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伴隨著清脆的撞擊聲,皇上舌綻春雷。「王琅是國朝太子,老子的兒子,怎麼就他娘的落魄到這個地步,一年就兩千兩零花銀子,連個女人都養不起了?」
場面上頓時就死寂了下來,連東宮五美在內,從陳淑妃起,包括瑞王、端王……幾乎所有人都一下低下頭去,不敢觸我公公的逆鱗。
皇貴妃面色僵冷,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還沒有說話,就被皇上抓著衣領拖到了身邊。
我早說過,我公公……他是有點顛的。
尤其是在太子爺這個問題上,我公公的態度一向是千變萬化,就是皇貴妃,就是陳淑妃,甚至就是太子爺本人,也從來沒有琢磨得透過。
倒是我能隱隱約約地猜出我公公的心思。
太子爺必須聽話,必須懂事,必須沒有一點自己的力量,因為我公公他還想在這位置上多干幾年。年紀大了,人就多疑,總覺得兒子的羽翼一豐滿起來,自己就成了劉邦,皇貴妃就成了戚夫人,而福王當然也就成了趙王如意。
所以他敲打太子爺,是愛怎麼敲打就怎麼敲打,太子爺那就是一面鼓,皇上左拍拍右拍拍,性子來了掄著大棍子猛擊,那也憑他的高興。可這一面鼓,也就只能皇上自己敲打,誰要是以為他這麼敲打太子爺,是想要廢了東宮呢……
那這個人肯定就只能落得個皇貴妃現在的下場。
皇貴妃正被皇上揪著領子,順著皇上晃她的節奏,無助地搖擺著。
皇上尚且還在衝她大喊。「給你三分面子,你就把自己當成聖母皇太后了?連蘇岱的兒子你都敢虧待,你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啊?還有什麼?」
老實說,要不是皇貴妃那麼不喜歡我,我實在是很同情她的。我公公要發作起來,口中喊打喊殺那是常事,最過分的一次,他自己是連下了十八道金牌,讓錦衣衛的人『去把吳慎給我幹掉』!
吳慎就是我們口中的肥貓大學士,大雲首席閣老。——我公公氣起來是連閣老都可以說殺就殺的。我絲毫不懷疑他再氣一點,很可能順手就叫人把皇貴妃拉下去砍了。
「不能再留了!」正在這麼想,皇上那邊果然就開始發作。「連蘇岱的兒子你都敢虧待,以後等朕老了,你能幹出什麼事來?啊!你能幹出什麼事來?」
皇貴妃怕得都要哭起來。「皇、皇上……臣妾也都是無心的……」
蘇岱是我姑姑的名字。
太子爺之所以能在我姑姑去世之後,又娶到我這個名門之後做正妃,又能在皇貴妃狂風暴雨的衝擊下保住太子的位置,全因為在皇上心底,他始終都是我姑姑的兒子,我姑姑臨終前叮囑過他,「好好照應王琅。」
雖然在這麼多年裡,皇上有時候是個多疑的皇上,這一份多疑,更被皇貴妃精心利用,推到了一個高峰,但到了要緊關頭,這一句話也始終不曾被皇上所忘記。
我不禁看了屈貴人一眼。
屈貴人咬著下唇,望著眼前的亂象,芳唇微張,就像是一張凝固的美人像,別有一番靜止而荒謬的美感,大大的雙眼中流露出的,有純然的恐懼,也有一絲絲複雜而難以捉摸的情緒。
如果屈貴人懂得這個道理,她在後宮中的臉面,就要更高得多了。
皇上越說越生氣,由於沒有人敢上前去勸,他的脾氣眼看著就要堆到最高點。「我索性掐死你,讓你下去自己和蘇岱分辯,一年給你多少銀子,啊?你兒子穿金戴銀,你他娘的虧待小六子!虧待蘇岱的兒子?!」
福王有些慌了,他渾身一顫,猛地大哭起來。「爹!」上前掰扯起了皇上的手,「爹別掐我娘,別掐我娘!」
皇上還在氣頭上,手一揮,福王整個人飛出去,要不是太子眼明手快一下攔住,小小的身軀,簡直都要飛出蓬萊閣。
眾人就都倒抽了一口氣,陳淑妃衝我狂亂地眨著眼睛,一手死死按住了瑞王,就連屈貴人都摀住嘴巴,看著我眨巴眼,好像她多眨幾下,就能把我眨昏過去,自動出頭去攔著已經半瘋半顛的公公一樣。
若我是個賢惠的太子妃,此時當然應該出面規勸公公。
若我是個有眼色的太子妃,此時也應當求太子出面穩住局勢,至少別讓皇上他老人家一時激憤之下,親手掐死皇貴妃,釀出人倫慘案。
可我早說過,我又不賢惠,又沒有眼色,並且我還非常、非常討厭皇貴妃,討厭她有了福王之後,就癡心妄想,想要把王琅從太子位上退下去,扶植她的小十兒上位。
我雖然不喜歡太子,但我再不喜歡他,也容不得太子位上坐著別個人。怎麼說,他也和我青梅竹馬,一道長大,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還真就是護短。
所以我眼觀鼻鼻觀心,誰看我,我都當看不見。
皇貴妃的聲音都有點變調了,「皇——皇上!」
唉,所以說我就是不爭氣……我的心又隨著這變調的聲音抽了起來,難免帶了一點點不忍。
可是想到自從我姑姑過世,福王又漸漸長大,皇貴妃對王琅明裡暗裡的那些排擠,我的心又硬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歎息。
我一下抬起頭來。
就看到太子爺站起身子,快步走到皇上身前,撩起袍子,跪了下來。
「父皇請息怒!」
明晃晃的燈光下,他朗聲道,燈光灑在他臉上,模糊了他的眉眼,但模糊不去的,卻是他週身的氣質。
他的氣質不僅清貴,不僅凜然,如今還多了一分令人仰望的肅然,望著他,你會知道此人肩上,扛得起一片江山。
「父皇請息怒。」見皇上不理會,太子又放大了聲音,朗聲請命。「皇貴妃娘娘從駕多年,與父皇恩深愛重,父皇念在十弟份上,也請給娘娘留幾分顏面!」
我不禁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人家是想要你的位置呢!也就是你,還會從大局著想,去請你爹息怒了。
王琅真是從小到大,這個性子再沒有變的。曾幾何時,我居然還被他這樣的舉動迷惑,為了他神魂顛倒,以為唯有這樣有擔當的男人,才堪為國朝太子,才堪為我蘇世暖的意中人。
不過,即使如今我……我已經不再為他神魂顛倒,甚至於我根本就不想嫁進東宮。當此時,我也不得不承認,唯有王琅這樣的胸襟,才當得上國朝太子的位置。
皇上的手本來已經環成爪狀,向皇貴妃的脖子挪了過去,聽太子爺這一聲勸,他略作猶豫。福王已經連滾帶爬,飛速竄回來抱住了皇上的大腿,哀哀地哭起來。「父皇請息怒,父皇請息怒!」
這小子真是猴精猴精,皇上面色好的時候,就叫上爹了,看到皇上這一回是真的動怒了,頓時改口叫回父皇。我不禁對他刮目相看:一個人假使十歲的時候就這麼無恥,那到了二十歲的時候,肯定也就不是池中物了。
有了太子和福王帶頭,瑞王、端王等皇子也都出列跪下叩頭,口稱父皇息怒。
皇上面色數變,浩然長歎,終於放開了皇貴妃,由得皇貴妃娘娘飛快地躲到了幾個宮人身後,死命地咳嗽起來:剛才皇上盛怒之下,雖然沒有真的掐斷那一截漂亮的小脖子,但畢竟攪亂了皇貴妃的吐息。
屈貴人見皇貴妃被放了開來,嘴一扁,還要再開聲,我趕快一把摀住了她的櫻桃小口,起身笑道,「女樂何在?剛才一首清平調彈得很好呀,傳令下去,讓她們唱一段小調來聽。」
不多時,皇上身邊的一片狼藉已經被整理清楚,蓬萊閣下清音悠長,隱隱約約、裊裊娜娜傳來了絲竹之聲,還有女子的聲音唱了起來。
皇上好像又忘記了剛才的狂怒,他唇邊含笑,徐徐地捋著自己的三寸短鬚,一邊吩咐太子,「給你幾個兄弟們勸勸酒,也不是做爹的老嫌棄你,你身為太子,就是國朝未來的主人,說小了,那就是咱們家以後的大當家的,這等良辰美景,你不趕著勸你兄弟們多喝幾杯,豈不是讓他們擔心你是個不好說話的人了?」
我說過,我公公的確是有幾分顛的。他最大的特長,就是翻臉無情,然後又一翻臉,就把『翻臉無情』時候的事,給拋到了腦後。
我和太子趕忙起身,我從屈貴人身邊趕出來,和太子一起,逐個兄弟們一道勸酒過去。等勸到瑞王的時候,他乘太子背過身和陳淑妃說話,就給了我一道眼色。
我怔了怔,才品味出來,這眼色裡是分明含了一絲絲的憂慮。
從我去找陳淑妃開始,整個計劃就是為了今晚的這一幕鋪墊。老實說,效果比我預想中要更好得多,我本來以為皇上頂多也就是多給東宮幾萬兩銀子,再不鹹不淡地敲打皇貴妃幾句也就算了。
再好一點,就是皇上終於能明白過來,我們賢良淑德的皇貴妃娘娘,並不是那麼賢良淑德,私底下對我姑姑的兩個血脈,一點都沒有顧惜之心……以我公公那半瘋不癲的性子,我甚至還不敢想望他能明白過這一點來。
沒想到我公公不但明白過來,還立刻要掐死皇貴妃去和我姑姑做伴了。這麼好的結果,瑞王做什麼還要為我擔心?
我忽然一下驚喘出聲,差一點點,掩飾不住我的驚訝和後怕,讓擔心洩露到了我的表情裡。
瑞王就給了我一道會意的眼神,他瞄了太子一眼,又轉回頭來,對我搖了搖頭,輕聲歎息。
接下來,我是再不敢看太子爺的表情,只是乘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才從屈貴人射出了遷怒的幾眼——自然,她一無所覺。
屈貴人就像是一把沒準弦的弓,威力固然強勁,但卻不能收發由心,這一次,她這一箭恰好射得太準了些。
轉念一想,我又不禁自怨自艾:早知道屈貴人的性子,我何必把她牽扯進來?老老實實地把事情拖到今晚,讓李淑媛當著皇上的面來問皇貴妃移宮的事,我再稍一解釋,還不是一樣能從皇貴妃手裡摳出銀子來?
唉,偏偏是我不服氣,想要把皇貴妃的面子下得更狠一些,結果現在雖然心想事成,但卻又惹惱了太子爺……
太子爺最討厭的就是屈貴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舉止失當。
而今晚因為她的舉止失當,皇貴妃差一點險險要被掐死,等到她回過神來,說不準就要遷怒於罪魁禍首屈貴人。屈貴人不比我和太子爺,都有我姑姑的金字招牌護身,接下來的日子,可能就很難過了。
再怎麼說,她也是太子爺的親媽,太子爺雖然明面上不能護著她,可私底下卻決不會高興她被皇貴妃拿捏。
唉,這個太子妃也實在難當,不做事,東宮的日子就過不下去,我得花陪嫁養太子爺的小老婆。一做事,又很容易越過雷池,得罪的人永遠都是我的上峰……最過分就是現在,一心一意為了他好,上峰還不領情,已經一徑悶燒起來,陰鬱地生著我的氣。
這日子真他娘是過不下去了!我索性也懶得看太子爺,敬過酒回歸原位之後,就和端王妃說說笑笑的,連一眼,都不看我身邊正在陰燒的男人。
皇上聽了一曲小調,唇邊也就又浮起了愜意的笑,他沖福王招了招手,和氣地道,「來,小十兒,你還沒告訴爹呢,這首詩要是背出來了,你要什麼啊?」
這話一出,場面上的談笑,不由得又是一頓。我和太子爺齊齊抬頭,望向了福王。
福王卻是小心地看了皇貴妃一眼,見皇貴妃神色木然,只是撫著喉嚨低頭咳嗽,他的神色,又小心了幾分,眼神亂轉,片刻後,忽地又喜笑顏開。
「爹就賞賜給小十兒——一個石榴吧!」
眾人的眼神都不禁順著福王的手指,滑向了他身邊的那個果盤。
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皇上一眼。
我公公神色奧妙,似笑非笑,看著福王的眼神中有寬慰,又有些失望。
太子爺十歲的時候,就敢抱著我公公的大腿,請他「為社稷著想,留吳慎一命」,又能衝出大殿,不許太監們去廠衛傳旨。雖說背後有我姑姑的指使,但一個十歲的孩子能有這樣的膽量,依然叫人佩服。
可福王呢?皇貴妃就在身邊為他撐腰,皇上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只是因為剛才被嚇了一跳,就連個貴重點的東西都不敢要,只用一個石榴,就打發了皇上的許諾。
膽子小成這個樣子,可怎麼是太子的料?
我垂下眼,暗自一笑。
這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