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宋竹來說,如今她的名聲多大,已經不是她關心的對象了。按說她現在最關心的應該就是關西戰事,前陣子夏軍反攻關西,現在兩軍對壘,她那沒換過婚書的『未婚夫』王城,就在最前線領軍作戰。
其實說起來,這年頭,改嫁都是尋常事,若是說親了以後,未婚夫出了什麼變故,那麼未婚妻在一年半載以後另外說上親事,也非常自然。甚至還會有未婚夫家裡另外出一個兄弟,和她定親的事情,更別說宋竹和王城連婚書都沒換了,相較後世那些要把一輩子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的小娘子,宋竹是很幸運的,她的心態可以放鬆一些,但這卻並不意味著她就不希望王城平安無事。
雖然她心裡對於王城還有深深的歉疚,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自己不歡喜他的真相——雖然沒有人規定,一男一女必須要兩情相悅才能結為夫妻,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榜下擇婿就這般湊合在一起的,但宋竹心裡歡喜的是另外一個人,就是現在也還留有許多痕跡,在這一點上隱瞞王城,似乎是很不厚道。雖然,她還是無法想像自己該怎麼和王城過一輩子,但既然事情已經這麼著了,宋竹也是在努力地調整心情,為將來把日子給過下去做準備。再說,即使沒有親事,對於這麼個熟識的少年才俊,宋竹也萬萬沒有希望他出事的道理。
在她因美貌被召見的事跡傳遍天下時,宋竹和王城定親的消息,也在一些消息靈通的人士家中流傳了開來,宋先生因此有些顧慮,不願再住在王家,免得招人議論,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再加上宋學士子陸續也有追隨他入京的到來,這幾日王家留下來的幾位管家,便是正在為宋學憑房,供宋先生講學所用,京城乃是首善之地,文華薈萃,宋先生入京又是奉詔而來,即使宋學和南學之間有齷齪,也不可能連宋學在城內講學納新都容不下。
宋先生不肯怠慢公務,既然沒有承擔教育陳珚的工作,便是每日去集賢院點卯應差,雖然集賢院編修實際上無事可做,但也起碼要半日才會從集賢院裡回來。這些找房子看房子的事,免不得就由宋竹來做主了,她戴著蓋頭,憑了車,每日裡在城中來回看房,也有些推無可推的應酬必須出面,倒竟也一點都不無聊,反而很有些應接不暇的感覺——這人在有心事的時候,就最該忙一點,雖然心裡難免還有些放不下,但忙著忙著,一些痕跡,倒也是慢慢地淡了。
一晃就過了近一個月,這一日宋竹受邀上蕭家做客,這個邀約,便是她無法推辭的那種,畢竟蕭家的面子自然還是很重的,若是蕭老夫人要見她,作為陳珚的外祖母,宋竹還真沒有說不的權力。
話又說回來,現在滿城的官僚勳戚,大概也就只有蕭家會如此悠遊自在了,且先不說正是糟心的周家,就說是南黨、北黨,現在也都是惴惴不安,便是宋竹這一陣子一直忙著看房,也是聽說了發生在睦親宅中的大案——這一樁案子,牽連可是頗廣,滿城大臣,都是戰戰兢兢,頗為自危。
國朝民風寬鬆,議論朝政也是常有的事,這件事的牽連實在是太廣,就連蕭家聚會時,幾位小娘子都在議論此案,「聽聞今日大理寺又是差遣胥吏外出拿人去了,都是那死道士害人。」
今日與會的幾家小娘子裡,宋竹最熟悉的是她從前的同學趙元貞——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聚會上見到她了。據宋竹所知,趙元貞去年年尾就到了京城,一直住在親戚家中,因她出身富貴,在京城交遊廣闊,且也是宜陽女學出來的,很快也竟有了才女的名聲,雖然比不上宋苓、宋苡甚至是她宋竹的名聲,但畢竟是名門之後,眾人對她都還是十分讚賞的。
說起來,她今年也十六七歲了,一直沒有說親,只怕是在等陳珚選妃。也是因此,她對宋竹的態度要比在女學時更熱絡了許多倍,此時見宋竹似乎有不解之色,便為她解惑道,「便是那同謀造反的賊道士,前日開始,便受不過刑,開始胡亂攀咬了,這幾日緹騎頻出,都是抓人回來審問的。」
眾人議論的大案,是去歲秋後,在江南等地鬧起來的。——也許是因為田租太苛刻了,去年秋後,江南有人起來作亂造反,這本來也是常事,但壞就壞在了這群人用的名頭是『皇帝昏庸,迎奉太.祖一系繼位』,並且直言不諱地攻擊了官家先祖太宗得位不正,直說賢明太子之所以去世,就是因為當年『燭影斧聲』,太宗是謀害太.祖,方才繼承皇位,是以太宗一系一直子嗣艱難,賢明太子去世就是報應。
官家乍失愛子,就被人捅了這麼一刀,心情自然極壞,而且天家一直都很忌諱民間以太宗得位不正來說事,所以擒下匪首以後,並未立刻處死,而是下令押解京師審問——起來作亂的都是江南一帶的窮困佃戶,這些人是如何知道這些事情的?
審問的結果,就是把佃戶家的莊主給牽扯進來了,據佃戶們聲稱,他們的東家是個愛說閒話的人物,這些事都是他在田間看莊戶做活的時候,隨口和官家閒聊的。
莊主卻又是扯下了自己的一位本家,他的這位本家早年出家做了道士,在京師、江南都是頗有名聲,出入達官貴人宅邸,人脈不凡,知道許多小道消息,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本家回鄉探親時閒話出來的。
這麼一來,經由這不知死活的道士,牽連出來的人那可就多了,不過本來這也不算是什麼大事,無非就是個妄人議論天家內務而已,甚至很多人私下都認為:這話也不能說是有錯,首先,斧聲燭影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太宗逼死了太.祖系幾個皇子的事情也是所知者眾,要寫入史書的。其次,就是從太宗時起,皇子夭折的比例甚至要比一般人家還大,這不能不讓人想到報應兩個字。
也許就是民間理所當然的這種想法,讓官家極為惱怒,這個案子是越辦越大,終於在上個月,這道士攀咬出了太.祖系的一位大王,這件事,頓時性質就變了,從胡言亂語誹謗天家,變成了心懷異志、有意謀反,為將來太.祖一系入主宮中在做鋪墊……
之前那道士李世被抓時,曾和他有過往來的士大夫,無不是人人自危,畢竟李世的確名聲顯著,許多崇佛崇道的高官顯貴,都和他有過往來,就是姜相公都曾和他詩詞往返,而這『反志』之類的東西,從詩詞裡又是最好攀咬過去的。若非承辦此案的是南黨中人,只怕姜相公都是要睡不好覺了。
不過,當時辦案的規模也不算大,雖然是南黨主辦,但北黨諸位重臣即使和李世有過詩文往來,也沒有被牽連的。一直到上個月扯出了太.祖系王爵,整件事才是變了個味道,現在東京一天能有幾波使者往洛陽方向過去,滿城不論是北黨,還是素來中立的大臣,都是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只怕此事,被南黨辦成了清除異己的好借口。
雖然宋學也是南黨的眼中釘,但在這件事上,宋竹卻是極為坦然,他們家是一直遵守最嚴格的儒門士人行止,別說男人和佛道毫無往來,就是女人也一概不入寺廟、道觀,見佛亦是不拜,和這李世更是八竿子打不著,從未有過交集,就是宋學士子,只要是衣缽傳人,對佛道態度也極為冷淡,因此對此事,就和蕭家一般,是絕對不會有什麼擔憂的。
就是蕭家今日邀請的幾個小娘子,也都是素來鐵桿的太宗世系一派,比如趙元貞,其祖上便是堅定『金匱之盟』黨,多次駁斥過關於斧聲燭影的胡言亂語。就如同皇后和福王妃的娘家蕭家一樣,是絕不可能參與謀反的。今日才能坐在這裡閒閒地議論此事,許多身處嫌疑之地的大臣,如今都是恨不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人不見以示清白,自然不可能還讓女兒出來參與聚會了。
就和宋竹猜測的一樣,蕭家之所以請她上門做客,便是因為老夫人想要見一見她,畢竟不論是皇后還是福王妃,都對宋竹『讚不絕口』,老夫人身為兩人母親,自然也對她有幾分好奇。再者,雖然宋竹並未被福王妃收為義女,但兩家關係密切已是不爭的事實,蕭家即使地位穩固,但也不想在南黨和宋黨之間表現得有所偏向,上個月剛說定了和姜相公的親事,這個月便和宋竹問起了她的姐妹們——這也是因為宋竹定了親,也算是半個大人,再加上宋家沒有女主人在京,宋先生又未免太敏感了點,不然,蕭家也不會選擇她來表示好感,以及再次表明結親的願望。
來京一個多月,身處漩渦中央,宋竹即使是再不喜歡,對這些事也肯定是要去精研學習的,好在這幾年來,她得父親言傳身教,對朝局以及一些慣用的政治手段都有所瞭解,況且出奇地在這些事上天分倒頗高,一邊聽老夫人說話,一邊心底已是將此事緣由想得明明白白,思忖道,「四妹還小呢,五妹就更小了。再說,蕭家說了姜家的娘子,雖然說女孩兒出嫁後就是婆家的人了,但究竟只是說說而已。妯娌兩人若是來自兩黨赤幟人家,那豈不是紛爭的伏筆?這可不好,即使是要結親,也是蕭家的娘子,嫁到我們家來。」
她便笑著如實說道,「我們家四娘今年才十歲多些,還小呢——倒是幾個哥哥,都到了年紀。」
老夫人意思沒有太過露,因此眾人都不曾迴避,趙元貞也笑盈盈地幫腔,以女學學生的名義,把宋家幾個沒定親的小娘子,以及宋栗等郎君,都誇得是天花亂墜,讓眾人情不自禁露出神往之色——宋竹的為人和長相,眾人都是看得到的,按趙元貞所說,宋竹的才學在宋家也就算是中流,宋艾、宋荇都至少能和她持平,甚至更為優秀,更不說宋栗他們幾個衙內了。這宋家人得是優秀到什麼地步,才能把她給比下去啊?
「她自然是早就知道,我怎麼都不可能嫁給……嫁給那人的,所以在女學就一個勁兒的籠絡我,讓我給她說些好話,」宋竹對趙元貞的動機洞若觀火,「如今,我得了皇后和福王妃的喜歡,她便更是看重我了。不過她的確也很聰明,要坑人,便把顏娘子坑成那樣,要籠絡人,也能找到別人的癢處,今日她這幾句話,我少不得是要領情的……哼,沒準她這百般用功以後,最後還真能得償所願,入主中宮。其實本來……那人現在的情況,也是需要一個能放得下臉子,又有心機的妃子。」
趙元貞不論怎麼說都是她的女學同學,兄長也一直都在宋學讀書,即使是最風雨飄搖的時候也未曾遠去,縱使宋竹懷疑,那是因為當時他們家已經知道了陳珚的身份以及未來的發展,但她身上的宋學烙印也是最明顯的,宋竹以任何立場,都不可能去拆她的台,反而應該盡量幫忙才對。她也盡力壓下心底不該有的情緒,笑盈盈地捧了趙元貞幾句,讓蕭老夫人望著她的眼神裡,多了幾分興趣。——其實,會邀她來做客,都是說明蕭家對於她,已經是有些看好了。
在蕭家用過午飯,又賞玩了一番風景,宋竹回到王府時,天色已經快晚了,宋先生已經回來,父女倆正欲坐下一起吃晚飯,屋外忽然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家丁竟不顧宋竹在側,就這樣直闖了進來,喊道,「先生!大事不好了!——二先生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