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宋竹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那麼大膽,扮過鬼臉走了好久,她心裡還怦怦跳呢:要是那蕭禹隨口就向三哥告了狀,回頭三哥再和祖母、母親說了,她可沒好果子吃。
宋家擔著偌大的名頭,也並非毫無來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嚴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實已是不該,只是宋竹仗著父親寵縱所以才敢撒嬌。她今年十二歲,已經不全算孩子了,那沒形象的樣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對,好容易爹進去以後,她也該早點回來叫姐妹們一道回家才對,卻因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會,而且居然還被蕭禹看出來了,又還被他作弄,最後更是扮了鬼臉……
怎麼就這麼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檢討:要是蕭禹有個什麼姐姐妹妹,在書院裡讀書,回頭當新鮮事和姐妹們說了,她以後還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還裝著的那點穩重大方的名聲,畢竟是得來不易,就因為一個鬼臉,說不定就泡湯了!
不過,怎麼說那也是蕭師兄的從弟,也許不會亂嚼舌根,而且說來,蕭家好像也沒有女兒在書院裡讀書……
可這人和穩重的蕭師兄不一樣,一看就挺調皮搗蛋的……
一路翻過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變換,連話都沒怎麼說,宋檗把她送到女學門口,便掉頭回去了,這裡雖然已經沒有女學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願輕易進去。
宋苡、宋艾都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宋竹進來說了下父親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們便從後山門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驢車,由老家人趕著車,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換衣,又去給老夫人請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來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邊的母親,「蕭師兄——就是要上任咱們宜陽知縣的那位,傍晚來拜見爹。」
小張氏的眉頭飛快地一擰,又鬆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說,「哦?倒是來得安靜,街坊裡傳說,他要明後日方來呢。」
對於這件事的議論就到此為止了,女眷不問外事,宋家女眷雖然讀書識字,甚至有治學的,但對官場上的事情卻從來都不多管多問。
宋竹也覺得新任父母官在飯點來拜訪有些古怪,她早上剛吃了蕭師兄送來的櫻桃,心裡對他挺有好感的,便沒把他往『有意來蹭飯』的方向去想,只料著他是有事來和父親商量。不過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過飯就回去讀書了,最近學堂裡說《中庸》、讀《詩經》,她還在自己看些聲韻的書,免得下半年開課時自己手忙腳亂,別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賴床,那是因為宋竹自己給自己加功課,每每都是要學到挺晚才睡。
把今日記下的筆記反覆誦讀了四五遍,經典確定能背誦了,宋竹揉了揉眼,將一排蠟燭吹熄了幾根——宋家唯一不節省的就是蠟燭,用量起碼是一般人家的四五倍——又看了看屋角的時漏,見已經是快二更了,忙忙地跳起來跑出門去洗漱,回來往床上一躺,又開始惦記起蕭禹了。
不是她小肚雞腸,偶然出醜一次就對蕭禹心存芥蒂念念不忘,而是宋家身為洛陽文宗,宜陽書院又是士林裡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宋家所受的關注,並非一般的大戶人家可以相比,任何一點小事在宋家人身上都會被放大,對宋先生和她那幾個哥姐,這並不是什麼壞事,概因他們的確本領過硬、品學兼優,在他們身上,缺點也能變成優點,疏忽那是軼事……反正就是怎麼做都好。
但對於還沒通過大眾認可,卻又偏偏受到所有人關注的宋竹這些姐妹們來說,一句『儀態不謹』,可能就會使得她的風評功虧一簣。雖然爹娘都沒在這方面對她有過什麼要求,但從入讀書院的第一天開始,宋竹就是無師自通地明白了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也知道自己必須要比兩個姐姐都更謹慎地維護自己的名聲。
其實也挺累,但有什麼辦法……宋竹不想一輩子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娘啊。
哼,還好,那個蕭禹只是單身在宜陽,再說他們家也不是洛陽世家,就是他要亂說,那也得有人信才行。宋竹抱著籐枕想了一會,又恨恨地戳了戳枕頭:能入爹法眼的書生,哪個不是謙謙君子,蕭師兄還想讓他入讀宜陽書院呢。只看蕭禹那上竄下跳的勁兒,爹就絕不會看上他的,活該他白跑一趟,活該活該。別的也不說了,主動讓她射箭,就是要看她笑話吧?居然還笑出聲來,惹得幾個哥哥都笑了……討厭討厭討厭!要不是他笑了,她又怎麼會被激得做鬼臉呢?一切都是他的錯……反正和她沒關係,怪他就對了!
在心底很方便地推卸了一番責任,宋竹又想到今日在書院的口角,她暗自記下,以後不能讓二姐和顏欽若對話太久,免得兩邊真結下仇怨了,不好收場。——二姐這個人就是這樣,和光同塵的道理一點都沒學到,有什麼看不慣的就一定要說出來。其實顏家富貴已極,顏欽若自小也是被當做家中珍寶長大的,來了書院以後,眾星捧月,捧的卻都是宋家人,偏偏宋家家境還遠不如顏家,她心裡有點不服,想要挑挑小刺也很正常,又何必和人家當真……
亂七八糟想了一堆,小姑娘打了個呵欠,眼一閉,慢慢地也就睡過去了,臨睡前猶在想:瞧那蕭禹遍身錦繡,一副紈褲子弟的樣子,即使進了書院,想必也呆不久吧,該,誰讓他笑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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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都睡得很早,小張氏等到二更過也不見丈夫回來,便知道他是宿在書院裡了,也自睡了下去,第二天又是天剛亮就起來,過去幫襯著老夫人梳洗。雖然老夫人不讓人服侍,但她也能擰把手巾,幫著倒個水什麼的。
「昨兒你官人沒回來?」老夫人今日起來興致不大高,眉眼、語氣都是淡淡的。小張氏卻沒誤會她是生了自己的氣——姑姑在憂慮什麼,她心裡很清楚,婆媳兩人實際上是想到一塊去了。
「沒呢,應該是和玄岡——玄岡就是蕭正言的字——聊得投機,便沒回來。」她盡力想要寬慰老夫人,可老夫人卻未受騙,她的神色越見低沉:「是嗎……」
「應該和朝中事無關。」小張氏只好把話頭給挑開了,「上旬收到奉安的信,不是還言說朝中無事嗎?若是有事,也輪不到玄岡過來說,他一路慢慢走來,哪裡趕得及,肯定是京中另外遣人來送信的……」
明老夫人嗯了一聲,卻也沒放鬆多少,只道,「算了,外頭的事,交給他們兄弟子侄去辦,咱們把家裡管好就行了。」
話雖如此,可兩人的心思如何能平靜得下來?即使仕途是男人們的事,可畢竟也和女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就算擔心也沒用處,還是忍不住會有所掛念,小張氏面上若無其事,把家務安頓了一輪,便回房紡紗織布,可等到晚上宋先生帶了兒女回來,睡前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昨日玄岡提前進城,可是有什麼事嗎?」
宋學是不提倡納妾的,宋家連秦樓楚館都絕不許子侄踏入一步,也不容許有納妾這樣荒唐的事,受限於家規,宋諺這樣的大才子,出門多少年了,私下硬是就沒去過風月之地,宋詡這樣的宋學赤幟就更不必說了,一生就有過兩個女人——原配大張氏疾病去世以後,又娶了她的從妹小張氏。
小張氏雖是續絃,但過門多年,與宋先生同甘共苦,也極得他信任敬重,聽到夫人這麼問,宋先生噢了一聲,便寬慰她道,「也沒什麼大事,玄岡就是覺得茅立做得過分了些,想過來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茅立便是前任知縣,不過宋先生居然直呼其名,可見對他觀感已經極為不佳,小張氏訝然道,「我記得茅明府不也是……」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說下去,宋先生嘿了一聲,「你還怕我生氣不成?連個北黨的名字都不敢說,這有什麼好避諱的?茅立他的確是北黨中人。」
「什麼北黨、南黨的,我不知道。」小張氏執拗地別過頭去,罕見地回了丈夫一句,「我就知道茅明府一向也很仰慕相公,按說在宜陽縣是不會讓相公為難的。」
「從任三年以來,面子上都做得還不錯,私下不知虧空了多少。」宋先生難得露出怒色,「眼下為了填補虧空,竟□□門稅都伸手,若非玄岡今早派人來送信,連我都被蒙在鼓裡。」
宋先生即使再早出門,那也都是天亮以後,天亮前城門的亂象,他的確無由得知。小張氏的眉頭也皺了起來,「這茅官人也實在是太過了,不管怎麼說,他可也是親善書院的……」
兔子不吃窩邊草,宋先生以宜陽為號,又在家鄉開設書院,還不是因為顧念鄉里,為縣中揚名?宋家雖然家財不豐,但在宜陽縣內威望不做第二人想,當然相應的也要承擔維護父老鄉親的職責,且有他這樣的國家級學者在,即使是南黨過來為官,也要掂量著來,若是惹得宋先生不快,一封書信出去,得了個貪墨的名聲倒不是什麼大事,可任上出事,考語不好,磨勘上可就要再添幾年了。——為了減一年磨勘,多少官連殺人事都會去做,在宜陽縣刮地皮能刮出多少錢?為這點錢展磨勘,實在是非常不上算的買賣。
「是啊。」宋先生面上也蒙了一層薄薄的雲藹,「就不知此事和他的恩主有沒有關係了。」
「都已經回鄉了。」小張氏不樂意聽這些,「怎麼還要為朝堂上的事擔憂?這些事,有奉安去籌劃不就行了?書院裡的事還不夠你忙活的呢?在這操這份閒心。」
「玄岡其實也不是就和奉安同心同德了。」宋先生說了一句,又收住了,他輕笑道,「好好,依你的,不說這些——其實你說得對,我都出來辦書院了,這些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小張氏這才滿意,「明日去給姑姑請安的時候,記得也用這樣的態度,我看得出來,姑姑今日心上有事呢。」
見丈夫面上露出愧色,她又岔開了話題,「是了,襄陽那個蕭家提親的事,我同二姐說過了。」
宋先生手一頓,「二姐怎麼說?」
「二姐說也願和大姐一樣,嫁個宋學士子。」小張氏面露無奈微笑,「最好是宋學的得意門生。」
婚姻大事,無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說不該有女兒說話的餘地,不過宋先生在此事上一向非常開明,宋大姐的婚事,便是她自擇的,在多如江鯽的求親人家中,宋大姐並未揀選達官顯貴,而是選了北學另一宗師,觀點和宋先生極為相似,被目為宜陽學派另一代表人物的曾家之子。很顯然,她的選擇對妹妹頗有啟發意義。
「和大姐一樣,都頗清高。」宋先生呵呵笑了,對女兒的選擇看來也不詫異。「若是選門生,那襄陽蕭家確實就不成了——我也覺得,他們家別的都好,便是一點不成:太風流了。」
「可不是,當日隨官人在任上時,曾去過他們家一次,鶯鶯燕燕的什麼女使、妾侍,足足有二三十人。」小張氏談起來彷彿還有些後怕,「後來蕭夫人邀我,我也不過去了,頂多是請她到咱們家做客。」
「既然是想選宋學門生,那便不著急了,在書院讀書的士子,多是有未成親的,不拘家財,只看人品,我自會慢慢留意。」宋先生道,「倒是還有桑兒的婚事,得下決心了。」
小張氏還在為二女兒操心,「還是尋個家境殷實些的為好,二姐那手藝,我怕……」
宋先生也是會意:宋苡一副繡作,價值何止千金?現在她是繡著玩兒,一年也不得幾副,若是嫁了個貧寒漢子,還要自己繡花來貼補家用,豈不是和坊間繡娘一般辛苦?
「這我都有分寸的。」他說道,又想起了今日還鬧著要射箭的三女兒,不免歎了口氣,「粵娘也十二歲啦……她的婚事,是要難些,你可問過她的口風沒有?」
宋竹雖然自己努力,但天賦一事是最難以瞞人的,親生父母如何不知道三女兒天資平平,才學上很可能是家裡最平庸的一個?小張氏一提到宋竹就是滿肚子的心事,她搖頭道,「還和個孩子似的,沒說呢……也許開了竅就好了。」
「這孩子對經典詩賦都不感興趣,為人又那樣跳脫,」宋先生歎了口氣,「我看,她和大姐、二姐不同,是得給預備些嫁妝才好。」
「姑姑玩笑間也提過。」小張氏歎道,「那孩子當時就說了,她也要學大姐,嫁個宋學士子,尋常人家,哪怕是為官作宰呢,她也不嫁。」
宋先生有些驚愕,「這又為何呢?這孩子我看對學問並無半點興致麼。」
小張氏有些難以啟齒,過了一會,終是說道,「她……不願嫁能納妾的人家。」
這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並不是什麼名譽的想法,宋學不提倡納妾也不是因為怕妻子吃醋,自有其現實原因,為人新婦的不過恰好享受了這份好處而已,就道德來說當然還是要大肚能容為上。大姐宋苓嫁入宋學同門,也是追求學術上的志同道合,並非是因為曾家不許納妾,不過,宋先生聽了,也不以為女兒是錯的,而是忍不住一笑,「粵娘真是永遠都這樣,你說她笨,她不笨,有些話真是讓人覺得一語道破。我看,不論二姐怎麼和你說的,她要嫁同門,其實也就是這個理兒。」
小張氏也沒否認,「其實北學諸派幾乎都不講究納妾,不過我們宋學最嚴格罷了……反正她便是這樣想了。」
「那這就不好辦啦。」宋先生歎了口氣,「即使是給預備嫁妝,也不好選婿嘍。」
小張氏看了丈夫一眼,沒有吭聲:其實,就是宋竹肯嫁尋常官宦人家,家裡也肯給她置辦嫁妝,卻又該從哪裡擠錢呢?
這才是她沒有勸服三女兒改主意的根本原因所在:除了一張家中最漂亮的臉外,宋竹在她的婚姻市場裡,幾乎連一點籌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