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潔勉強自己站起來,盡量不顫抖。她是帶著點兒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襲擊的心悸的。
美國導演在不久之前告訴她,他們在河流上救下她時,還想救下河裡的另一個受難者,但是撈起他時發現他已經心臟中箭絕氣多時。
這是與高潔擦肩而過的死亡,她沒想到這麼快又面臨同樣的危險。
於直的手在這個時候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地說:「狀況真多,不要害怕。」
他的手勁有力,握緊她時給予她無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這麼一想,心內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並肩而立,並不孤單。
雙方對峙了一會兒,印第安人中有個髮色灰白、個子較高,臉上油彩顏色同其他人不一樣的長者用土著語同其他印第安人講了一句話。
巴西嚮導聽到了,連忙高聲用同樣的土著語同印第安人對話。他們你來我往互相講了幾句後,巴西嚮導面色凝重地告訴他的同伴們壞消息,「他們不是我們之前遇到的那一族印第安人,不會亂殺人。但是,他們希望我們提供幫助。」
於直警覺地問:「什麼幫助?」
巴西嚮導表情無奈,「他們想要和當地州政府談判,要鑽石礦業公司退出這裡的雨林。他們認為外國人能幫助他們。」
船上船下的同伴們面面相覷,都心知不妙。
於直冷笑,「到底是綁架還是幫助?」
巴西嚮導一臉苦瓜相,「於,你是認真要我說出這個後果嗎?你不怕嚇到女孩嗎?」
於直望高潔一眼,「她沒那麼膽小。」
巴西嚮導指著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嗎?」他頓一頓,十分謹慎地,「他們背上的箭,那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斃命。」
於直低低地罵了一聲「shirt」。
巴西嚮導說:「他們說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們談談,他們就放我們走。」
高潔舔一舔唇,唇肉上的傷口還未癒合,但她已不像之前兩次那樣容易極端恐懼,她做好了面對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變故的準備。她握住於直的臂,「我們去。不能死扛在這兒,沒有意義,我們不能死在這裡。」
於直抓下高潔的手,而後十指交纏地握住,他們並肩走下船,和同伴們匯合。印第安人分成兩批,一批領路,一批墊後,押著他們四人走向叢林另一邊。
印第安人的部落並不太遠,就在叢林近水源處一大片平原處安扎。那是一些圓形的茅草建築,只有十幾座,簇在一處,用圍籬整個地圈起來,形成一個原始的堡壘。
巴西嚮導說:「看起來這個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還有其他的外國人。」
他們被領入茅草建築群中最大的一座中,裡頭圓心的位置擺著一座高高的神壇,有一位持著神杖的花白頭髮的老印第安人正閉目在念著什麼,他的腳下已經跪坐著三個反手被綁的以色列人,他們聽見人聲,紛紛抬起頭望來人。
高潔認出了他們,正是她同歷生死線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們。
她的同事們也認出她,彼此驚呼一聲,臉上都有生離死別後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地,他們意識到現下一刻並未脫離險境,俱都無奈的相對著聳一下肩膀,繼續垂頭喪氣。
於直低聲問:「是熟人?」
高潔將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們沒事,這真是太棒了。」
於直笑:「你變得樂觀了。」
高潔回應他一臉苦笑。
他們倆被身後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巴西嚮導說:「他們要綁我們的手。」
於直對巴西嚮導:「告訴他們,這女孩兒受傷了,不能被綁著。」
巴西嚮導向印第安人解釋,請求他們通融,老印第安人張開了眼睛,看看高潔,向他的族人點點頭。
高潔成為唯一的一個沒有被反綁雙手的人質。但是她的腳踝被捆住,繫了條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於直背在身後的雙手上。
一共八個人質,被這個拒絕原始叢林被現代工業冒犯,但嚴守族規,不輕易採取血戰力敵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綁架。他們希望通過相對柔和的手段向當地州政府提出他們的訴求。他們對外聲稱有八個人質在手中,除了一個巴西人,其餘都是外國人。他們希望冒犯他們部落周圍的熱帶雨林的礦業公司退出此地。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當地州政府官員行事的族人出面與官員談判。談判進行了一整天,礦業公司的財主們不情願放棄到手的財富,向政府施壓,使得談判有些僵持不下。
這一切被綁架的人質並沒有被告知。
八個人質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壇的圓頂茅草屋中,但是沒有被為難。他們可以上廁所,印第安人還提供了新鮮的魚和水果給他們食用。
花白頭髮的老印第安人戴著高高的色彩艷麗的鷹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著咒語。
高潔昏昏欲睡,乾脆蜷在地上,給自己找了一個很舒適的角度。
於直看到臥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潔,睡得像母體子宮內的嬰兒,好笑地說:「現在心這麼寬了?」
高潔忽然發問:「你當時為什麼沒有射殺那只美洲虎?」
於直答:「美洲虎的數量很少,而且這裡的法律不允許射殺食肉類猛獸,更何況它並沒有攻擊我們。」
高潔抬眼看著始終祈禱著的老印第安人。她說:「我在想,我們出現在這裡,是不是真的打攪了這裡?他們為了守護好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惜冒險,不惜犧牲,不惜算計,不惜犯錯。可是這都是為了自己的最該守護的東西,這有什麼錯呢?他們知道該怎麼做,達成什麼樣的目標,他們就去做了。他們都是勇敢的戰士。」
於直笑著問她,「難道你不再怕死了嗎?」
高潔輕輕搖搖頭,閉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沒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聽見於直說:「你別這樣睡,地上很涼,你的手臂撐不住。」
可是她眼皮太重了,身體太重了,她負擔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潔沉沉睡過去,夢裡劃著一葉扁舟,行過一處又一處川流,尋找不知在何處的終點。天蒼蒼而野茫茫,太陽和月亮始終都不給予她明確的方向。漸漸地,她的手臂傳來一陣刺痛,她奮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戰勝疼痛,可是實在太痛了。
潔身自愛(14)
周圍有些吵嚷的人聲讓高潔悠悠醒轉過來。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談論著什麼,他們的表情十分焦急。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巴西嚮導正在小聲向同伴們翻譯著印第安人的交談,「他們的一個婦女在生孩子,已經生了一天了,孩子還不出來。他們這裡的幾個德高望重的醫生都出去和政府談判了。他們很著急,婦女流了很多血。」
於直沉思著,高潔看到他的眼神閃了一閃,他對美國導演說:「嗨!你在芝加哥做實習醫生替人接生的流程還記得嗎?你的手術包還在我們船上,我記得裡面應該有針筒、普魯卡因、皮針和縫線吧?」
美國導演低吼:「你想幹什麼?我至少轉行有六年了!我都做了你三年的學弟!而且印第安人討厭白人接生!嘿,你讀過海明威的故事嗎?你知道白人給印第安人接生的後果嗎?」
於直對著他的同伴篤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導我來幹,就像上一回你在懸崖上指導我給Tom處理骨折那樣。我是黃種人,他們對我不會太避諱。」
美國導演低咒:「你是瘋了吧!」
加拿大人想了片刻,投了於直一票,「這是個好主意,我們可以和他們談判了。」
美國導演被同伴說服,不再反對。
於直對巴西嚮導說:「你告訴他們我們中有醫生可以幫助他們。」
巴西嚮導猶豫了片刻,將他的話原原本本地翻譯給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們幾眼,講了兩句話。
巴西嚮導說:「他們不相信白人。」
於直說:「你和他們說,我是醫生。我來自東方的中國人。」
巴西嚮導如實翻譯,老印第安人嚴厲地望住於直,於直朝他禮貌地頷首微笑。他對著於直講了兩句話。
巴西嚮導說:「他問你有什麼條件。」
於直說:「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這裡的人。」
印第安人說「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於直指著自己和美國導演,「那麼我們留下,放了其他人。」
巴西嚮導、以色列人、加拿大攝影和高潔都不可置信地望住於直。美國導演表情痛苦地劃著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這個瘋子」。於直只是閒閒地坐著沖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們聚首討論一陣,然後老印第安人對著於直點了點頭。
他和美國導演隨即被印第安人帶走,加拿大攝影繼續著美國導演的動作劃著十字架,念禱。
高潔揉著自己隱隱作痛的受傷的肩膀。
她來到巴西,孤雛飄零,別無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己需,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條線已斷。她往哪裡飄,終又落向何方都不會有人憐惜,有人呼應。可是偏偏,幾次險些墜毀,都被及時挽救,被予以一線生機。
那就是一條光明線,一次一次給予她勇氣。
她坐在圓頂屋下,看著祈禱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是覺得自己也被祈禱了。
於直同美國導演走的那一陣,印第安人給人質們送來一餐飯,人質們味同嚼蠟,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對彼此說:「生命雖然無常,可是我們接受了這樣大的恩惠。」
加拿大攝影師說:「他總是出著危險的主意,幹著危險的事。這個真正的男子漢。哦!他總是會勝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來,巨大的黑幕籠罩著大地。這一夜雨林中的黑夜濕氣很重,每一口呼吸都變得艱難,連蟲鳴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無聲,彷彿被沉滯的空氣壓迫了。
忽而一陣兒啼劃破重重濕氣,撕開幢幢黑幕,夜蟲被驚醒,振動音翅,加入合奏。
總是會勝利的男子漢,在印第安人的簇擁下,懷裡抱著初生的嬰兒走近神壇。神壇上的老印第安人疾疾迎下,迎接新生生命。
於直走到高潔身邊,高潔看到了他懷抱中的那一個小小的、努力伸動的身體,還未從鴻蒙中睜開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張展著。
也許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線生機,就能蓬勃生長。
平生頭一回看到生命誕生的高潔,不能不想起在她手裡消逝的那一條小小生命,心裡隱秘的痛稍稍觸動了一點點,癒合了一點點。
她望著於直,他的眼睛笑意吟吟,他用只有高潔聽得懂的普通話說:「你又沒事了。」
她用普通話問:「你怎麼辦?你們怎麼辦?只有你和導演留下來了。」
於直的表情平靜篤定,一笑如常,「講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個美國人和一個中國人,這不是一件壞事,當然狡詐的我們利用了他們的淳樸和講信用的天性。不過,為了活命,我們得相信中國大使館和美國大使館。我叫於直,上海人,美國人叫Abbott Jones,芝加哥人。記住。」
他越過高潔,將孩子遞給老印第安人。
巴西嚮導對印第安人說:「如我們約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斷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於直同美國導演被印第安人擋在神壇下方,高潔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頭望一眼於直,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們萍水相逢一場的最後場面,但是她驀地突生衝動,撥開攔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於直面前。
她問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後,為什麼冒犯我?」
於直正在詫異她的回奔,更加詫異她的問題。他勾起他好看的唇角,說:「我喝多了,犯了糊塗,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很值得親一下。當然我不是個好人,也許能佔到更大的便宜,這我並不介意。」
「好。」高潔抿一抿唇,唇內的傷口已近痊癒,她已經沒有任何阻礙。
她踮起腳,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將她的唇對住於直好看唇貼了上去。她大膽地伸出了舌頭,探尋著這好看嘴唇的輪廓,回應著這份熱情的回饋,給予著她內心至大的感激。
而於直毫不遲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腳那一瞬間,就伸手托住她的後腦勺,他迎接著她慷慨的饋贈,專心致志地吸吮著這曼妙的感激。
他們鼻尖貼著鼻尖,舌尖糾纏舌尖,呼吸連接呼吸,摩擦到形同一體。
潔身自愛(15)
印第安人將被釋放的人質分成兩路送出雨林營寨,高潔和巴西嚮導及加拿大攝影被分在一路,他們被送回他們來時的駁船處。印第安人同巴西嚮導溝通了幾句後,便即離開。
巴西嚮導對加拿大攝影說:「他們指了一條能更快抵達最近的小鎮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潔說:「我們要快點,要快點通知中美大使館。」
如於直所料,講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們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後,他們的船駛入小鎮港口。
高潔和加拿大攝影在一家雜貨店借了電話,分別給中美大使館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年輕而誠懇的聲音,他聽完高潔的訴求後,說:「我們會盡快調查的,您現在在哪裡?是否需要幫助?」
高潔遲疑著說:「我是台灣人。」
年輕的聲音帶著和善的笑意,「我們是同胞,我們可以提供幫助。」
她不再拒絕幫助,從死境之地回來,任何的生機都應該抓住。她同巴西嚮導和加拿大攝影就此別過。
加拿大攝影擁抱她,安慰她,「放心吧,於不會有事,相同的情況我們經歷過。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見到他。」
在經過八個小時的等待後,高潔坐上了中國大使館派遣來的吉普車回到了隆多尼亞州的工廠總部。
她問開車來接她的同胞,「于先生那邊急需幫助,什麼時候可以有好消息呢?」
同胞答她:「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和當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談條件我們很有經驗。」
她問這位同胞要了電話號碼,同胞笑道:「你可以每天給我電話問進度。每天問兩次也沒有問題。」
高潔被送到隆多尼亞州時,以色列主管也已經抵達了。劫後餘生的人們向公司匯報本次事件的情況。
工廠的總經理是英國人,他刻板嚴肅地問生還的職員們還有什麼需求,公司會盡可能滿足。
高潔說:「我申請調回中國大陸。」她想了想,「兩周以後。」
刻板的英國人問:「為了表示公司對你們的慰問,你們可以立刻選擇回到各國分部,公司會安排妥當。你為什麼還要等兩周?」
高潔的聲音低下來,不太想承認,但是仍舊答道:「我還有點事情。」
她的要求還是被刻板的英國人通融了,得以繼續停留當地兩周。
葉強生的慰問電話越洋打過來,他告訴高潔,「我接到了總部的通知,你回來以後可以入職設計部。」
高潔說:「謝謝您的照顧,我會努力的。」
她每天都給那位大使館的同胞打電話,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同胞說:「于先生在早上已經安全回到大使館,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國了。您要不要和他見一面?我們可以安排。」
高潔心中塵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塵埃隨之又起了一些自己無法控制的心塵,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確定,想了想,說:「不,不用了。我們都是被于先生救的,聽見他沒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兩周後,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華區總部。出發前一天,她看到當地報紙上這樣一條報導——
「阿貝特河礦區發生衝突,當地印第安人抗議礦業過度發展,影響生態環境和族群生存環境。當局正在瞭解造成衝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發的暴力衝突不應該被提倡,對當地的經濟發展也會造成負面的影響,他們應該以開放的心態快速融入現代社會,而不是牴觸它們。部分礦業公司同意州政府對當地印第安人的補償建議,但是他們希望他們的合法權益應該被當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議乃至流血都未能保護當地印第安人被無視、被侵犯甚至被恥笑的原始的小小願望,彷彿他們都不應該存在在這個社會上來阻礙不斷改變和前進的時代車輪。
高潔合上報紙,拿著護照,繼續獨身一個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葉強生率領部門全體同事辦了飯局歡迎高潔的回歸。她在上廁所的時候,聽到外頭有兩位同事一邊洗手一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