。
然而,她略一深想,就會不自在。她想起的是這位舊日同學同徐斯的前塵往事。
世事便是這般的巧合,就在這天早晨,在大太陽底下,她同齊思甜狹路又相逢,還彼此給了一個笑臉,如今更要促膝長談,坦陳一部分的真實。
江湖上的恩怨原本就不是黑白分明,江湖勸慰自己不應拘泥過多,找來這許多的不自在。
她們抵達茶樓,江旗勝父女是這裡的常客,老闆一向出來親自接待,今日看到更有嬌客,便把最優雅最隱蔽的包房貢獻出來。
江湖叫了一壺龍井,對齊思甜說:「我內火有點盛,只好下這個主張了,你不介意喝龍井吧?」
齊思甜施施然道:「我一貫隨便的。」
江湖笑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齊思甜答:「如果我不跟你說,估計你也會去問其他的同學,我想既然遇到了,就同你聊聊吧。」
江湖為齊思甜斟了杯茶,「有心了。」她清了清嗓子,「海老師怎麼了?」
齊思甜抿一口茶,才說:「我也是在婚禮上才知道了一些故事。唉——」她幽幽歎了口氣,「海老師和高屹,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
江湖往後靠了一靠。
她有一點點震動。這是她從來不知道的往事,竟然是這樣的一個開始。她什麼都不知道。
而齊思甜慢悠悠地把話繼續講了下去。
「他們兩人原來是鄰居,自小一塊兒長大,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青梅竹馬吧。高屹來上海後,過了幾年,海老師考到這裡的師範大學。海老師家裡的境況不太好,她的媽媽當時得了乳腺癌,正在上海治病。她的爸爸遺棄了她們母女,所有的擔子就都在海老師肩膀上了。後來海老師來了我們學校實習,和高屹重逢了。我想他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生了感情。」
自從重重打擊之後,江湖的精神沒有絲毫的鬆懈,總是防著那些意外。但有些意外總是在她不能防備的剎那壓迫她的心,她的五內彷彿被狠狠震了一下,說不清楚是酸還是痛。
可她仍平平靜靜問齊思甜:「後來呢?」
齊思甜悠悠然地給她沏茶,自己又抿了口,才講:「不知道怎麼回事,高屹在他的媽媽去世以後就沒有再和海老師來往了。海老師為了給媽媽治病,去深圳做銷售賺錢,這麼拖延了幾年,她的媽媽去世了,再後來她就回家鄉去教書了,當了希望小學的老師。我們一直在通信,一直到這回高屹回頭找她,我才知道這些隱情。」
江湖完完全全沒有辦法把齊思甜泡的茶喝下去,那茶格外苦澀,根本就是難以下嚥。她問:「她——不會得的也是乳腺癌?」
齊思甜也把杯子放了下來,神色凝重,「有的人生來幸運,有的人的生活卻充滿了不幸。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犯錯,有的人付出的代價大些,有的人則小些。老天未必公平。」
江湖慘然一笑,「是的,老天未必公平。」
齊思甜說道:「海老師也得了乳腺癌,大約是遺傳的關係。她是這麼溫柔的一個人,上天對她可真不公平。」
江湖心潮起伏,但絕不會面對齊思甜外露。但齊思甜把往事娓娓道來,這些許經歷填補她所不知道的空白,別人的世界別人的苦痛,她忽而能夠融會貫通,然後推己及人,竟會一陣痛不可抑。
但此時切切不可失態,江湖拚命告誡自己。
她抬起頭來,把齊思甜打量了一遍。她的眼睛還腫著,所以看人未必真的能看清楚。眼前的齊思甜神色謹然,無悲無喜。她在螢幕上總是演驕傲的公主抑或大呼小叫的千金,但是回到現實,她能這麼一絲不苟,一舉一動都泰然處之。說任何話,擺任何態度,都好像這麼的冠冕堂皇。
然而,江湖上人過招,總有那麼些因由。江湖是明白的。
她把激盪的心情緩緩平復下來,把游離於外的思緒一把一把捉回來,把注意力集中起來,直接而坦率地說:「我很難過,這些都是我沒有想到的。謝謝你把一切告訴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受苦受難的不單單是我們自己。有時候是我太自私了。」
齊思甜微微一怔。這是她所意想不到的江湖的回答。江湖沒有激動,沒有閃躲,只用普普通通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讓她捉不住任何話柄,也摸不透她的情緒。
她蹙住眉頭。
齊思甜是個甜美女子,蹙眉更添三分西子捧心的嬌嬈。江湖望住她,觀察她,一時想岔了,她在想,自己的賣相著實同齊思甜沒有辦法比擬,徐斯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東西?
此人心思難以捉摸,她甩一甩頭,還是不要著眼此處。但這樁樁件件的千絲萬縷,她一念即明。
女人,也許永遠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江湖傾身又為齊思甜添了茶,齊思甜沒有作聲。
江湖說:「很多事情我們都沒有辦法把握和控制,我很遺憾。只希望從今開始,大家都能求仁得仁。我還是很有誠心希望同你合作的。」
齊思甜半張了一張口,是駭異的、驚詫的、根本沒有想到的,半晌她才喃喃,「江湖,你是怪物嗎?這時候你還在跟我談合作?」
江湖垂下眼瞼,不露聲色,「我一直以來都很有這個誠意,不然我也不會請你喝茶。」
「你簡直——簡直——」齊思甜哽了半天,找不出來任何合適的說辭,最後只好冷笑,「我算認得你狠。莫向晚來找過我了,她幫過我一個大忙,情面上頭我是不會不講道義的。」
一聽此言,江湖先是驚訝。她沒想到還未到任的莫向晚的效率竟然會這麼高,而且動作又如此精準。如若背後沒有他人授意,實在是不可能的。
但這也是件再好不過的巧事,怨不得齊思甜會如此這般的氣急敗壞了。天賜的機緣江湖不會不緊緊捉住,她微微一笑,用茶杯碰一碰齊思甜的茶杯,「那麼期待我們的良好合作。」
齊思甜輕輕冷哼,「你,你同他,還真是天生的一對。就是不知道最後誰坑了誰。」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這江湖上頭狠打海摔慣了的人,誰又是省油的燈呢?如此的齊思甜,又怎會最後被人坑了?
江湖反而釋然,她對齊思甜講:「我明白的。我有時候想起,以前你們這班舊同學總是說我像郭芙,郭芙還是好命的,起碼最後遇到的是人好心好的耶律齊。不是個個都像她這麼好命。」
齊思甜站起身來。
也罷也罷,棋逢對手不過如此。江湖用坦誠當作武器,還是技高一籌。今日這番話已讓齊思甜無心再多爭辯,最後只得是願賭服輸。
她向江湖道別。
江湖末了講:「我會讓我們的律師同你的經紀人具體談談細節。」
齊思甜點點頭。
這是她至大的優點,永遠不會和現利過不去。
其實,江湖想,自己也是如此。
她轉回家中,一樓的物業管理員叫住了她,笑容滿面講:「江小姐,有人送來一個外賣給你。」
外賣用隔熱袋裝好,包裝得很仔細,隔熱袋上頭有「Cee」三個字母。她帶回家打開,甜香撲鼻,很能開一開胃口。裡頭裝的品種卻很簡單,不過是燕窩粥和清火的涼拌菜蔬,用不同飯盒裝好,量也正好。
她打開了電視機,把粥和菜慢慢地吃完,隨後發了條短信給徐斯,說:「午飯很可口,謝謝你。」
徐斯是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的短信,他說得很簡單,才三個字——「不客氣」。
或許病來真如山倒,江湖這一場病生足了一個多星期,每日都需至醫院吊水。岳杉同裴志遠都表示想要上門來照顧她幾天,被江湖給婉拒了。這些天早午晚三餐倒是日日有人送上門來,她可以被照顧得很好。
徐斯並不是每天都來探望她,一天隔一天地,總是揀晚上六七點過來,來之前給她發一條短信,晚上一起吃頓晚飯,說一會兒閒話,大多談的是公事,譬如手繪比賽,譬如即將到來的鞋博會。過了九點半,他就會告辭,很有分寸。
先前兩天,江湖的眼皮還腫著,不怎麼願意面對徐斯,他只當沒有看見。既然他當了睜眼瞎,她再處處計較,那便是狹量了。
江湖在心裡暗示自己,他沒看見,他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事與願違,直到她的眼皮消了腫,徐斯放心取笑了一句,「恭喜你終於不用當金魚了。」
江湖拿了鏡子一照,眼皮消腫以後還留著紅痕,依舊有礙觀瞻,便沒好氣地講:「嗯,連眼影都不用塗了。」
徐斯說:「你還挺能自嘲。」
這天他吃完了飯,沒有坐多久就告辭了。過了一會兒,岳杉登門來探望江湖,一進來便問:「我在你家大樓門口看見了徐斯。」
江湖給岳杉倒了茶,又切了水果。岳杉把這一周公事上頭林林總總的文件拿出來,請她過目簽署。
她在瀏覽文件的時候,岳杉一直望著她。
江湖心裡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簽完後,抬頭對岳杉講:「我大約會和徐斯談戀愛。」
岳杉重重歎口氣。
江湖捏著簽字筆,在手指尖轉動,默然了一會兒,又說:「我以前也談過戀愛的,感覺過去了,不能在一起了,就分開了。順其自然吧。」
岳杉無奈,「你用這樣的心態去談戀愛,是談不好戀愛的。」
江湖停下轉筆的動作,用手撐著下巴,又想一陣,才說:「我覺得有個人陪在身邊做伴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岳杉說:「我知道。」
她怎麼又能不理解呢?一個孤女單身行走會有多麼寂寞和無助?她想她應當理解江湖,可是——她仍說:「你爸爸會擔心的。」
是的,江湖明白。父親去了,而她活著,不論多辛苦,都要走下去,好好的,不辱江旗勝的聲譽。
她軟軟地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岳杉微一側頭,就能看見電視櫃上江家的全家福,年輕的江旗勝有著她最熟悉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可是,江旗勝已經不在了,不能再庇護他的女兒一路太平。不管是不懷好意的天羅地網,還是真正可以借力的好風青雲,都需江湖自己計算和把握。
岳杉但願自己是杞人憂天了,她望著江旗勝的相片,心中默默禱祝,「江湖站起來不容易,如果要她再遇到什麼艱難險阻,切切保佑她面臨的不要是一個粉身碎骨的深淵。」
江湖睜開眼睛,就看見岳杉臉上露出的憂慮。她也轉頭看向父親的照片。
她時常會學父親這樣的微笑,於是便真的微笑。她在心內默念,「爸爸,我不知道這樣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是堅強還是軟弱,您要保佑我一直有勇氣走下去!」
照片內的江旗勝,眼神炯炯,彷彿正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可以給予她們勇氣。她們命令自己一定要這樣想。
於是江湖便真的借用走下去的勇氣很快恢復元氣,在身體上,她把療程內的點滴吊完,基本腫也消了,燒也退了,就是臉頰蒼白,看著一臉大病初癒的弱相。
她在去醫院拿最後一個療程的藥時,情不自禁地就去了兩腺科的病房。
江湖承認自己還是放不開。其實早幾天她見護士推著海瀾下樓做檢查,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清楚她住哪個病區。
這回她先在病區內徘徊了幾步,有護士見狀上前詢問,便問道:「有沒有一位叫海瀾的病人?住幾號房?」
她自稱是病人的朋友,想要詢問病人的病情。護士為她查了一下,當然基於職業道德,並沒有透露得很詳細,只是說這幾天這位病人要做一個卵巢去勢的手術,最好不要頻繁探望,以免病人術前勞累。
江湖沒有聽懂這是什麼意思,回到家裡上網收郵件的時候,順手查了查資料。然後,她坐在電腦前發了半天的愣。
世間的苦痛,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範圍,太令人不堪重負了。
江湖在那幾天情緒極低沉,徐斯來陪她吃晚飯時,兩人都沉默著用餐。他見她抑鬱寡歡,就不會進一步探問,更不會貿然逗她說話。
他當然會意興闌珊。她對他的追求並不甚積極,總一副可有可無的態度。
徐斯想起同嬸嬸洪蝶前一陣的一段對話。
洪蝶特特問他:「聽說你往騰躍跑得勤。」
徐斯答:「工作而已。」
洪蝶捲起手裡卷宗,敲到他的肩膀上,「你有什麼心思,你嬸嬸我會不知道?」
徐斯抱拳,「小的道行淺,還是您老高明。」
洪蝶說:「你以前換女朋友,只要不是太離譜,你媽和我都不願管這種事兒。但這次——你是不是真想追江湖?」
徐斯坦率地說:「我是挺喜歡她的。」
「她可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小明星,嬌嬌女。」
徐斯承認,「這幾個月她的表現,足以證明了她不是,不是嗎?」
洪蝶點頭,「所以她和你以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你以前交過的那些,分手也就分手了,但江湖——如果你們倆能成,我們長輩是很高興的,如果不能成——」
徐斯把洪蝶的話截過來,「嬸嬸,您想的是不是太多了?」
洪蝶從原先的笑意盈盈終至板起臉來,說:「你得好好尊重這個小姑娘,要是她覺得自己被虧欠了,是會向你討要回去的。」
徐斯當時皺皺眉,講:「您夠誇張的。」
洪蝶說:「內心堅忍的人,最受不得背叛和虧待,一碼歸一碼,會分得清清楚楚,態度難免就會銳利了。江旗勝做事情從不吃虧,他女兒也是。」
江湖堅忍,徐斯相信。這幾個月騰躍的起色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江湖銳利,他也相信。
就拿最近一宗事來說吧。他推薦給騰躍任市場營銷經理的莫向晚尚未正式任職,便經他的暗示,先同齊思甜交流了一番,而後齊思甜的經紀人就找了岳杉談代言合同細節。
江湖那幾天在養病,但並不妨礙她批示了一張付款憑證,由岳杉轉遞一份花紅給莫向晚,用的理由是績效獎金。
莫向晚自然驚訝,同丈夫說了。後來莫北對徐斯開玩笑,「你給我太太介紹的新老闆在管理上講究雷厲風行、賞罰分明啊。」
徐斯心底一觸。
江湖此舉,雖然稍顯稚弱和衝動,但她刀鋒一樣迅捷而銳利的行事風格已露端倪。這樣的風格帶著男子慷慨氣,徐斯並不能說十分喜愛。加之她的態度總反反覆覆,不冷不熱,徐斯更覺有一股濁氣存在心底。
從不曾如此費勁地同一個女孩周旋一段感情,尤其是他竟然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萬分的把握。
這樣一想,心裡也就涼了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