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TF?

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李含光的身體倒在李年的懷抱裡,但這幅畫面卻並沒有動作,反而像是暫時凝固住了。含光不知該如何解釋,但她現在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在看這幅畫面,只是視角卻是固定的,彷彿不能自由地轉動。

慢慢的,在視野的邊緣,那幾行白字亮了起來,散發出寸寸的毫光,而就在這光芒之中,含光眼前的畫面,再度發生了轉變。

就像是蒼蠅的複眼一般,她在同時看到了無數畫面,而並無一語解說,含光彷彿自然而然就明悟了這些畫面的含義。

高僧大德、黃門沙彌在古剎中魚貫而入,信眾在廟宇門外爭相叩首,在虔誠的叩拜後,地宮大門,被緩緩地推了開來。

血與沙蔓延了半天的黃紅,火光在遠處若隱若現,慘呼彷彿從畫面中透了出來,即使絕對寂靜,仍顯得淒厲。

蕭條的廟宇。

漸綠的田地。

平民百姓在田間牽牛而行。

高官厚賈昂然騎馬而過。

槍械、講演、歡笑、淚水,繁忙的工地……

這一切都在同一時間發生,含光本能地明白,這是西安府甚至是整個陝西關中一帶,自唐到如今的吉光片羽,也許是因為那神秘的白色符號,也許是因為她特殊的來歷,如今,她的靈魂也許都不在『現在此刻』,很可能是在時光長河裡望著這一地的千古變遷,悲歡離合。

然而,她也只能看到,卻不能看清,在這諸多畫面之中,人的面孔是模糊的,情緒是模糊的,動作是模糊的……

唯有兩幅畫面是清楚的,一副是現在此刻,她的身體軟倒在李年的臂彎裡。

還有一副,卻是一處瓦屋。

略帶破舊的屋宇裡,一個幼齡女童坐在窗邊,她額前還蓋了一塊細布,形容有些憔悴,神色略帶憂慮,卻是以一種幼童絕沒有的深沉,注視著窗外的天色。

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彷彿隔了千年的時空,和含光準確地對接而上。她甚至能感覺到其中的隱隱吸力,彷彿要吸著她脫離如今這個時空,進入這鮮亮清晰的畫面中。

含光屏住了並不存在的呼吸,如果她有眼睛,此時必已經淚光盈盈。

「七娘子。」窗內傳來了深沉的歎息,她的五感漸漸凝厚分明,二百年前的風土,漸漸沁潤了過來。

這是她的七妹,這個時代,是她的靈魂所處的時空,是她的來處。

含光想要閉上眼,然而她卻無法自控,她眼睜睜地望著七娘子的眼睛漸漸地變大,大成了一個空洞……

而後,一股沛然莫測的反震之力,從她即將要投身而入的畫面中傳來,含光渾身猛然一震。

「啊!」她輕呼著,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結結實實地摔進了李年的臂彎裡。

「沒事吧沒事吧。」楊老師也一下回過神來,趕忙把學生扶了起來,「好端端地,怎麼忽然摔倒了,是嚇著了嗎?」

「我——」含光的思維一時還沒有跟上,她呆呆地說,「我——」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從天際傳來,即使是白天,劃過長空的閃電,也讓白日更為亮眼了一些。連李年都嚇了一跳,「哎呀,怎麼又發雷暴了。」

「西安府夏天就是雷雨多。」楊老師覺得含光已經能自己站穩了,便鬆開手把她放下了,「怎麼摔了呢?」

「不是打雷嗎……我嚇著了。」含光瞟了地面一眼,「就被電源線給絆了一下。」

畢竟不是什麼大事,楊老師噢噢了一聲,便道,「繼續看啊,哎呀,得重放一遍了。」

「晚上再看吧,」李年卻匆匆地站起身來。「得去真空機那裡看看,要是下雨的話要做好防雨措施。」

考古最怕的就是下雨了,一打雷,窩棚內的大家都忙碌了起來,遮蔽設備的,去給考古現場做防禦措施的,連楊老師都很快被抓了壯丁。含光倒是脫出空來了,她也沒有在現場逗留,而是逕自回到了住處。

倒在床上時,才允許自己去想剛才的事。

剛才……她被那股反震之力震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時候,心底也是升起了一股無言的明悟——這裡,是她的去處,不是她的來處。

她是從這裡過來的,但卻不能從這裡回去……總的說來就是這樣的感覺。雖然能通過那幾行白色文字來超越到『時光長河』裡,但她卻無法在此處回去。

那該從何處回去呢?

心裡沒有答案,但含光卻也不至於毫無頭緒。

她是從前世的北京穿越回今世的西安的,如果以靈魂為出發點的話,西安是她的去處,北京是她的來處。要回到前世的話,也許只能從北京回到西安,完成時間與空間的雙重交換。就像是一條單程的線路,只能從北京出發到西安下車,卻不能從西安出發到北京下車。

當然,在北京該如何回去,她就一點線索也沒有了。她知道自己穿越過來的時候西安府也剛結束一場雷雨。但在她死的時候,是沒有雷暴的,基本什麼異狀都沒有,就是很正常的天氣。而且當時的北京好像也沒有什麼法門寺一樣的佛教重地,起碼是沒有供奉佛骨舍利這麼牛的千年古剎。

但,不論如何,能回去,對她而言依然是全新而且重大的發現。含光之前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能回去的一天,她還以為過去的一切,在她身死的剎那就已經被斬斷了。

其實,過去也的確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前世她過的又不是很成功的一生,雖說現在是一無所有,但要說和前世的情況換……含光也未必樂意。

之所以是未必,是因為她在過去,畢竟還是留有一些東西的,她母親——母親最溺愛的就是小女兒,自己的去世,對她的打擊應該很大。

還有……

含光的拳頭悄悄地捏緊了。

還有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子。

如果她會回去的話,起碼有九成是因為這對孩子。

在剛穿越過來的時候,含光心裡最掛念的就是這對孩子,然而她沒有任何途徑去獲取他們的信息。她不知道許家現在是否還在京城生活,又或者早敗落了,成為了歷史的細枝末節。——而她甚至不能向任何一個人打聽,歷史書上寫了他父親的名字,西安府裡他也是個特殊的名人,但歷史書上不會記載楊閣老的女婿,不會記載他的外孫。對於歷史而言,他們太微不足道了。

而她甚至不知道孩子們的名字,不知道他們是否存活,在她那個時代,如果孩子在兩歲內夭折,是連序齒都不會有的。族譜上永遠也不會留下他們的一點痕跡,即使尋到了許家的家史,她也許仍將不會知道那密密麻麻的名字裡,那兩個是她的孩子。除非她能找到許家的族譜……

但這是現在的她能找得到的嗎?

身為生母,不明白孩子們最終的下場,不知道他們度過了怎樣的一生。有很多個夜晚,含光只要一想到這點,心就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吸走了所有的快樂和希望。然而,她畢竟需要活下去,她畢竟只和孩子們相處了幾天,她還是可以割捨掉這份遺憾的心結。她可以安慰自己:不論是漫長還是短暫,如今都化為一抔黃土,再去關注這些,有任何意義嗎?

在現在,這一切有意義了。她的生活似乎也有目標了——現在還不行,她去不了北京,她沒有錢,沒有人脈,但終於有一天,她是可以去的。她可以等待機會,就像是今天一樣,機緣終會把過去帶到她的身邊。

只要她願意回去,只要她想。

而她到底想不想呢。

含光沒法給自己一個答案,甚至連頭緒也沒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若是回去的話,她會附身到剛死的自己身上嗎?還是另尋一具新死的軀體附身?她能接觸到她的兒子們嗎,她……她能放得下現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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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雷暴,被證實是虛驚一場,雨到底是還沒有下來,只是氣壓還是很低,連燕子都飛不高似的,很明顯,一場大雨正在醞釀之中。吃晚飯的時候,食堂裡的蚊蟲也特別地多。

雖然氣派大得連西安府的頭面人物都能一氣藐視,但發掘現場的秦教授看起來也就是個老夫子而已,端著個碗站在門口喝粥配饃饃的姿態,和當地人也沒有什麼不同。他望著天色歎了口氣,「希望不要下雨,雨水對發掘始終都是影響。」

「要是能連夜發掘出來那就好了。」李年在他身邊嘟囔了一句,「這幾天,法門寺周圍鬼頭鬼腦的人很多。早點做完事也可以早點回去。」

「強光很可能對絲織品、壁畫有影響的。」秦教授耐心地解釋道,「還是白天用天光來發掘吧,至於別的事,小李你也不要擔心,我們有武警保護呢,再說,這個又和一般的發掘古墓不一樣,就一個地宮,那些摸金校尉還能怎麼地不成?」

「這可難說了。」李年歎了口氣,「這些人神神怪怪的,誰知道又會鬧出什麼花招?」

楊老師也跟在秦教授身邊,端著碗正喝粥呢,聞言,不由得看了含光一眼,見她沒精打采的,便道,「嗯?你怎麼也不問為什麼了?」

含光正是心事重重的時候,哪有興致十萬個為什麼?只是她也怕自己若是表現失常,楊老師就打發她先回去了,便遮掩道,「我不是怕影響師叔吃飯嗎……師叔,摸金校尉怎麼神神怪怪啦?」

李年對含光是很耐心很喜歡的,聽問便笑道,「那些神神叨叨的事,說出來你都不會信。這些人為了文物,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什麼慫恿當地村民來鬧事啊,裝神弄鬼妨礙發掘啊,什麼事都有!有時候考古工作有一半時間都在和這群人鬥智鬥勇。要不是有武警保護,文物會流失很多的。」

隨口就說了些盜墓賊騙取考古工作者信任,想要進來偷盜的事情。含光雖然有心事,卻也是聽進去了。不過未講多久,晚飯吃完了,所有人拍拍雙手,又重新投入了工作中。發掘現場為了效率,一向都是夜以繼日的加班加點的。

楊老師服侍著秦教授去寫總結報告了,含光少人帶,李年便拉她一起到絲織品儲藏室去,帶她看了看這些積存千年之久的絹綢。

「這都是唐代權貴尊奉佛主的衣裙。」李年指著玻璃櫃裡安放著的一件件衣裙,很是興奮地道,「根據物賬碑的記載,也許是有武則天皇帝親自供奉的一條羅裙。不過這都要等回去以後再慢慢考據了。」

玻璃櫃裡似乎有風,在昏暗的燈光下,熠熠生輝的金色刺繡微微波動,吳帶當風、飄然欲仙的盛唐風韻,似乎重現在了眼前。含光一時都看得住了,過了一會才問道,「這櫃子裡為什麼有風啊?」

「一樣是用的抽真空技術,氣流會有一點鼓動。」李年高興地說。「這是技術的極大進步,就是在二十年以前,絲綢製品一旦出品幾乎都會腐化,根本就沒有辦法保存。現在,只要是地宮裡還保存著原樣的,我們都能幾乎無損地保存下來。這一次老師回去可以寫新論文了,真空機在考古學的應用前景很廣泛啊!」

含光一邊聽一邊點頭,到後來卻走神了,她吃驚地抬高了聲音,「這是……蹙金繡?」

話一出口,便知道壞事了——按理,她是不該認得蹙金繡的。即使在她那個時代,蹙金也是一種完全失傳僅僅見諸於傳說中的繡法,只在典籍中有所記載。她前世的父親曾納入一房繡女做小,那位姨娘擅長的凸繡法直接讓她母親的陪嫁纖繡坊做大成了江南牛耳級數的大繡房。可和蹙金繡比,凸繡法就又要遜色得多了。

「沒錯。」李年卻沒想這麼多,「從特徵來看,的確是蹙金繡的裙子,你看這種金絲疊皺的效果實在是太華麗了,一般的織金都無法相比。我們以前也只在記載中聽說過這個蹙金的繡法,現在有了實物,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應該是能製造出複製品來。」

能製作出複製品,那就是掌握了繡法……

含光忽然間不擔心她若是回到前世該如何謀生的問題了,即使她運氣不好,穿回了小戶人家,只要有一定的機緣,蹙金繡能給她帶來的金銀財富,絕對車載斗量。

稍微興奮了一會,她忽然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若是穿回了一具平民身體,即使有絕活,她還如何保護自己?

好像她的九姨娘就並不是心甘情願入門做妾的,才進門就被父親厭棄,也是因為她在整個花燭夜一直都是以淚洗面。——九姨娘進門的時候才十幾歲,那時候她父親應該都是三十歲的人了。

呃……

這都是以後的問題,含光現在都沒打定主意是不是要回去呢。她很快又收束精神,和李年聊了一會,見李年要工作了,便告辭出來,打算回房休息。

因為大家都寄宿在法門寺的僧房裡——這裡原本也是修復法門寺塔那些工人的住處,從工作室回去距離不遠,李年也就沒送含光。含光走出門來,在廊下眺望了一番月色,望著月下燈火處處的千年古剎,心頭也是有些感慨。不知不覺,便往地宮方向漫步了過去。

地宮所在地,當然是被密密實實地保護了起來,含光也沒有接近的意思,只在迴廊中遠眺著那黑糊糊的入口,徘徊了半晌,方才漫無目的地徜徉了起來。

法門寺畢竟是千年古剎,香火一直十分旺盛,寺廟規模也大,含光晃晃悠悠地,很快便走到了一處沒有燈火的庭院——這裡應當是空著的僧房,尚且無人入住,只有月下一株桂花,逕自怒放著濃香。

從前,她所住的百芳園裡,也有一處院落種滿了桂花,取的就是桂花的別名,『七里香』……

含光托腮望著這株桂花,不知不覺間,已是癡了。

一道閃電又劃過了天空,天邊傳來了隆隆的雷聲,雨聲淅淅瀝瀝地從天邊響了過來,不一會兒,便成了密密麻麻的悉索之聲,天地間彷彿只有她一人在此,在這橫亙了千年時空的古剎中,獨對一株桂……

獨對一株桂……

獨對一株桂……

含光桂不下去了,她已經毫不雅觀地張大了口,望著桂樹上漸次擴大的黑洞。——這黑洞和她在下午看到的那種黑洞,從形態和大小甚至是旋轉的頻率上來看,都極為相似……

然後一個人就這麼乾淨利索地從洞裡跌了出來。

他穿著雪白的中衣,頭髮在頭頂挽了一個髻子,腳上穿的還是一雙精工的千層底繡黑布鞋。雖然沒有更多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但只從這雙鞋甚至是中衣——甚至是他跌落的姿勢和氣質,含光都完全可以看出來,這男人,貌似也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啊?

嗯?不是穿越只能魂穿的嗎?身穿是怎麼回事?等等,為什麼是在桂樹這邊穿越,為什麼要穿越到她跟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有的疑問,最終全化成了一聲感慨。

「靠!」含光不經意地就借用了李慈恩的口頭禪。「這都行?」

那男人原本伏在地上,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此時聞聲,便撐起身子抬眼看她。

月光、雨點,把他的面孔模糊成了一道光影,然而,卻沒有模糊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銳利得就像是一把匕首。

淬了毒,見血封喉的那種匕首。

《盛世反穿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