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哪有哪有?徐老闆好心給我送雨傘,我感激不盡。」江湖趕忙辯解。

徐斯冷眼看她,也只有這江湖,才能同他親吻以後,還能把腦瓜轉一個飛速,真話假話場面話句句都能現場編造出來。他不免是氣餒的,所以冷笑,「淨說反話來煞風景。」

煞的是什麼風景?憶及剛才的風景,江湖驀然面紅。她期期艾艾說:「你好去參加婚禮了,我要回家吃飯睡覺了。」講完掙一掙手。

徐斯沒有放開,說:「吃什麼飯?我還沒吃晚飯呢,現在人都酒過三巡了,我去了也沒得吃了。」

結果是江湖又被徐斯強制帶到博多新記陪吃了一頓晚飯。

他今天沒有開車,又是坐了她的車,讓她當了司機,在駛進桃江路附近的弄堂之後,他把她叫了下來,幫她給倒了車。

江湖撐著徐斯的傘,突然想起來以前同父親一起出去的時候,都是父親來幫自己倒車。她有剎那的失神。

這天的博多新記內人不是很多,他們仍選了上回坐過的那張小檯子。

她並不是很餓,反而徐斯餓得很,叫了一大堆菜,都是上回叫過的。

江湖問他:「你就這麼喜歡這小店?」

徐斯講:「這裡雖然做的是潮州菜,但就是有種老弄堂小飯店的感覺。」

她沒有想到徐斯這號人物也有這樣的念想,只是想,若是以前的自己,應該不會有徐斯這般的閒情光臨這樣的小店。

如今情勢不同,心境也不一樣,她能夠放低一切,來細細體味。

江湖點點頭,吃一口梅菜筍,筍乾味道十足,甜鹹適口,一下就把她的胃口打開。所以說,是她不曾見識過很多美好事物。

她一聲不吭,只管吃東西。

徐斯的心情應當不錯,叫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吃得很香甜,看來是餓了。他還說:「這裡的老闆就在周圍一圈開店,也不開到別的地方去,也不開多了,在合適的地方做合適的事,算不算聰明的選擇?」

他的話中有話,江湖莞爾。她說:「是啊,就因為這裡周圍都是大店貴店,才顯出小店多麼珍貴是不是?」

徐斯儼然一副教訓口吻說:「還是挺有悟性的。」不知算誇獎還是算諷刺。

江湖狠狠瞪他,他只當沒有看到,自顧自又叫一碗飯,胃口真的很不錯。

後來又是江湖開車送徐斯回浦東的小別墅,一路上她忍不住抱怨,「你怎麼出門都不開車?」

徐斯卻很坦然,「今天有任冰的順風車,何必多在酒店車庫裡多佔個車位?」讓江湖腹誹不已。

但是她也頭一回知道他在浦東的小別墅原來離騰躍的工廠不遠,她還在別墅區的會所裡游過泳。

徐斯是個能安排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

她送他到別墅門口,正要催徐斯下車走人,徐斯卻俯身過來,讓她本能往後退了一退。

黑暗裡,他的眼睛卻很亮,認真專注地看她,逼得她只得直視他,卻看不透他眼底的意思。

目的已經達到,徐斯微笑,他打開車門下了車,還道了一聲相當輕飄飄的「晚安」。

江湖在他的身後握著拳頭揮了一揮。

江湖接到莫向晚的回復,便安排了一次比較隆重的面試。對方準時抵達,也穿了一身職業套裝,妝容淡雅,態度從容,看來也很重視這個面試。

在她抵達之前,江湖同獵頭同學通了一通電話,同學辦事很利索,已和莫向晚溝通過一遍。所以莫向晚對江湖的這次約見心裡有數,也能明白江湖的意思,所以她對江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江小姐,您太隆重了。」

看來也是一個開門見山的性格,對上江湖的胃口,她謙遜地笑道:「不不,我們公司以前從來沒有設立市場營銷部,第一回組建班子,是很重視的。這樣,我們公司的情況是百廢待興,薪酬方面也許不太具有競爭力,但是如果年底有盈餘,會撥出百分之十給管理層做花紅,雖然少了一點,但是我有信心這個比例會逐年遞增。我的目標是把鞋子賣到海外去,不是代加工,而是我們自己的牌子。」

也許莫向晚沒有想到江湖會把話說得這樣直接也這樣完整,笑道:「江小姐太爽快了,竟然什麼都不問我。」

江湖說:「我相信以前行業內的口碑,勝過我問千百個問題。現在你的情況是已婚已育,這樣的員工許多公司都會歡迎,對吧?」

「我被你說得好像已經是最佳員工。」

「不不,我的員工都是最佳員工。」江湖說。

於是也就水到渠成,如同她想像的那麼容易,莫向晚是個很易溝通的對象,也很有職業素養。她親自把莫向晚送了出去,講:「我真誠希望你可以盡快上班,我們有一大堆營銷活動要做,我已經快應付不來。」

莫向晚答:「如你所願。」又好意提醒,「江小姐晚上可以用一點金黴素眼藥膏。」

江湖撓了撓右眼皮,才發現眼睛發澀,因一大早忙到現在,竟沒有感覺,現在確有發腫跡象,只好無奈聳肩,「最近真是太忙了,這下恐怕要好多天沒法見人了。我讓保安幫你叫車。」

莫向晚忽而有些羞赧,「我先生在下面等我。」

於是她把莫向晚送到廠區門口,握手告別。

廠區內果然停了一輛陌生的寶馬,有兩位男士站在車旁聊天,都是江湖認識的。其中一位一見莫向晚就招呼聲,另一位徑直往江湖這邊走過來。

那人不是徐斯是誰?

江湖的右眼皮又癢起來,她又用手撓了一撓。徐斯已經走到面前來,江湖下意識用手往臉上一擋,把臉撇開。

徐斯笑道:「幹嗎?見不得人嗎?」他伸手移開她的手,目光往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笑起來,「你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江湖甩開他的手,那頭莫向晚已經上了車,同她的先生向這頭伸手道別。

江湖搖搖手,卻對身邊徐斯講:「是啊,看到別人夫妻恩愛家庭幸福,我很羨慕,不可以嗎?」

徐斯斜斜睨她一眼,「原來這世界上也有讓你羨慕的東西。」

徐斯不是頭一回參加騰躍的會議了,會議一貫是江湖式的簡潔明瞭。

會議快結束時,裴志遠頗有得色地邀功,「嗨,我今晚還得陪著那幾個經銷商大爺。」

徐斯不動聲色看一眼江湖,據他所知,自從劉軍走後,騰躍的銷售工作是她親自管著,何時又讓她舅舅插了一手?

只見江湖轉頭對岳杉講:「那些經理們都挺辛苦的,也支持了我們這麼多,該好好犒勞犒勞他們。」

岳杉對裴志遠講:「等一下我把預支款送過來。」裴志遠自然臉上樂開花。

徐斯心頭定下來,這個女孩很會保護好自己。

生意場上,聲色犬馬的公關作用她是知道的,但也知道如何安排合適的人做這件合適的事,讓自己不用身陷囹圄。

會議結束以後,他把江湖叫住。

江湖問他:「老闆還有什麼指示?」

徐斯沒有什麼指示,只是把會上那些他聽得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問了一遍。

他來參加會議的用心,江湖是揣度出一二的。他自然對她有些心思,但也不會僅僅如此。徐斯既然想做什麼,必然會事先做足許多功課。他這幾個月來已經參觀了無數陳衣廠和服飾公司,更不消說對自己的投資產業查得那個緊。

江湖想,在他面前看來是不要想有什麼商業機密了,他盯得這麼的緊。所以她把問題一一解釋清楚,末了問:「老闆,可以嗎?」

徐斯說:「解釋得很詳細,是個好員工。」

江湖站起來想送客了,但貴客不動,往她臉上仔細瞧了瞧,說:「你得去醫院了。」

確實是得去醫院了,這一場會議下來,江湖一開始就在強自支撐,但連續兩個小時的動腦費心,讓她的眼皮益發沉重,右眼完全睜不開來。

徐斯心內不免內疚沒提早注意她的身體,他說:「你的車鑰匙呢?我送你去市裡的醫院。」

這次又是他開著她的車,一起回了市內。

兩人一路上沒怎麼說話,因為江湖的眼皮作痛,喉嚨也跟著痛,頭腦昏沉,竟在車上睡著了。

徐斯一邊開車,一邊轉頭望一眼江湖。

她把座位往後調了一調,整個人氣息奄奄地趴著,面孔沒有朝著他。

她這麼愛漂亮,前頭他同她講話的時候,就一直垂著頭,不想讓他望見她的矬樣。上了車便一扭頭,也是朝著車窗外的。

生了病還這麼倔強。

他把車開到離江家最近的甲級醫院,把車往醫院的停車場內停穩了才推了推江湖,沒想到她真的睡了過去。他湊近,發現她雙頰通紅,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觸手極燙,於是伸手推醒了她。

江湖迷迷糊糊的,打了幾個噴嚏,有些不甚清醒。

她不清醒的樣子反而比平常要可愛得多,還傻傻問他:「現在幾點了?」

徐斯答:「快八點了。」

他像領著個孩子一樣領著她去掛了急診的號。這間醫院內的病人總是很多,再晚的急診也有大堆的人排著隊。

江湖發了三十八度九的高熱,扁桃體跟著並發炎症,又患上了麥粒腫,醫生開了藥,問她是想打針還是吊水。

江湖頗為難地猶豫扭捏。原來她這麼大一個人還怕打針,徐斯在旁哂笑。他對醫生說:「還是吊水吧。」

之後他又領著她去了注射室,那邊更是人頭攢動,有老人有孩子,喧鬧聲十分的大。江湖卻不以為意,尋個角落的空位坐下來,喚護士過來幫忙。

徐斯趁著這個當口出去買了份外賣,提回來時還是熱氣騰騰的。

江湖已經吊了水,正一個人縮著肩膀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徐斯在她身邊坐下來,她睜了睜眼睛,右眼還是很難睜開,她只得放棄,繼續閉著眼睛。

徐斯說:「別動。餓了嗎?要不要我餵你?」

江湖陷在黑暗裡,神思恍恍惚惚,記憶忽近忽遠。這一番情形好生相似,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突然地病了,父親抱著她半夜上醫院,她窩在父親的懷裡,又哭又鬧,父親哄著她,問她想吃什麼。

她弱弱地答想喝粥,後來不知道父親在大半夜使的什麼法子,弄出了一碗白粥,還是加了糖的,一勺一勺餵她喝下去。

於是江湖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身邊的這個人應該是打開了什麼罐子,有撲鼻的糯香。

他說:「張嘴。」

江湖乖乖把嘴張開。

那一口粥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香糯而甜軟,溫柔地撫慰到她,連喉嚨裡那火燒火燎的痛都減輕了許多。這樣的溫柔輕輕牽動了她的某一處神經,內心深處酸不可抑,她哽咽了,鼻頭酸澀,低低喚了一聲,「爸爸。」

徐斯的手停了一停,蹙眉,可見她舔了舔唇,心內被輕輕一撥,不動聲色地一口一口餵她喝完。

江湖閉著眼睛,小心吞嚥,她只是在想,也許父親就在身邊,就這樣呵護她。也許一切一切的孤單和淒涼都會過去,待她睜開眼睛,又回到從前,重新回到父親的羽翼下,她不再是一隻莽撞得四處碰壁的孤鬼了。

她是這樣渴望著,渴望在沉痛的病逝的壓迫下,是這麼清晰,催促她尋找那唯一一縷可握牢的依靠。

江湖往徐斯的這邊靠了靠,整個人又縮了縮。

徐斯把手上的保溫杯放在一旁,輕輕將自己臂膀靠在了江湖的身邊。江湖馬上就捉住他的手臂緊緊抱住,整個人伏了上來。

她再也沒有動了,只抱著他的臂,彷彿維持著這麼一個姿勢,可以讓她安穩和安全,她便再也不肯放。

徐斯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撫她的背,問:「江湖,你爸爸平時怎麼叫你的?」

江湖甕聲甕氣答:「小時候他都叫我小蝴蝶,後來就一直叫我江湖。」

徐斯沒有再說話,問護士要了一張毯子給江湖蓋好。她伏在身邊,真像一隻棲息花間的小蝴蝶,被風雨扑打得氣息奄奄,需要安靜地休養。

徐斯仍用手一下一下輕拍著她,讓她知道身邊始終有人。

江湖在凌晨的時候醒了過來,右眼仍沒法睜開,她勉力地睜開左眼環顧四周。點滴瓶內已經剩下不多的藥水,她的身上蓋著毯子,身邊的男人正端正坐著看報紙。

徐斯的側影原來有幾分像父親,永遠能用最軒昂的姿勢適應各種場合,從不會失禮。

江湖想要揉揉眼睛看清楚,手被徐斯捉住,「別亂摸,你睡著的時候給你塗了藥膏。」他叫來護士為江湖拔了針頭,又扶著她站起來。

「送你回家?」

江湖頭腦仍昏沉,可堅持說:「回浦東吧,明早還有個會。」

徐斯說:「得了吧,三更半夜你還讓我開車過大橋,我可累死了。」

她抬頭,瞇著眼睛看他,果然一臉倦容,便不太好意思了,說:「我家就在隔壁一條馬路的小區。」

徐斯大致記得江家的方向,好幾年前江旗勝在家中宴請過他和一干生意夥伴,只是那時候江湖忙著學業和富家千金熱衷的各類公關活動,沒有撥冗列席。

再次來到這間大屋子,他頭一個感覺就是大得太過空蕩蕩了。他那一回來時,這裡宴請了極多賓客,反而讓屋子有些擁擠。現在只他同江湖兩人,一開門便是撲面的清冷氣息,遠不如江湖在廠裡的小辦公室緊湊溫馨。

難怪她經常不回家。

江湖靠在門口換了鞋,又靠在鞋櫃旁喘口氣,才想起徐斯還站在門外。

他陪了她這麼大半夜,他又沒有開車出來。她不是不領情的,只好為難地講:「要不你也在我家將就一夜?」

徐斯已經推門進來。

他可真是不會客氣。江湖無奈,拿了鑰匙開了父親的房門,找了一套睡衣給他,「我爸爸沒你這麼高,將就著穿吧!」

徐斯看著她又把江旗勝的房門鎖上了,知道那裡是她的心傷,她這麼不願睹物思人。他接過睡衣,調開目光,看到了電視櫃上的江家照片,說:「你和你爸爸很像。」

原來他看到了那張全家福。江湖把相架拿過來,捧在掌心,很稚氣地講:「人人都說我長得像爸爸。」她又問他,「你呢?我見過你媽媽,你不太像她,你應該也長得像你爸爸。」

徐斯說:「是的,可我都快要忘了我爸長什麼樣子,他去世的時候我才五歲。」

她又問他:「你爸會不會讓你騎在他脖子上?」

徐斯想了想,搖搖頭,「真不記得了。」

江湖得意地講:「我爸會,我七歲的時候還能坐他脖子上。」

她得意的樣子像是吃到甜蜜糖果的小女孩,那股子嬌憨又回來了。雖然她的眼睛腫著,甚至半張臉都腫著,徐斯卻覺得此時的江湖更加稚氣而可愛。

他不願再多想,把江湖手裡的相架抽出來,說:「你早點休息吧,我很能自便。」

江湖還是堅持洗了澡,重新上了藥才上床睡覺,睡覺前喝了一杯純淨水,加了兩片檸檬。她依舊是她,稍稍恢復,便有她的規律,很能自律。

徐斯想,他也需要自律。

他晚上睡在江家客廳的沙發上,江旗勝的睡衣並不是很合身,有些緊繃,正如他的心。

其實他可以將她送抵之後很有紳士風度地道別,但是他沒有,而是選擇睡在江家的沙發上,穿著江旗勝的睡衣,身上蓋著江湖親手拿出來的毯子。

心內微微一蕩,又剎住。此情此景,若稍有綺念,似有對不住屋內逝去長輩之嫌。終於,他可以把心情平靜,去除綺念,靜如碧波。只是碧波深處,深如黑夜,他自己也探尋不到。

江湖就睡在隔壁的房內,睡過今夜,她的病勢應該會有些好轉,明日她還要準時去掛點滴,明早他得提醒她一下。

他翻個身,放穩自己的身體,告訴自己,把這一覺睡好,不要再胡思亂想。

江湖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床,這是她的家,她恍惚以為父親仍在,穿著睡衣,蓬著頭髮,睡眼惺忪,還瞇著右眼就走出房門。

徐斯大大咧咧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早報。

江湖把哈欠打了一半,驀然見他好整以暇,才想起昨夜的一切,不期然扭捏起來,收手回來順順頭髮。

此時的江湖,難免是帶些初醒的邋遢的,睡衣不整齊,頭髮也很亂,眼睛仍腫著。

徐斯當作什麼都沒看見,道了一聲「早安」,然後收起了早報,先說:「灶台上有白粥,桌上有配菜。」然後又問,「今天還要上班?」

江湖知道自己一副病鬼樣子不宜見人,可是卻一早就要面對他。但也沒有辦法迴避,她只好訕訕說:「不去了,我在家裡和他們MSN連線交流。」

年輕的女孩,總能倒下又爬起來,繼續生氣勃勃,很快就會恢復。徐斯微笑。他走到她的面前,點一點她的額頭,「有松有弛,這樣很好。」

江湖用手捂著額頭。

徐斯惋惜搖頭,「就是可惜眼睛腫得像小饅頭。」他在她想要踢他之前,擁抱住她,「省省你的力氣,好好養病。」

江湖停住不動了,任由他來擁抱。

她不想承認,昨晚他的擁抱就如同父親的擁抱,她恍惚片刻,思念如浪潮般洶湧,無法抵抗,於是想要佔有更多,以便懷念更多。

江湖的心軟弱下來。

怎麼會是徐斯?怎麼竟然會是他?

他這樣志在必得的追求姿態,並不能讓她舒服。可是他的擁抱溫暖,又讓她太想棲息。

江湖閉上了眼睛。

《我要逆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