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裡不一

皇上御宇多年,龍精虎猛,雖然眼看著就是花甲之年,但後宮女眷,依然是與日俱增,宮娥綵女,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乘著難得的好天氣在太液池邊玩耍,一路走來,處處都是鶯聲燕語,煞是熱鬧。

我一邊看,一邊和小白蓮感慨,「還好太子爺性格嚴謹,不然日日裡和這一群青春少女相處——」

小白蓮難得地白了我一眼,「娘娘!」

唉,此女雖然在我身邊服侍不過一年,卻也已經養成了頤指氣使的脾氣。我身邊的下人到了最後,往往都忘了誰是主子,對我說話都不客氣得很。

我只好黯然神傷,把沒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裡。

小白蓮卻還不放過我,絮絮叨叨地數落,「娘娘就是太沒遮沒攔了,有時候禍從口出,就好比那次賞月,您非得說皇貴妃『面如滿月,好像從盛唐走出來的美人』……」

皇貴妃年紀畢竟大了,面孔不如年輕的宮妃緊致是自然的,被我這麼一說,不但沒有高興,反而花容失色,摸著臉不肯說話,嘟了一個晚上的嘴巴。

「我這是實話實說嘛。」我也學著皇貴妃的樣子咕嘟起嘴巴。「我們又不學宋人,啊,非得瘦得和小雞仔似的才好看,難道誇一句滿月就錯啦?」

「娘娘又不是不知道!」小白蓮氣得蹦蹦跳。「皇貴妃年輕的時候,一張瓜子臉是有名的俏——」

「美人就是美人,胖了也是胖美人嘛。」我悠悠然負手,在太液池邊散著步,逗著蹦蹦跳的小白蓮。「難道胖了就不是美人了?」

小白蓮果然被我逗得更活潑了,上竄下跳,好像是一頭圓滾滾的小香豬跟在我後頭,「娘娘!」

從前柳昭訓還是我貼身丫鬟的時候,我才是被氣得蹦蹦跳的那個,現在角色轉換,叫我心情大好,背著手一臉儼然,看小白蓮被我玩弄於鼓掌之間,感覺真好。

轉過太液池,進了西六宮,小白蓮忽然就不跳了。

不獨如此,她還拍了拍身上的小襖,又端正了步伐,目不斜視做鵪鶉狀碎步而行,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你做什麼?」我問小白蓮。

小白蓮從嘴角噓我。「娘娘請肅靜!」

喝,要不是還記得叫我娘娘,我還真當小白蓮這丫頭失心瘋了。

然後我一扭頭,就看到瑞王從陳淑妃住的露華宮裡緩步踱了出來。

我立馬笑了:小白蓮對瑞王的迷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瑞王是陳淑妃的兒子,太子爺的七弟,從小和太子爺一道玩大的好兄弟,見到他,我當然多了幾分熱絡。

「七弟。」招呼。

「六嫂。」回禮。

然後……然後就沒啦。

開玩笑,男女大防,我們又是叔嫂,難道還在光天化日之下湊在一起說小話?再說,瑞王可不像那誰,人家是很用功的,給生母請過安,估計是又要回家去讀書了。

瑞王衝我點了點頭,就慢慢地往皇子住處的方向踱了過去。

小白蓮於是轉過身子,心醉神迷地目送瑞王的背影。搞得我也一臉迷惑地跟她一起賞鑒。

皇上的幾個兒子都長得不錯,就連今年才九歲的福王都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以上年畫。瑞王呢,生得也不錯,雖然眉宇間過於柔和,沒有太子爺恰到好處的凌厲……

錯!

瑞王眉宇間溫潤如玉,有一股正人君子的氣息,讓人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感慨。要比某人眉宇間那股藏不住的殺伐之氣,要好得多好得多!

他的背影正衝著陽光,熱辣辣的日頭灑在那一身淡青色的常服上,彷彿都要柔了下來。

唉,我不禁就輕歎了一口氣。

可惜這麼個大好青年,卻是個高低腳。

瑞王走起路來,雖然已經盡力遮掩,但還是能看得出來,他的右腳要比左腳短一截,走起路來,就有些輕微的趔趄。

只是要不是這高低腳,以瑞王的年紀和才華,太子爺能不能和他這麼親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伸手在小白蓮眼前晃了晃,輕輕地咳嗽起來。

小白蓮嚇得一蹦三尺高,滿臉一下就紅透了,「娘、娘娘……」

她依依不捨地看了瑞王一眼,一轉頭就又成了那個蹦蹦跳的小丫頭,「娘娘可別傻站著了,日頭多毒啊!」

我彈了她的腦門一下,誇她,「好眼光,比皇貴妃身邊的幾個宮女強得多。」

皇貴妃身邊的那幾個宮女,一個個都是姜良娣轉世,見到太子爺,恨不得從眼睛裡伸出手來,把太子爺脫光。

小白蓮又被我逗得蹦蹦跳,「娘娘滿口裡跑馬……」

我們就一邊鬥嘴,一邊笑嘻嘻地進了露華宮。

陳淑妃正在泡茶,見到我們來了,只是沉眸一笑,也沒有起身迎接。

「世暖來了。」

和陳淑妃坐在一起,不期然就總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瑞王要像她多過像皇上——絕對是多得多。

或者呢,也是因為我公公欣賞不了陳淑妃的這份優雅,自從她有了瑞王,陳淑妃就一直沒有太得寵,這麼多年來平平淡淡,在露華宮裡打發日子,實在是紫禁城內第一個與世無爭的閒人。

我就規規矩矩地在陳淑妃對面坐下,問候她,「表姑安好?」

我姑姑蘇皇后當太子妃的時候,東宮也不冷清,柳葉兒能入宮做個昭訓,還是皇上想到了當年陳淑妃也是這麼入宮的,才網開一面,不然以她那個包子樣,怎麼過得了宗人府那關?陳淑妃是我姑姑的表妹,雖然一表表了三千里出去,但這聲表姑,我還是叫得心甘情願的。

話說回來,陳淑妃要不是我的表姑,我也有點不敢和她坐在一起。我雖然一向自負舉止得體,有天家貴氣,但在陳淑妃面前,卻覺得自己像個鄉下來的丫頭,一言一行都帶了土味。

「好。」陳淑妃笑著衝我點了點頭,又彎下腰去,多翻了一個杯子,提起泥金小茶壺,將滾燙的茶水徐徐注進杯中,手腕漂亮地一抖,就將水線收回,一點都沒有濺濕杯外的茶盤。「先喝一杯茶再說話。」

我頓時一苦臉。

小白蓮就在我身後嘿嘿地笑起來,幸災樂禍,不言而喻。

陳淑妃是書香門第出身,一輩子就講究個穿衣吃飯,誰見了面,有事沒事都要先吃一杯茶再說話。這杯茶你要不喝,她就能不理你。

有求於人,我只好乖乖地拈起了被茶水熨得滾燙的小杯子。

燙燙燙燙燙!

我一邊在心底大喊,一邊作出雲淡風輕地樣子來,捏起了蘭花指,喝了一口苦澀的茶湯。

苦苦苦苦苦!

陳淑妃笑瞇瞇地看著我,一雙月牙眼裡,滿是期待。

「這茶——賊好喝!」我舔著被燙掉一層皮的牙膛,齜著牙對陳淑妃笑。

陳淑妃臉上的風花雪月一下就垮掉了。

「還來還來!」她沒好氣,一把搶過茶杯,把碧綠的茶湯潑到了茶盤裡。「好茶給你喝,不若飲牛!」

「表姑你明知道我就不是個風雅的人。」我也有話說。「次次來還要浪費一杯茶,又何必?」

陳淑妃白了我一眼,沖小白蓮揮了揮手,又是一臉的雲淡風輕超然出塵,這麼一把年紀了,瑞王都多大了,這股子夢幻勁兒是依然未減。

「都下去吧。」她懨懨吩咐。

「是。」宮娥們襝衽施禮,便魚貫退出了東殿。小白蓮最後一個走出去,還貼心地為我們合上了殿門。

陳淑妃這才鬆弛下來,她推開茶盤,放鬆了盤坐的姿勢,捋起袖子,大馬金刀地教育我。

「天崩地裂,規矩不可廢,人人都知道要進露華宮說話,得先喝一碗又燙又苦的茶,這些年來為我省了多少口舌?嗯?躲了多少麻煩?」她半跪起來擰我的耳朵。「也就是你這個小無賴,嗯?仗著表姑疼你,你就給我撒嬌放賴的,一碗茶都喝不完。嗯?搞特權玩手段……」

我跳起來在殿裡左閃右躲,躲表姑的無影手,我表姑擰人特疼,從小我做錯事,不怕被姑姑知道,倒最怕被表姑知道,不但要被罰進露華宮喝茶,還要被她擰耳朵。

「表姑,這不是您老人家疼我嗎?」一邊躲我一邊涎著臉求情,「世暖命苦,這爹不疼娘不愛的,在宮裡還被東宮所厭,您要是還擰世暖的耳朵,那世暖多可憐啊。」

一邊說,我就一邊把自己當成了八歲大,用閃閃發光的眼睛去看表姑。

陳淑妃估計也是追得累了,她叉著腰瞪了我一眼,踱回太師椅邊上坐下,「什麼事啊,又要來煩我。」

你看,這人啊就是不能要臉,一不要臉,真是所向披靡。

我一下蹦回了陳淑妃身邊,理了理裙子,小心地坐下來:我可也沒有幾條貴裙子了。

「表姑啊。」先拉長了聲音,氣氛弄得淒楚一點。「世暖都快沒衣服穿啦!」

陳淑妃哼了一聲,彈了彈她名貴的彈墨銀絲裙,又看了看床上掛的金絲賬,「沒錢?沒錢就來打表姑的主意?你的陪嫁呢?」

我垂下頭對手指。「過門一年沒到就花起陪嫁來,以後可怎麼得了?」

我表姑很瞭解我——所以她也知道我並不是一個會這麼理智地對待錢財的人,她威嚴地哼了哼。

「好啦,」我扁了扁嘴,「東宮那麼多人,我身邊侍女不過十個,餘下七八十個什麼太監宮人,不是服侍太子爺,就是服侍那四個小賤人,我又沒傻,憑什麼花我的陪嫁,養太子的女人!」

這番話,我說得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總算使陳淑妃滿意,她笑了。「小無賴,還是那麼會打算盤——那你是怎麼個計較,說來我聽聽?」

我馬上鬆了一口氣。

表姑肯為我出主意,事情就好辦了。

「表姑您也知道,後宮的財權,一直是皇貴妃掌控。」一想到皇貴妃看我的表情,我就竊竊地笑了起來:知道一個人那麼討厭你,又不能拿你怎麼樣,豈不是讓人心情大好?「貴妃娘娘節儉樸素,奉己雖然不嚴,但待人尤為……呃……」

我卡了一下,想找到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皇貴妃對東宮的慷慨,呃了半天,想到最漂亮的一個詞也只是。

「吝嗇。」

陳淑妃忍俊不禁,摀住嘴優雅地竊笑起來。

「尤其我們東宮,食指浩繁,光是太子和我兩個人的年例,實在杯水車薪,左支右絀。」我又用了幾個成語,「幾個昭訓淑媛的年例又遲遲不發……再這樣下去,我可是真的養不活底下人了。」

我表姑不愧是我表姑,她一下笑了。

「死丫頭,你又想借題發揮,把事情鬧大了?」

我眨了眨眼,「表姑,人安分久了,也要活動活動筋骨,才不至於生銹嘛。」

我表姑偏過頭想了想,就乾脆地答應了下來。

「成啊,你要表姑怎麼幫你?」

我趕快舉起手,用袖子遮掉得意的笑:宮中有人好辦事,皇貴妃再想為難太……太子妃我,也得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

《妃常難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