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東宮,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
除了我這太子妃擔正女主角,與太子分居正殿左右兩側之外,東西偏殿,後院開闢出的小花園裡,共住了五個美人,同本宮一起湊了個吉祥六寶。
說來也有意思,太子和我,也曾度過只有我們二人的日子,剛成婚的三個月,東宮空空蕩蕩,只有我對著他,他對著我。
那段時間我們都瘦了,我尚未習慣新婦身份,只要看著太子,就愁眉苦臉吃不下飯,太子恐怕亦是很難對著我加餐。
成親三月後,太子代天巡守去了南方,第一個美人鄭寶林進門了,皇上親口賞賜下來的功臣之後,鄭寶林的出身雖不如我,卻也決不會比我差多少。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皇貴妃很快賞了李淑媛進門,外頭的穆閣老不肯示弱,又送了馬才人進宮。這三個美人兒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成日裡拈酸吃醋,不是你嫌我多吃一口飯,就是我嫌她多摘了一朵花,鬧得我日夜不得安寧。
一惱火,從家裡把我最寵愛的小侍女柳葉兒要了進來,抬舉為昭訓,不到三個月,三個美人兒服服帖帖,在柳昭訓手下稱了臣。給了我一段難得的安寧日子。
四個月前,太子終於回了宮,卻又帶進了姜良娣——這是江南地方選秀選出的美人兒,在當地素有才名,皇上想起太子在江南差事辦得辛苦,一高興,就把姜良娣賞給了他。
後宮裡一下就有了五個美人,如何安排侍寢,也是惱人的事。好在太子凡事都講規矩,我這太子妃,也就跟著講規矩:後宮五位美人雨露均分,一人兩天,太子妃有特權,一月三天份額,剛好湊足半月。太子隔天寵幸一個也好,前半個月奮力耕耘後半個月在東殿睡大覺也好,隨他安排,只是這每人應得的福利,是只能多不能少。
這規矩一出,東宮頓時為一股祥和之氣籠罩,五個美人,誰見了我都是眉花眼笑,話裡話外,都誇我是第一等賢惠的太子妃——或者柳葉兒例外,不論什麼時候見了我,柳葉兒都是瞇著一臉的大褶子,笑得好像個包子。
這丫頭從小就長得福相,臉兒像包子,身子也像個圓圓的小包子,她去參見皇上的時候,皇上倒是沒有說什麼,不過御膳房當天就加做了好幾籠包子,分賜後宮眾妃。
我公公有時候也很有幽默感。
只是太子雖然講規矩,卻最受不了我跟著他講規矩,每次我講規矩,他都必定要氣得嘴歪眼斜,恨不得撲上來咬我一口。這一次好像也不例外,他氣脹了一張俊臉,拎著我的臉頰晃,「你把柳昭訓弄進宮,我姑且先不說你什麼,可就她長那個樣子,你、你、你還……」
太子很少被氣得連尊稱都忘了,你你我我起來。我心情大好,笑,「太子爺這就不知道了,面目圓潤,乃是福相,生兒育女,特別相宜。您身為國之儲君、龍章鳳彩,按理應當不好女色,只為傳宗接代行那周公之禮。柳昭訓珠圓玉潤高潔賢淑,實乃國之良配……」
在宮裡生活久了,我覺得我說話都特有文采,反正什麼話拿四個字串著說,就顯得很莊重、很深思熟慮,也很能把太子逼瘋。
「夠了!」太子怒喝,一邊獰笑一邊解盤龍扣,「本王今日就先拿你開刀,上/床!」
我待要說不,又假了些:好說也做了幾個月夫妻,敦倫之禮又不是全不熟悉。可要說好,又好像太輕浮,所以我就不說好,也不說不,只是默默地幫著太子褪掉了明黃外衫。
事後,太子起身拿過茶,一邊啜一邊哼,「以後柳昭訓的兩日,就歸到你那裡——蘇世暖,要是你敢說一句不,我就廢了你這張嘴!」
我可不信太子有能耐廢了我的嘴。
「殿下這是以貌取人,柳昭訓賢良淑德溫文爾雅,並不比別的美人兒更差……啊啊啊啊啊太子爺你幹什麼——」
結果我的唇上就帶了一圈牙印,腫得兩三天不能見人,從此後柳昭訓的兩日侍寢,也歸到了我名下。
太子為了報復我,還特地從太醫令那裡調了我的檔來,把我的侍寢日子,排到了兩次小日子中間的五天。可見得此人用心十分險惡,並不想讓我早日懷上皇家子嗣。
皇貴妃知道這事,當天樂得多吃了兩碗飯,連著幾天見我,臉上都笑得很歡。
我回頭就把李淑媛侍寢的兩日排到我後頭,太子爺連著征伐五天,就是鐵打的也該休息休息,所以李淑媛直到現在,見了我臉上都像是掛了兩斤豬肉,這嘴角,是怎麼都揚不上來的。
太遺憾了,其實我非但不討厭李淑媛,甚至還有點喜歡她。
好吧,雖然我不喜歡李淑媛,但我也不怎麼討厭她。
像李淑媛這種七情上面的潑辣小姑娘,我蘇世暖是見得多了,想當年沒進宮之前,哼哼,我拳打王府腳踢公侯,全京城誰不知道蘇家小女兒飛揚跋扈,成日裡打馬冶遊——噯呀,年少輕狂,年少輕狂!
當時跟著哥哥四處遊玩的時候,少不得與幾個行事大膽飛揚跋扈的千金小姐對上,倒不是我自誇,還沒有誰能消受得了我的手段。畢竟千金小姐,很少有我的隨機應變……或者用我姑姑的話說,「誰有你這麼無賴啊!」
李淑媛呢,出身雖然也高,但一看就是深宅大院長出來的小姑娘,行事最重臉面,壓她,我只需要一點心思。
鄭寶林的性子又孤高得很,雖然出身最高,但成日傷春悲秋,吹一點風就能感上半個月的風寒,自從入宮到現在,每逢侍寢的日子,必定告病。太子看她就像是看一個玻璃人,好像碰一碰就會碎。
唯獨馬才人……
哼!
我掩袖一笑,就把球拋到了太子身上。
「這侍寢的日子都是定好的,姜良娣想串個日子,也不是不行,就看太子爺的意思了。」
太子爺放下手中書卷,名貴的蝴蝶裝被壓出了一道痕,他抬起一邊眉毛,陰惻惻地看著我。
「愛妃賢惠。」
我早說過,我又不識時務,也不玲瓏剔透,所以太子爺的不悅,我就當沒看到。
「謝太子爺誇獎!」
我的寢殿已經打掃完畢,我拎起裙角,起身告退。「太子爺安心看書,妾身就先告退了。」
才走一步,我的步子就邁不出去了。
姜良娣本來正含情脈脈地看著太子,忽然見我不動,她的目光,也跟著我往下溜。
我們兩人的眼神,就一起匯聚到了山河地理裙下。
一隻繡滿銀線雲紋的黑頂雲靴,穩穩地踩在金線繡作輝煌燦爛的裙角之上。
我們又不約而同,抬眼去看太子爺。
太子爺拿起書本,看得入神,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敲著小几,唇角含笑,像是完全沉浸在書中。
「太子,您踩著娘娘的裙擺了。」姜良娣好心提醒太子。
姜良娣啊姜良娣。
我在心底搖頭歎息。
今晚侍寢的事,又黃了不是?
太子爺輕咳一聲,挪開眼神望向地面,做恍然大悟狀。
「本王無心,耽擱愛妃腳步。」他向我致歉。
我只好笑,「太子爺說哪裡話……」
然後我們三個人的目光都匯聚到太子爺的腳上。
這隻腳一點動彈的意思都沒有。
姜良娣再呆也知道自己闖禍了,頓時煞白了臉,「臣妾忽然有些不適……」就匆匆地跑走了。
太子這才收回雲靴,又拿起書卷,邀我,「愛妃不再坐一會兒?」
我很想婉拒,但山河地理裙——它也是很貴的,以我太子妃之尊,一年四季也就是按季有兩條更換,洗濯就相當費事。
唉,上峰真是不好伺候。
我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到太子身邊,沖太子齜牙笑,「既然太子爺誠心相留,那妾身就再坐一會。」
太子也衝我亮出一口白牙。「愛妃體貼。」
沒多久,馬才人到了。
想必是聽說姜良娣有搶她侍寢的意思,馬才人是匆忙過來的。
多匆忙呢?匆忙到她只在貼肉穿著的蔥綠小坎肩外頭,加了一條金線繡的披帛,雖說看著嚴實,但這一路走進來,酥胸彈跳間的風情,卻是披帛擋不住的。她雖然長得不算好看,但誰都不得不承認,這女人看著……好可口。
我眼一瞇,有了些磨牙的衝動,卻還不急著發作,先看太子爺。
太子爺的眼神還膠著在那本書上,只是翻書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哼,男人!
說也奇怪,論美貌,馬才人是拍馬都趕不上姜良娣,論孤高,更是難及鄭寶林萬一,論鬧騰——鬧騰這兩個字,根本是為李淑媛發明的。東宮四美裡,就屬馬才人對我最恭敬,行動舉止最謹慎……
我卻偏偏最討厭她。
不等馬才人說話,我就對小白蓮招了招手。
「柳昭訓怎麼不見?」
馬才人臉色頓時一變。
除了姜良娣沒有嘗過柳昭訓的厲害,東宮三美,誰都被柳昭訓收拾過。
太子爺也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他笑著睇了我一眼,書本一合,悠然起身。
「愛妃你坐,小王進寢殿讀書去了——雖說吳先生告病,但功課可擱不下。」
又衝馬才人點點頭。「馬才人來得好,陪太子妃拉幾句家常。」
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進寢殿去了。
我和馬才人一起目送太子爺進了寢殿,再回頭對視一眼。
哼!
我忍住磨牙的衝動,起身掩袖一笑,「馬才人慢慢坐,柳昭訓就快到了。本宮今兒起得早,先回寢殿休息。」
馬才人漾出一絲苦笑。
「娘娘慢走。」她禮數周全,給我行了參拜大禮。
這就露出了胸前深深的溝壑。
可惡!得意什麼,擠一擠,我也有!
我不禁一挺胸,無聲地再哼一聲,仰首闊步,回了寢宮。
沒多久,屋外就傳來了柳昭訓的聲音。
「馬才人!」柳昭訓聽著似乎十分驚訝。「您這是怎麼回事?嘖嘖嘖嘖,身為東宮選侍,理當清閒貞靜,守節整齊……」
柳昭訓學問很好,一說話就引經據典,馬才人生下來長這麼大,唯一讀過的書本恐怕就是《素女心經》,怕還是只看了裡頭的插畫兒。一遇到柳昭訓,就只堪堪有招架之力。
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聽屋外的動靜,一邊吃吃的笑。
小白蓮卻心疼得嘖嘖連聲,抱著山河地理裙上的那一點污漬,簡直要潸然淚下。「殿下也不是不知道,這泥污是最難洗的!這條裙子,難道又要廢了嗎?」
東宮財物一向不多,光憑太子的那點銀米,根本不夠開銷,能支撐到九月就算不錯了。
我歎了口氣。
皇貴妃成天吃金屙銀,我這個做太子妃的,手裡卻沒有一點銀子,真是惡貫滿盈者,當為太子妃。
國朝對太子的限制一向嚴厲,太子爺等閒不能出宮,只在紫光閣讀書,很少有接觸朝臣的機會。我這個做太子妃的,當然也不能飛揚跋扈,只好安分守己,接受皇貴妃的統領。
皇貴妃心胸又不寬敞,對東宮的俸祿銀子,常常剋扣,我雖有陪嫁,但面對龐大支出,實屬杯水車薪……
國朝多年,養出的皇子一個個都是一身的清貴氣,太子爺既然是太子,那當然就是皇子中最清貴的一個。看他的樣子,恨不得是每天餐風飲露吹簫引鳳,白玉一樣的容顏上,哪有一點會為銀米操心的傖俗?
也只有我這個太子妃勞碌命,要為他和一群小老婆張羅吃喝嘍。
「走。」我換了一身便袍,招呼小白蓮。「去找陳淑妃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