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殺過人。
這份明悟,一眨眼間就浮上了含光心裡,讓她遍體生寒,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前世,雖然她是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但這並不是說她沒有接觸過外界的風雨。她父親是江南總督,在總督任上焉能沒有幾條人命?她丈夫是新科將星,他的富貴,是屍山血海裡掙出來的。從他們身上,含光學到了一點。
一個人如果殺過人,他的眼神便會有些不大一樣。眼睛裡一份特別的神采,彷彿都會就此消退,留下來的是一種淡漠,對人命的淡漠。彷彿在告訴大家,這個人殺過同類,並且他並不在乎。
而這男人的眼神要比她丈夫的眼神險惡百倍,如果說她丈夫發怒時,他的雙眼是兩團熊熊燃燒的琉璃烈火的話,這男人的眼神就是兩把冰涼的匕首,隨時隨地都能悄無聲息地沒入誰的腰腹之中。
這男人殺過人,而且他隨時都準備再殺人。
含光已經想跑了——從她剛穿越時候的心理來看,這男人現在的困惑,說不定都會促使他為求自保,先大開殺戒。
但這個念頭本身都已晚了。
雖然含光只是猶豫了一瞬,倒退了一步,但這點空檔,已經足夠這男人作出反應,他比鬼魅更快,含光尚且沒反應過來呢,只覺得天旋地轉,身不由己一陣踉蹌,已經被他捏著喉嚨頓到了牆上。
「此為何處。」他惡狠狠地問,「你是誰,是你把我撮弄過來的?」
為了讓含光說話,這男人並沒有很用力,但圈在她脖子上的那隻手已是足夠的威脅。含光毫不懷疑,自己若是不能讓他相信自己的善意和無辜,這男人是絕不會猶豫殺人的。
甚至於,即使他相信了現在的情況,也許為了免除後患,讓人永不能發掘他的來歷,他都會……
在這樣的危急時刻,她的腦袋轉得也比平時快了很多,顧不得去感慨、驚駭,大腦似乎都自動開始分析她看到的景象。
這男人雖然只穿了中衣,但這中衣都很精緻,做的是桃李連綿圖樣的掐邊。據她所知,就是在前朝,這圖樣因為沒有什麼特別濃重的吉祥含義,都並不是很流行,只有在如今的秦國,因為天家姓李,這寓意吉祥的圖案才被廣泛應用在生活之中,成為了很熱門的吉祥圖飾。
這男人是本朝的人,就不知道是幾年前穿越過來的了。
再撈了中衣上的花樣一眼,大致確定了,起碼也在昭明年以後。這種花式的棉布是在昭明年開始出產的。
「這裡是西安。」她快速回答,「開明三十二年,距離昭明年間已有二百餘年。」
她的回答令男人輕輕一震,握著她脖子的手反射性地收緊了。含光頓時不適地咳嗽了起來。
「敢訛我?」男人輕聲道,他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是越捏越緊,含光逐漸缺氧,她情不自禁地開始掙扎。
然而,十二歲的女童如何是成年男子的對手?更別說此人明顯身具武功,些許抵抗,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她所發出的哀鳴聲,在轟天的雷暴中也被完全掩蓋了過去。
一團團電光在天空中滾動,雷聲震耳欲聾,這漆黑的小院時而被照亮,時而又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氣氛自然顯得無比的險惡。男人漸漸收緊了手中的力道,而含光也快喪失反抗的力氣,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而就在此時,一道刺耳的聲音,從極遠處冒了出來,以很快的速度便接近了小院。
「最後十天!最後十天!」亢奮的聲音帶了幾分無機質的沙啞,即使是雷暴也難以遮掩它的決心和動靜,透過幾層院牆,依然如在耳邊。「扶風縣的父老鄉親,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羊毛衫展銷會只剩最後十天!來自內蒙古鄂爾多斯的優質羊毛,只有最後十天!價格優惠讓利銷售,我們就在扶風縣政府對面。扶風縣的父老鄉親,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它一樣是以極快的速度去得遠了,來去如風,就像是剛做過的一個夢,除了刺痛的耳膜以外,不留下任何痕跡。
但,這一道聲音也就夠了,那男人握緊含光咽喉的手,在極大的震駭中已經鬆了開來。含光藉機一掙,從他的懷抱中逃脫了,把握機會向院門口奔去。
希望這男人能吃驚得足夠久,久到她成功地逃回老師們身邊,含光一邊跑一邊希望。——不過她的希望也破滅得很快。
幾乎沒走出兩步,她又被人挾持了,還是和剛才一樣,輕而易舉地就被那男人擒住,摁到了牆上。
不過比較好的改變是,這一次這男人控制了力道,也沒有掐住她的咽喉。
雨聲如瀑,不斷有雨點濺進廊中,雨聲、雷聲充塞了院子。而身處其中的兩人卻都沒有說話——只是,這份沉默,卻已經沒有了剛才的險惡。
含光看不清這男人的表情——一直以來他都背著光,但她可以隱約猜測出他現在的心理活動:以此人的氣質來看,現在估計是在思忖著她的身份,以及應當如何從她口中套取到更多的情報吧。
不是說她不樂見他繼續瞎想,但是問題在於,她在法門寺裡是同李年一起住的,李年就是再醉心工作,也有回去休息的時候。這男人在這裡無親無故的當然耽擱得起,可她耽擱不起啊。
「不用猜了。」她出聲打斷了這凝固的沉默。「我也是從那時候穿越過來的,只是比你早到一年,現在還有個身份而已。這裡沒有人要算計你,你自己剛才穿越過來了還不知道嗎?哪有什麼科技手段能做到這一點。」
不說別的,只說剛才那疾馳而過的宣傳車,喇叭和車都是古代所沒有的,在兩百年前,哪有東西聲音這麼大,又跑得這麼快?這根本已經是超越了古人想像範圍的東西。
——也真是那宣傳車救了自己,不然的話,即使沒被掐死,她也少不了受上大罪的。
含光掙了一下,力道不大,但那人卻也沒有阻止她的意思,而是順勢把她鬆開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咳嗽了一聲,不免怒視他道,「痛死了,你下手真重!」
頓了頓,到底還是給他解說,「若你是昭明年間人,那此時是兩百年多年以後了,雖說還是秦國天下,但已經君主立憲……如果你不懂什麼叫做君主立憲,可以設法弄懂。友情提醒你一句,這裡是法門寺,現在正有許多文物出土,公門中人團團圍繞到得不少,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合身過來,又沒有身份證又沒有錢,自己翻牆出去的時候小心點,別被警察撞上當作可疑人物抓起來。就這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點。」
說罷,拍拍袖子就要離去。
可還沒走幾步路,便又被那人給拉住了手臂。他的力道雖然很溫和,可抓握卻如同鐵箍,含光的力氣壓根無法抗衡。
「姑娘,」他的聲音也比剛才柔和多了,少了剛才的惡意與提防,甚至可以說是多了一絲笑意。「適才小生乍逢變故,不合無禮,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見諒。」
他再輕輕地拉了拉含光,將她拉得轉過身去,便鬆開手,正正經經地長揖到地,給含光行了個賠罪大禮。
含光摸了摸喉嚨,還是有點生氣,更重要的是,她對此人還是挺有戒心的。這人剛才的表現,實在是太兇惡了一點。
「我不生氣,」她說,「不過也沒法幫你什麼,我自己還一無所有呢,你好自為之吧。」
說罷便回身想走,但還沒舉步,肩上就又多了一隻手。
「姑娘,」這人的語氣是又柔和又委屈,若說剛才他兇惡得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老虎,那現在的他,就像是被遺棄在雨裡的奶貓。「小生就是前世也未到過西安,初來乍到,一無所知,心中實在茫然。可否請姑娘暫且息怒,同小生多呆一會……勿離我而去。」
黑暗中,她看不清這人的面孔和表情,不過從他的語氣和姿態上來說,如果不是剛才的表現,含光現在早都準備幫助他了。
好吧,其實現在也是有點沒那麼生氣了:若是易地而處,她也和這男人一樣有過殺人的經歷等等,也許剛才她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雖然她還是沒有原諒,但已經不是不能理解了。
再說……雨夜,小院,呼救估計也沒人來,這男人現在是認識到了局勢,所以開始軟語央求。如果自己一定要走的話,說不得他也會來硬的。反正如果是易地而處的話,含光也不會放任一個看似知道內情的人就這麼跑掉。
她絕非敬酒不吃吃罰酒的那種人,既然此人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含光也就不再繼續拿喬。她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男人繼續打可憐牌。「現在該做什麼,我也毫無頭緒,還請姑娘教我。」
「唔……」含光也沒想過這個問題,被這一說,也不禁沉吟了起來。「你是身穿的,等於說現在就沒你這個人存在。黑戶啊……」
歷朝歷代,黑戶都不少見的,當然,沒有戶口的麻煩歷朝歷代差不多也都一個樣。男人並沒有詢問黑戶的含義,而是說,「不知可否使些錢,把戶口上了?」
「這個應該不行吧,現在身份證的辦理是很嚴格的。你都成年了,一般不能給無中生有地造個戶口吧。」含光說,「也許有權有勢的人家能幫你這個,不過我是沒那個能耐。」
她想了下,又補充說,「還有,你對現代生活一無所知,我又才十二歲,在這年代,十八歲才算成年。我過來這裡是跟著老師的,也不可能一直和你呆在一起。我剛說了,這裡現在是發掘重地,忽然見到你這麼個陌生人,人們會起疑心的。」
「不知是否可據實以告。」這男人也和含光一起想辦法,語氣溫良忠厚,彷彿毫無心機。「畢竟,此事在我們那個時代極為罕見,但在這裡——」
含光就呵呵了,「你是在套我話嗎?廢話不行了,這種事在現代也一樣罕見,你想被抓去研究抽血的話那倒是可以直接投案自首的。」
「啊。」男人的聲音裡多了一絲笑意,「這樣看來,我和姑娘便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了。」
……所以說,她不適合穿回古代去啊!含光悲憤掀桌。
這男人言下之意,她還不至於聽不出來:如果他走投無路被迫要揭開自己的身份,那含光的身世來歷也少不得要一起曝光了。到時候去研究室做小白鼠的,當然不會只是他一個人。
才幾句話,就把自己和她牢牢地捆在了一塊,含光就算是恨得咬牙切齒,這回也不能不認真地考慮起這男人的出路問題了。——剛來,什麼也不懂,身上沒錢,沒身份證……就算有點武功,好像這男人也的確是挺無助的。
讓他找間空屋住著,第二天再來探望?
不行,含光自己都否決了這個想法,她來法門寺是為了跟隨在秦教授身邊受些指導什麼的。莫名其妙地成天在外亂跑肯定是不行的。
讓他先設法去西安,然後自己回西安以後再和他接觸?
也不行,她在西安的生活每一刻都不缺少伴侶,再說,那麼繁忙的學習也沒有什麼整塊的時間可以抽出來和這男人接觸。
再說了,這些辦法都不能解決這男人的身份證問題,而就含光所知,這年頭住進任何酒店都需要身份證——買車票也要證件,而且最重要的是,證件連作假的餘地都不存在了,現在各處都是有掃證件的機器的,你假的證件做得再逼真也過不了機器。更別說她也不知道哪裡能買假證。
很無語啊!這麼個大麻煩,怎麼就落到她身上了?
人腦的潛能終究是無限的,含光想了一會,居然最終還真給拼湊出了一個辦法。
她掃了那男人一眼——他剛才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角落裡,等著她的回話。
「你叫什麼名字?」含光很不爽地問。
「在下姓于,」那男人露齒而笑,很溫厚地說,「于思平,未知姑娘高姓大名?」
「李含光。」含光粗率地說,「現在,你給我老實聽著,一會兒就按我的話,一步步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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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雷雨總算是漸漸地有了轉小的趨勢,楊老師一邊服侍著秦教授往外走,一邊說,「這每年夏天的雷雨實在是討人厭——您腳下小心些,地滑。」
秦教授老當益壯,雖然奔波了一天,又開了一晚上的會,卻依然是精神奕奕,還惦記著自己從西安府帶來的那枚石雕。「一會兒把兩個石怪獸放到一處,我來細看一番,這到底本來是不是一對,估計也就有答案了。」
「您也先休息一個晚上吧。」楊老師勸道,「這要是勞累過度又鬧病了,我如何對師母交代……」
兩人正說著,就見含光從院外飛奔了進來,小女孩沒撐傘,一身的衣服已經淋得濕透了,身上髒污處處,青白面色上一片惶急,脖子上還有幾道青紫,看起來,像是……像是剛被人掐過一般。
「先生!」她氣喘吁吁地奔到了楊老師跟前。「先生!」
楊老師和秦教授都是驚得停住了腳步,秦教授還趕在楊老師之前,一疊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你脖子上是被人掐的?」
含光喘勻了氣,點頭道,「是,是被人掐的——那邊院子裡……有、有鬼!」
這一聲,就把院子裡的所有人都給驚動了,大家都停下腳步看了過來,連幾個和秦教授資歷相仿的老教授都走近了,「這是怎麼回事來著?」
小女孩剛受過驚嚇,語無倫次指手畫腳的,好容易才把事情說清楚了:她剛才從絲織品儲藏室出來,正準備回房休息的時候,忽然間天下了雷雨,含光『迷迷糊糊間』便走迷路了,每次遇到拐彎,都好像看到拐角處有個人。她也是和著了魔一樣,就追著過去了,緊接著便在一個種了桂花樹的院子裡,發覺一個白影伏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
小孩子膽大,便上去探視,孰料才走到近前,便被那人掐住了脖子,喝道,「你是誰,你是不是要來害我!」
如此喝了幾聲,含光差點沒嚇暈過去的時候,那人忽然又暈迷在了當地,她連忙掙扎了出來,越想越是害怕,便一路狂奔回來找她的監護人楊老師了。
脖子上的青腫現在都有一個指節那麼厚了,含光一邊說一邊都是不住地咳嗽——脖子上的手印也是很明顯的,的確是成年男子的手印。這絕對不可能是一個小孩的莫名臆想。一院子人都緊張起來了,倒是秦教授還算挺鎮定,他哼了一聲,「恐怕是那群刨土賊又來裝神弄鬼了吧?」
說著,便吩咐楊老師去聯繫留守在法門寺的武警,又請僧人帶路,往那種了月桂樹的院子去探索了。至於含光,則自然被領走回屋好生洗漱休息。李年毛遂自薦,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來照顧含光,一路還內疚呢,「早知道,我就應該把你送回去的。」
早知道,她就直接回去睡覺了啊!含光心裡的草泥馬還在狂奔中呢,她沖李年虛弱地一笑,有點愧疚地繼續扮演著受驚少女的角色,「如果師叔送我的話,被鬼迷的肯定就是我們兩個了。」
「那肯定不是鬼。」李年也是為了安慰含光,語氣很肯定。「你放心吧,就是你倒霉撞上了一些宵小罷了。這番動靜,應該都是他們為了引你過去鬧出來的。」
「啊……那是為了什麼呢?」含光『不解地』問,「難道,是為了藉機鬧事,妨礙發掘嗎?」
「肯定就是如此了,」李年的思路也就跟著被捋順了。「你想啊,這要是法門寺鬧鬼的傳言散佈出去了,再來點真真假假的流言,說這是扶風縣這裡百姓們的先祖,不甘自己的遺物被挖,子孫們卻得不到什麼,所以才顯靈的……扶風縣裡姓李的土著聽說了,哪有不來法門寺鬧的道理?這一旦亂起來了,可不就給了他們渾水摸魚的可趁之機了麼?」
「噢。原來是這樣。」小女孩『明白』過來了。「秦師公和我師父難怪都不慌張的。」
「每次野外發掘,都少不得和當地人鬥智鬥勇的。」李年笑著捋了捋含光的瀏海,「早都習慣了,不管他們裝神弄鬼做得有多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要我們自己不亂,剩下的事當地武警都會處理好的。」
此時,含光已經是洗過熱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柔軟的床上了,脖子上的淤青也是塗了藥膏,由李年親自給揉過了。見小女孩揉著眼睛有點犯困,李年給她蓋好了薄被,「睡吧,明天起來就沒事了。」
含光嗯了一聲,大眼睛眨巴了幾下,長翹的睫毛便安穩地落在了白潤的臉頰上。李年看了她一會,見她已有睡意,便要起身離開。
「謝謝師叔。」床上卻是傳來了輕輕的聲音,含光不知何時睜開眼,恬靜地望著她笑了笑,「師叔你待我真好……以後,我一定要報答你。」
李年的心一下都被萌化了:這麼可愛的孩子,卻偏偏是個孤兒,叫人怎麼不打從心底憐惜出來?
「別說傻話了,都是應該的,睡吧。」柔聲又撫慰了含光一會兒,見她安靜下來真正入睡了。李年這才起身去忙自己的事——她心中已是對含光的身世多了幾分好奇,決定改日好好地問一問師兄了。
至於她心中純真無邪的小孤女,這會兒閉著眼,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李年的看法,大約可以算做是秦教授的看法。雨夜的怪事,如果排除鬧鬼這麼離奇的說法的話,唯一的可能也就是盜墓賊團伙盯上了法門寺,想要重演一套裝神弄鬼製造混亂的好戲。
這已經是個法治的年代了,這群學者也不可能為了免去麻煩把于思平一刀殺掉了事。事實上,他們過去的時候會發現一個『倒伏在地、氣若游絲、傷勢嚴重』的于思平。那麼按照一般人的邏輯,這個于思平也有很大可能是盜墓賊團伙設計綁架來製造亂局的棋子,也是個倒霉的受害人。不然,他也不會說什麼『你是誰,你是不是要害我』。
不論是為了免除不必要的麻煩,還是基於普通的常識,法門寺方面、武警方面和考古隊方面都不會讓于思平就這麼昏迷著,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送到醫院去,治傷之餘也可以盡量遠離法門寺。如果于思平沒有露出馬腳的話,現在的他應該是已經在去往醫院的路上了。
正這樣想著,含光就聽見了遠處疾馳而來的救護車聲。她在心底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計劃,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什麼疏漏。
又睜開眼瞄了李年一眼,含光閉上眼翻了個身。她剛才和李年說的是真心話,自己亂跑出事,的確令李年頗為內疚——而欺騙大家,又何嘗不令含光內疚?雖說這善意的謊言終究是沒有傷害到誰,但眼看李年不斷地自責了半個晚上,含光心裡也是覺得欠了她一筆。
將來希望能還上這份人情吧。她一邊想,一邊打了個呵欠,翻個身,徹底地沉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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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含光就收到了整件事的最新進展。
「那不是鬼。」楊老師很怕含光真以為自己見鬼,被嚇得走魂了,一有進展就趕快跑來告訴她,「昨天你回去以後,我們過去看了,就是個人——好可憐,好像是被人打過一頓,身上、手上還有綁痕,額頭上有血跡,連鞋都不知跑去哪裡了,倒在地上半昏半醒的,好像隨時都能斷氣。我們趕快叫了救護車,給送到醫院去了。」
含光做出驚訝的樣子,「啊——這麼可憐啊!」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進了食堂,眾人也都在說著這事,「聽說已經醒了——就是什麼都不記得。」
「不是昨天說是後腦有血跡嗎,不會是被人悶棍敲失憶了吧?」
「是後腦嗎?是額前吧。」
「說是也沒完全失憶,就記得自己在一條巷子裡走,然後被人敲了一下就什麼也沒印象了。」
「但是連自己名字,是哪裡人都記不得了吧?」
「可憐啊。」秦教授也是和幾個老同事一起搖著頭歎息,見到含光來,幾個老人家不免都把她喊過去安撫了一番,含光就勢就在他身邊坐了,聽人談論著道,「說不定就是因為穿得光鮮,所以就被盯上了,敲暈以後洗劫一番,剛好拿來做裝神弄鬼的道具了。」
「是,今早已經有縣民在法門寺附近聚集議論。」很正常的國民反應,現在也變成了論據。「昨晚武警不是還在牆角發現了一些腳印?好像就是把他扔進來以後那些人自己爬牆走了。」
「可惜有雨,不然,順籐摸瓜,一個盜墓團伙也就是一會兒的事。」
議論了幾句昨晚的風波,幾個專家都是下了結論,「還是要盡快把法門寺寶藏全數挖掘出來,做好登記拍照工作以後,回西安府博物館再進行下一步的修復考證工作。」
地方上有時候是比較亂,可西安府是一省省會,要興風作浪那談何容易?幾個老教授三言兩語下了結論以後,那邊武警也來找含光去配合調查了。李年和楊老師還要陪著她呢,含光都婉拒道,「我都多大了,光天化日還能出事嗎?」
因為整個小組都要加快進度,現在兩人確實也是走不開的。李年是考古隊一員,有自己的一塊要處理,楊老師則要在秦教授身邊貼身服侍著,再加上含光只是去武警大隊而已,也不是去龍潭虎穴,因此大家商議一番,還是讓武警隊員把含光接走了,只是讓那邊人問話完就給接回來。含光過去以後,也就是說說當晚的事,別的她也說不出什麼,別人也不會告訴她。
之後幾天,大家都十分忙碌,武警這邊也沒調查出個結果,含光先後被接去了幾次,也藉機探問了一番,都說是沒找到什麼線索——法門寺寶藏是當世重寶,在扶風縣出土,縣領導都是很重視的,對這件事也很是震怒,整個縣城都被排查過網篩了一遍,雖說是篩出了好些蟊賊,但卻沒有人肯認下醫院裡的那個失憶苦主。
是的,于思平的身份現在已經是確定了下來:苦主。還是個非常苦逼的苦主,從他身上穿的中衣,和言談舉止間的氣質來看,他的出身應當起碼是很富裕的,可他現在是什麼都不記得了,身邊也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現在就在醫院住著,還處於需要人照料的境地中。
「他這個情況國家管不管啊?」含光對于思平表現出了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李年嘰喳著八卦。
「管的吧,起碼都會給買一身衣服,給點錢,聯繫個工作或者是辦個臨時身份證什麼的,證明來歷清白。」李年不大肯定。「如果很重視的話,還會給採集指紋和血液,去做DNA分析和指紋比對的。不過那起碼要到西安府的安全局辦理的,就不知道這邊扶風縣是怎麼做的了。」
「如果他又恢復記憶了呢?」含光的問題一直都是很多的。
「那就很好辦了,聯繫家人過來的話,身份證可以很快就回原戶籍地補辦下來。拿臨時身份證也可以旅行的。」李年失笑道,「你怎麼這麼關心那個人啊?」
「我覺得他也挺可憐的……」含光囁嚅了一下,「而且我也想看看他的家人,如果有家人的話,那就真的不是鬼了……」
童言童語的,實在是惹人發噱,李年不由哈哈大笑,「我去工作棚那邊了,你來嗎?」
兩人性格投契,再加上李年只比含光大了十年,含光又『超齡成熟』,兩人很有話說,幾日內倒有些姐妹淘的意思。含光笑道,「我不去了,一會兒說不定武警那邊還過來找我呢。」
李年也不在意,遂自去了。含光等了一會,楊老師也過來招呼她,都被她搪塞過去了。一會見人走光了,她便熟門熟路地出了法門寺,去扶風縣醫院探于思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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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最近她接受調查,都是圍繞著于思平的事在進行,但上次和他見面,還是在那個雨夜了。當時天色黑又下雨,含光根本沒看清他的臉,兼之又不知姓名,在醫院一樓耽擱了一陣子,才上到五樓住院部,和當班護士打聽道,「是不是有個失憶的患者……」
才說著呢,便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了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含光伸脖子一看,便見到一群小護士湊在一間病房前頭,踮著腳透過門上的玻璃窺視著裡頭的動靜。過了一會,又和麻雀般四散了,三三倆倆地低聲議論著什麼,還時不時滿面含春地回頭看上一眼。
含光也不必問了,直接走到那間病房前推門而入,果然就見到一個輪廓有幾分熟悉的俊朗青年,他正半躺在病床上,抬著頭很溫文地和警官談話。深深蹙起的眉峰,為他的容貌平添了幾分迷人的憂鬱,也更為他本就出眾的外表增加了不少殺傷力。
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含光只看一眼就下了結論,而且,應該是她那個級數的大家子弟。
——氣質,是永遠都騙不了人的,含光自小在什麼樣的環境裡打轉?要騙過她的眼睛近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其實,就不說是他,只怕連一般的平民百姓都騙不過,含光肯定那群護士圍觀于思平,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外表,肯定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尊貴氣質。
詢問于思平的警官,就是詢問含光的那一位,見到這個討喜的小孤女來了,不免笑道,「苦主來看苦主了?——小於啊,你該對這個小姑娘好好賠禮道歉才是,你看她脖子上的淤青,這都是你當天慌張時候留下的,你還記得嗎?」
于思平忙下床給含光行了個長揖禮,「鄙人當時實在驚慌無狀,傷到小姐,真是萬死莫贖其罪。」
含光忙搖手道,「你也是不知道嘛,沒事的沒事的,你看,我現在都好得差不多了。」
又『好奇』道,「你現在想起了什麼沒有?」
于思平苦笑了一下,「就記得自己好像姓于……」
他思忖了一會,忽然又抱住頭,搖頭道,「不行,想多了還是頭疼……」
這警官對于思平要比對含光都客氣,忙安慰道,「沒事,沒事,慢慢想——你好好休息,有什麼進展隨時找我。」
遂問含光,「要不要順道帶你回去?」
含光笑道,「我想多和他待一會兒,說不定我能啟發出什麼來呢?」
畢竟還小,對和自己有關的糾紛比較關注也是在情在理,這小於又是個最最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都彷彿是優雅得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公子,警官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打趣了一句,『要是啟發出來,記得給我打電話』,便拔腳走了。
他一走,病房內的氣氛頓時就冷淡了下來,含光抱著手,在病床邊上拿白眼看著于思平,過了一會兒才哼道,「現在,你相信自己是已經穿越到了數百年後了吧?」
于思平絲毫不以為忤,依然對她展開感激地笑容,「多虧姑娘為我盤算,不然,我哪有今日的安穩?」
含光哼了一聲,「我對你也是仁至義盡了吧,你自己好自為之了,混不下去也別來找我,你聽說過我的身份了吧——我沒能力幫你什麼!」
她怎麼看于思平都怎麼不順眼,說了又是想要轉身離去,可于思平卻還是不讓她走。
「姑娘,」他溫和地道,起身把含光引到窗邊的會客桌椅處坐下——雖說語氣溫和,但態度卻是不容違逆。「獨在異鄉為異客……你我二人雖然身在此處,但終究身屬異鄉,雖說相見得並不愉快——如果姑娘還介意當日的事,於某可給姑娘叩頭謝罪——」
「不必了。」含光可不敢受他的頭,她蠕動了一下,不大舒服地道,「是,我們是有一個共同的秘密……」
「這就是了。」于思平截入平和道,「你我在這世上,都是一無所有,重新開始。我們兩人理當互幫互助——除了彼此以外,還有誰能知道我們心中的苦楚和秘密呢?」
要不是當時差點被他掐死,含光真要被這最最溫文爾雅、最最體貼親切的大家公子給打動了,饒是如此,伸手不打笑臉人,她也很難把這個不字說出口,只好悶聲道,「說吧,要我怎麼幫你?」
于思平思忖片刻,便微笑道,「也無需姑娘費多大的事……可煩您告訴我,打從昭明年間到現在的兩百年內,咱們秦國,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這,當然也是每個穿越者心裡都想要搞懂的第一個問題了。
含光不介意給他普及普及這個知識,她梳理了一下思緒,便道,「這就要從昭明末年的奪嫡之爭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