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公忽然間發的這一頓瘋,並沒有真正地影響到大家的興致。
要知道一個人發一時瘋不要緊,發一輩子瘋才真是很需要毅力,皇上登基這二十多年來,除了一向致力於和內閣對著幹,最大的成就還就在發瘋上。興致上來了不要說掐一掐皇貴妃,就是當眾掐死個把親生兒子,我看他也不是幹不出來。
長期在這樣的上峰底下做事,我們紫禁城裡的住戶,也都養成了見怪不怪的性子。除了皇貴妃終席都只是摸著自己的脖子不說話,其餘人等的興致都還挺高的。皇上聽福王背了一首詩,還讓宮人們,「賞他一筐石榴,明天背到重芳宮去,讓他和他母妃一起吃。」
皇上有賞,即使再微不足道,那也是賞。
皇貴妃就和福王一起跪下來謝主隆恩,「多謝皇上恩賞。」
我看她的表情,倒像是很想把一個石榴塞到皇上喉嚨口裡去。
皇上興復不減,又點名讓最近他身邊很得寵的一個選侍上前唱歌跳舞,把場面炒得很熱鬧,一直到過了三更,福王露出了疲態,他才體貼地叫我們,「都先回去歇著吧,朕再喝幾鍾酒,也就回瑞慶宮了!」
我猜皇上今晚可能就準備在蓬萊閣裡臨幸幾個美人了,現在正是嫌我們這些兒子、兒媳們礙眼,我趕快帶著東宮五美上前告辭,免得壞了我公公的興致。
「父皇留心身體,飲酒也不要過量。」隨口和皇上客氣了幾句,我起身笑,「世暖就先告退了。」
皇上可能是喝多了酒,他忽然間又直起身來,在我頭上擼了兩把,一下把我的髮髻就給搓亂了。
「小暖,回去好好歇著!」他還大著舌頭關心我。「姑父的身體好著呢,你用不著擔心!」
我捂著頭,在眾人含笑的注視下,咬著牙謝皇上,「好,那姑父您慢慢喝,慢慢喝,啊?」
皇上在酒後就是容易這樣,估計是又忘記我已經長大,已經成了東宮太子妃,還當我是那個在姑姑腳邊打轉,梳著兩截丫髻的小女孩了。
柳昭訓和陳淑妃都有點忍不住要笑,瑞王卻是在我轉身的時候,又逮著了機會向我使眼色。
我當作沒看到。
陳淑妃和柳昭訓雖然聰明,但對太子卻並不大瞭解,不比瑞王,從小陪著他哥哥一起長大,對太子的瞭解,只怕整個大雲,也沒有人比得上他。他會這麼著急地給我使眼色,恐怕是因為看出了太子爺眼下的確已經很生氣了。
我雖然不懂得看人眼色,但也決不是一個傻瓜,太子爺就站在我身邊,雖然我一直沒有看他,但這個大活人身子繃緊,氣息略略有些起伏……這些動靜,也瞞不過我的。
生氣又如何?怕你啊!
時至如今,我蘇世暖也早已經不是為了你王琅一個眼神就難以自制,喜怒都隨你操縱的傻姑娘了。
我沒有理會瑞王,出了蓬萊閣,就上了御輦,柳昭訓等美人們簇擁著我的輦車,跟在太子爺座駕身後,徐徐地回了東宮。
今日論班,應當是鄭寶林侍寢,不過鄭寶林的身子骨並不大好,在路上還好好的,一回宮,就咳嗽得和什麼似的,一邊咳嗽一邊對太子爺請了罪,回自己的屋子裡休息去了。
或許是因為今天皇貴妃的遭遇,讓李淑媛很有感觸,她也罕見地沒有留下來藉故和太子爺勾三搭四的,緊跟在鄭寶林後頭告退。姜良娣和馬才人依依不捨地看了太子爺幾眼,也禮數周全地向我告退。柳昭訓更是早就不知溜號到哪裡去了,我也沒有理太子爺,一個轉身就要進我的西殿。
這一邁步,就又沒有邁得動,我用了點力,太子爺也沒有放開我,他低沉地哼了一聲,在我身後道,「回頭。」
我只好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
因為人還沒有散盡,大殿的門依然開著,天邊歪歪斜斜的冷月,灑了一地的銀輝,與殿內的燭火輝映,造就了一屋子夢一樣的光影。而在這如水的清輝中間,站著王琅。
不是太子爺,是王琅。
我的呼吸一下就哽塞在了喉間,恍惚間,竟有些淚意,掙扎著要浮上來。
王琅的這一種表情,我豈非是熟悉得很?
他愛穿黑色,一身玄色常服,五爪金龍張牙舞爪,在他週身間營造出一種懾人的氣勢,而他的眉眼是沉鬱的,眉頭微微蹙起,在月光下皺著眉望向我。
從小到大,我真正惹惱王琅的次數,真是數也數不清,也唯有到我真正將他惹惱的時候,他才會用這樣一種表情來看我。曾經我很喜歡他的這副樣子,我以為只有我能將他惹得露出這一面來,曾經我以為在這樣的時候,他眼裡的人就只有我。
即使是現在,這樣的一張臉,也依然將我狠狠擊中,叫我一下就痛徹心扉,恨不得能彎下腰來。
現在我已經知道,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一副表情,不過因為他並不真喜歡我。
對著他真正喜歡的那個人,王琅是決不會這樣發怒的。
而從我知道這件事的那天開始,王琅就再不是王琅,再不是那個我從小仰望到大,又恨又愛的人……
「太子爺有什麼吩咐?」
我強壓下心中眼底的淚意,揚起一抹笑。
我姑姑說過,「女人的眼淚,是最有用的東西。但也千萬不能濫用,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哭哭啼啼的。用得多了,就不值錢了。」
我也絕不會在這種不值得的時候,把我的眼淚露出來。
太子爺依然在月光下沉鬱而沉怒地望著我,他的情緒無須言語,已經潮水般湧出,將我淹沒。
總之我費盡心機,為東宮籌算,心疼他身為國朝太子,衣食住行還不如福王一個小鬼。這樣的一番心機,他看在眼裡,就只看到了我利用屈貴人走了一著棋,沒有走好,將她推到一個難堪境地。
我忽然間又被自己的思潮驚到。
誰說我心疼他?太子爺龍章鳳彩,天仙一樣的人物,哪裡輪得到我心疼他?
我就是不想花自己的陪嫁,為他養小老婆,我就是無情無義,只要東宮好,只要我好就夠了,屈貴人的死活,關我什麼事?太子他高興不高興,又和我什麼相干?
見太子爺不說話,我反倒又張揚起來,一邊整理我的衣裙——只可惜太子爺還不肯把我的裙角放開,一邊抬起頭,問。
「太子爺喊住妾身,到底有什麼吩咐呢?」
太子爺黑水晶一樣的眼珠,一瞬也不瞬,只是盯著我看,半晌,他才開口。
「蘇世暖,我早就警告過你。叫你小心一點,不要玩脫了,你總是不聽話的,是不是?」
太子爺上次用這樣的語調和我說話,還是五六年前。
那一次我撕掉他一本很珍貴的蝴蝶裝古書之後,又打翻了一瓶松煙墨在上面,然後居然還畏罪潛逃,和他一追一逃到太液池邊上,偏偏還踩到青苔,整個人摔進池子裡差一點就閉過氣去,要太子爺親自下去把我打撈起來,沾了他一身的濕。
他用這樣的語調罵了我半個時辰有多,當時我雖然作出虛心聽訓的樣子,但心底還是很甜蜜的。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聽他這樣說話,我非但一點都沒有感到甜蜜,甚至還很想把案頭的花瓶換個地方安家,就安在太子爺額角。
「我本來就頑劣。」我衝口而出,和太子爺頂嘴,「我也從來沒有聽話過,太子爺是第一天認識我蘇世暖?我的德性,您還不清楚嗎?」
他的面容又多了幾分猙獰,原來那股冰一樣的冷漠,已經被火一樣的怒氣取代,我又扯了扯裙擺,他還是不挪開腿。
一惱火,我索性顫抖著手指去扯我的裙帶,又喊,「小白蓮,過來給我脫裙子!太子爺喜歡這條裙子,就讓他抱著睡覺!」
太子爺惱火地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喊來,小白蓮細碎的腳步聲一下就止住了,我猛力一扯,總算把裙子扯了下來,但還沒脫乾淨,太子爺就已經把我擒在手中,捏著我的肩膀,面目猙獰地道。
「蘇世暖,你!」
他的手真有那麼一瞬間捏住了我的喉嚨,雖然很快又放開了,但依然讓小白蓮在我身後驚呼起來。
我才不怕他呢!
我猛地掙扎起來,雖說難以抗衡太子爺的力道,但也成功地踹了他的小腿幾下,這似乎終於將太子爺逼得失控了,他一聲怒喝,把我壓在身下,然後接下來的事我就記得不大清楚了。
我依稀彷彿好像記得,我掙扎著想用花瓶去砸他,然後很可能還成功地砸到了。太子爺到底在幹嘛我就記得不清楚了,他當然沒有打我——王琅永遠不會下作到這個程度,不過他似乎是喊了很多聲,「乾脆掐死你我也省點心啊!」
然後我一聽就更生氣了,他這麼說,是把我當成了皇貴妃嗎?
我就更激烈地去打他……我還記得我的確是聽到了很多瓶瓶罐罐的碎裂聲。
當然也少不得有小白蓮和小臘梅的尖叫聲,不知是誰的勸告聲——「殿下,娘娘!這可是在東宮正殿!」
最終我記得的,就是柳昭訓的一聲尖叫。
「你們是想把皇上招來嗎?!」
柳昭訓這句話叫出來,我……我是真的回復了理智。
太子去年去江南巡狩,說是說巡狩,其實就是被皇上發配過去的。
那時候我剛進門,柳昭訓也沒有入宮,少了人約束,我和太子爺三不五時就要上演全武行,最後一次連陳淑妃都沒有壓住,硬是鬧得皇上親自過來才分開了我們兩個。然後皇上就把太子爺打發到江南去了,瑞王也勸我,『也要接個可心人進宮來——隨時隨地管住你的脾氣』!
我和太子爺都是一生氣就沒頭沒腦的人,那時候太子爺不知道多少次掐著我的脖子,號稱要把我掐死——也就是那時候東宮五美沒一個見識過他的猙獰,現在才會有人不長眼,把他當寶!
我一下就放鬆了掌握,由著柳昭訓把我拉起來,又叉著腰去數落太子爺。「您可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就這樣虐……」
我猜柳昭訓是想說,太子爺虐待我。
不過,看著太子爺被我撓出的一脖子紅痕,額角的擦傷……她可能也說不出這種話來。
取而代之,柳昭訓一轉身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搡進了西殿裡。
「更深露重,太子妃先歇著吧!」她的包子臉,繃得緊緊的。「明兒一早起來,您還要去跪靈呢!」
我打了個寒顫。「柳葉兒——」
話還沒有出口,就在柳葉兒的瞪視裡化做了一聲嗚咽。
柳葉兒是真的惱了,居然要罰我去跪我爹娘的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