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明太子去世所帶來的一系列改變,就像是石子入水後泛起的漣漪,一圈又是一圈,即使是身處事件中心,當事人也很難預料到下一圈漣漪會在何時泛起,又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宋家的改變,就是最靠近石頭的一圈漣漪,宋竹當然能感覺得到書院上下氣氛的變化,但她也拿不準下一個改變又會發生在什麼時候,或者書院的處境以及自己家人的命運,是否早已發生了她所不知道的變化。她所能知道的,只是打從陳珚的身份彷彿長了翅膀一樣飛滿整座書院開始,她父親就要比以往更忙碌了許多。往常,宋竹幫著他整理完書房以後,時常能牽著父親的手,和他一起回家吃飯,但現在,別說一道回家吃晚飯了,宋先生經常忙得就直接睡在書院裡,就是案頭的來往簡牘,也是一下激增到了宋竹必須每日整理的地步。
等到夏天開始的時候,又一個消息傳遞到了書院中,更加是刺激到了本就十分興奮的書院上下:宋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宋學在朝中的赤幟小王龍圖,從河北被調任關西,經略當地軍政,成為了關西事實上的大總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要把今年對銀夏的擔子,交到小王龍圖身上了。
當然,這並不是很簡單的事情,銀夏連續兩年入侵關西,第二年背後甚至若有若無地出現了大遼的身影,今年如果銀夏再見敗績,小王龍圖難免也要跟著吃掛落,如果兩到三年內,關西的局面沒有好轉的話,小王龍圖面上,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光輝——但,世上哪有不勞而獲的好事?重任、危機,一般也都代表豐厚的報償。若是能在兩三年內打開對銀夏的戰略膠著,小王龍圖回京以後,以此功進入樞密院,連官家都不能止,甚至更進一步,進入政事堂也都不是沒有可能。
那可是宰執層次的高官,可以張清涼傘的人物,全天下又有幾個?若是宋學出了這麼一個宰執弟子,從此在朝堂上也就真正立得起來了,又何須看北黨的臉色行事?——自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這小半年的疏遠和擠兌以後,在書院學子中,自然而然便也有了這麼一種思潮,士子們已經不再把自己當做北黨的一份子了,而是自稱新黨——宋學新黨,隨著北黨耆宿子弟紛紛離開書院,有意無意間,宋學和北黨之間,已經是漸行漸遠,彼此有了嚴格的分野……
宋黨現在最缺少的,就是在朝中的高官代言人,小王龍圖固然已經是年紀輕輕就身登高位,但比起北黨的幾位老宰相,以及現任的一位參政,份量還是有些不足。此次官家忽然間把他派到關西,對於樂觀派來說,這便是因為陳珚即將成為太子的緣故,官家的心意,也從南學南黨,偏向了宋學新黨,起碼,是開始給宋學子弟一個晉身的機會,要扶持他們作為和南黨『異論相攪』的一方了。
南黨和新黨異論相攪,北黨呢?
這幾個月,雖然是太子喪事,國家禁宴樂,但家裡的女眷卻是沒有歇著,宋家專職送信的小廝,也是在宜陽和洛陽之間頻繁往返,到了五月底,小張氏更是難得地親自去了一次洛陽,總之,在六月初,宋家大哥宋桑的親事,終於是定了下來——其妻族現在並不算太顯赫,只有一位伯叔祖在朝中為官,然而卻是大名鼎鼎的滎陽鄭氏之後,在滎陽一帶根深蒂固,家境也還算是殷實。
系出名門,鄭娘子自然是家學淵源,世代是安穩耕讀,據宋竹瞭解到的信息,鄭娘子幾位兄長都在她大姐夫家曾氏名下讀書,也是宋學的堅定支持者,鄭娘子更是在鄉間有賢德博學之名。——從小張氏去洛陽相新娘的結果來說,鄭娘子起碼是能通過她的考察,比這些年女學的那些學生都要更好,她想按母親的眼光來說,這未來的大嫂,和大哥必定很是相配的。
她原來還覺得家裡人急得有些過分,沒必要在國喪期間還為大哥婚事奔波,多少落人口實,可等到七月中收到洛陽來信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畢竟還是太過年幼無知了些:畢竟是太小,對人估計不足,壓根沒想到,那些北黨耆宿的面皮,能夠這麼厚實……幾處老宰相家居然都是又寫了信來,問起了宋桑的親事。
當然,現在宋桑已經定親了,往下數著,正在適婚年齡的就是宋栗和宋竹,這其中宋栗正準備科舉,在科舉以前很少有定親的事情,那麼宋竹的婚事忽然間又變成了香餑餑,不但顏家舊事重提,李文叔出身的李家寫來了提親信,就是蕭家也為他們家的三十二哥舊事重提,又問起了宋竹的親事……
也許是有些別的考慮,也許是心態有了變化,如今對於這些提親信,家裡倒是不再瞞著宋竹預先篩選,宋竹每日過去給父親收拾書信時,書案上經常就散放著許多信紙,都是各地寫來的提親信,她大可以拿起來看完了,再塞進信封裡,宋先生就和不知道一般,她不提,父母也不主動說起。是以宋竹對這些倒是都瞭然於胸,她掂量著,蕭家多數應該是猜到了宋家之前對『蕭禹』的誤會,因此才會在陳珚回京以後,又在為蕭三十二來提她。
這些提親信所提的衙內,倒也都算是一時之選,並不辱沒宋竹什麼,唯獨的例外,便是李文叔——不過說來,他也算是幸運了,冬日那一場射鼠事件以後,李文叔便以家中親人有事為名,和書院請了長假,倒是錯開了北黨子弟紛紛離學的高峰,是以年後宋學聲勢大振以後,他的回歸也顯得順理成章,並未激起書院同學的反感。現在依然還是時常到書房來找宋先生,宋竹幾乎日日都能聽見他的聲音,還好她現在也很少在單身呆在書樓裡,倒是並不畏懼他。
當然,要說條件最好,那當然是今科進士有望的周霽了,除了那個素未謀面的蕭三十二以外,宋竹對於這幾個候選人的人品和能力,最看好的還是周霽。唯一擔憂的,就是周霽父親的納妾風流了,不過這在如今其實也很難避免,只要周霽本人人品周正,能恪守宋學士人的原則,一些困難,畢竟是可以克服的。成親這種事,最重要的肯定還是夫君本身嘛……
她今年十四歲,也差不多該定下親事了,家裡人雖然還不著急,沒有問起來的意思,但宋竹自己也不知為何有些賭氣,倒是想快些定下來快些完事,按說,和家裡說一聲滿意周霽,以宋家現在的聲勢,這門親事眨眼間就能成就,可……她也不知自己在猶豫什麼,總之,便是一邊想要快些一了百了,擺脫親事的煩擾,一邊卻又難以逼迫自己主動,還是有點能拖一時拖一時的心態。
這兩種矛盾的心情,搞得宋竹這幾日越發覺得自己在強顏歡笑——為怕家裡人看出端倪,這一陣子她格外注意檢點,把愁容藏得密密實實的,就連一絲不快,都不敢露出來,只有每日從女學走到宋先生書樓處時,賞玩滿山綠蔭,方才能放縱神思,微微排遣心中難言的郁氣。
因為宋先生書房如今的確需要人手,宋竹每日下學後都會過去,這一日也是一般,下了學便收拾著走過山路,走到岔道附近時,忽然又想起:「昔日三十四……昔日若是我沒有把七殿下帶到這裡來便好了,那麼一切事情都不會發生,我也會和從前一樣,高高興興的,半點事也沒得心煩。」
雖然做如此想,但她也隱隱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只是望著這熟悉的景色,難免有些觸景生情,宋竹的腳步,不免慢了幾分,嘴唇也張了開來,就要呼出一口長氣。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忽然從岔道內躥了出來,驚得她往後退了幾步,差些跌倒,定睛看去時,更是大皺其眉,陡生戒備。——來人不是幾番犯事的李文叔,卻又是誰?
李文叔幾次無恥,宋竹對他已經極是戒備,看到是他,根本不加搭理,仗著身手敏捷,從小道邊上一路越過李文叔,這才回到台階上往下疾奔,李文叔在身後連叫了幾聲『師妹留步』,她都當作耳旁風,只是腳下步子越急,一路跑到後院,聽到書樓內宋先生的聲音,方才定下神來,又跑到後門邊上,這才回頭呵斥道,「偷入後山禁地,李師兄,你想做什麼!」
李文叔追得也是很緊,若非宋竹習練武藝手腳輕快,又熟悉山路,幾乎跑不過他。不過即使勉強跟上,他也是氣喘吁吁,狼狽得緊。見到宋竹回頭,便勉強擠出一個央告的笑來,低聲下氣地道,「師妹你誤會了,為兄是幾次尋你不見——」
宋竹聽了他的話,心裡越發反感,打斷他道,「你尋我做什麼?我和你很熟悉麼?李師兄你闖入後山,業已犯下大錯,你可知道——」
她也還沒說完,李文叔聽她語氣不善,面上神色轉為猙獰,便是上前了幾步,似乎欲要前來拿她。
宋竹之所以跑到書房後門前,便是怕他狗急跳牆,此時正要縮入門內,卻只聽得穿堂那邊一聲低喝,一個人奇快無比地奔到了兩人之間,把她護在身後,往前似乎擊出了一掌,李文叔一聲也沒得吭,往後便是倒退了好幾步。那人也跟著往前逼了幾步,見他沒有異動,方才回頭問道,「師妹,此人沒有唐突你吧?」
語調沉穩溫存,神色透了別樣關切,卻偏偏又落落大方——這般體貼周到的,不是周霽,卻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