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麗,鼻修復,隆鼻假體穿出皮膚,先取出假體,再重新放置新的I型假體。」
「萬文,墊下巴。」
「朱培培,鼻綜合……」
今天一整天,手術排了五台,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求美者都是重度整容者,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多處整容痕跡——病歷看多了,胡悅也發現,整得越多,回爐就要越頻繁,就像是一輛車,魔改次數越多就越要經常返廠。這幾個求美者都是十九層最完美的顧客:渾身上下都是名牌,說話嗲嗲的,很喜歡豹紋元素,有點不善於溝通,講明了手術當天必須素顏,卻還是化了妝來。「習慣了,不化妝不想出門。」
她們是有足夠理由的,整到一定程度,不化妝看起來就有點怪了,會更不自然。被妝品修飾後反而好一點,可能也是因此,她們幾乎每天帶妝,卸了妝就更憔悴——不過個個都很會交際,擅長言談,躺在病床上還不斷和麻醉師說笑:師霽不理人,護士和小醫生都是女的,也就只有麻醉師一個男性了。
「醫生,幫我好好做呀。」
「師醫生,你塞了假體以後看看效果,不行的話那就下次再來吸脂肪墊,總之我的下顎線一定要清楚——」
都是專業口吻,但和南小姐不同,配合度極高,對醫生也很體諒,一看就是老手。和這種人就真的可以很客觀地討論,怎麼把她們的臉做到最好,可以分次做,一點一點達到效果——她們也都聽得進去,有錢,不怕手術次數多,也有足夠耐心一點點變美。不像是南小姐這種,只來隆一次鼻子,得一步到位,調整到最好。胡悅一整天都耐心地給師醫生拉手術夾,旁觀他放假體——說真的,整容手術有90%以上都是在放各種假體,硅膠廠商應該把他們供起來。
隆鼻如果不做鼻基底,相對就很簡單,但一旦做鼻綜合就難了,得從嘴巴裡創立切口,這個手術細,也耗神,一般醫生一天最多做三四台,再多就不能保證效果了。胡悅一整天都低著頭拉手術勾,旁觀師醫生操作,的確也學到很多——手術室,口罩一戴,眼鏡一套,基本看不到表情,他的臉再帥也都沒有用。但師主任在手術室是真有點風采的,他幾乎不說話,手底下動作乾淨利落,切口、塞假體、縫合都做得極有節奏感,假體一次到位,角度可以說是完美無缺,幾乎不需要後期調整,和術前方案就能100%的重合。鼻子、下巴、嘴唇……一個個完美的作品呈現出來,叫人忍不住從技術角度一再欣賞——
「好了,把她喚醒,推出去醒麻醉。」
師霽說話的時候,胡悅還在欣賞劉麗的下巴:又尖又俏,但絕不是錐子,在下頷角度收尖的基礎上,下巴本身卻還是圓潤的。劉麗本來下巴輕微後縮,雙下巴一團肉掛在那裡,而且形狀偏方短,現在下巴一墊,脂肪墊被撐緊,線條立刻不再鬆弛,而且三庭五眼比例也好了很多,一下就成了個小美女。讓人忍不住抓緊時間多看幾眼——也就是現在了,再過幾個小時,伴隨血液流動,手術區域肯定會有水腫,消腫是個漫長的過程,至少要一個月,整個效果穩定下來的話,得半年左右。
「師老師技術真沒得說。」劉麗被推走了她還有點依依不捨:其實墊下巴,在手術難度來說不大,但怎麼選擇假體進行雕刻,擇定術後效果,那就需要想像力和創造力了。這裡面蘊含的學問,胡悅的確感到迷人,而她也確實才剛剛入門——就像是每個初學者一樣,充滿了熱誠。「今天真是收穫大了。」
中間朱培培的鼻綜合多花了幾個小時,這會兒已經六點多了,大家都急著下班回家,麻醉師把患者推到甦醒室,沒輪晚班的護士做鳥獸散,胡悅和師霽也脫了手術服和口罩,在洗手台那邊刷洗自己:職業習慣,雖然戴了手套,但下台以後還是忍不住要多洗幾遍手。師霽瞟了胡悅幾眼,像是不相信她能吐出象牙,「你像是挺高興?」
「當然高興啊,終於能跟台了,還學了不少技術呢。」
拉了一天勾,身體累著了,可這活不用腦,思維還是很敏銳,胡悅一下緊張起來:師霽這是預測她跟完手術會不高興?為什麼?
這對師徒就像是死敵,對彼此的戒備是不用多說的,胡悅腦子一下跑到超頻,運轉了半天也沒想出她為什麼會沮喪,「您是覺得我會累著嗎?我沒那麼嬌弱。」
師霽撇撇嘴,就像是每個奸計落空的反派一樣酸溜溜地說,「給那個什麼南雅做個鼻子,你都快哭出來了,林曉麗和朱培培的鼻子你怎麼不哭了?她們過度整容的程度難道會比南雅低?」
南小姐不必須整容,原來是他們倆的共識。胡悅先怔,後恍然大悟:和著他還是想趕她走,以為她不適應這種過度整容的氛圍,故意帶她上台,是讓她認清自己不適合這行的『事實』,從而知難而退?
Nice Try,她抽抽嘴角,不否認師霽某程度是說中了。
「你說得對,我是不喜歡這種非必要的醫療——」她大方承認,「整容始終是一種侵入式治療,對人體肯定會產生後續影響,過度整容就和過度醫療一樣,每個醫生都不會太喜歡。我想,師主任也是一樣。」
她睜著圓眼睛凝視著師主任——胡悅也許是少數幾個注視著師霽也不會臉紅的女人了,師主任撇撇嘴,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但終究沒否認她的說法。
「只是,對每個醫生來說,過度整容的判斷標準也不同而已。比如師主任,你的標準就比我寬鬆很多,」胡悅樂觀地說,「而這個標準是否重要,還要看醫生和病人的溝通,我相信,只要足夠努力,最後肯定也能取得和諧。」
「……對你來說,這世上是不是沒有努力做不到的事?」師霽像是也受不了她的正能量,他有些抓狂地問。
「當然有,不過很少吧。」胡悅對他綻開溫情暖意的微笑,知道自己好像又一次佔了上風,「在整容科跟著師主任工作,這肯定不算在內就是了。」
在規則範圍內,上級醫師能做的終究有限,師霽的招數被她見招拆招,似乎終於到了極限,他垂下頭捏著眉心,沉沉地歎了口氣,「行,我服,我服還不行嗎?」
胡悅頓時笑靨如花。
「——我會直接和周老師說,」下一秒師霽的話就讓她從雲端跌落。「讓他把你調到馬醫生組裡——你是挺厲害的,小姑娘,不過你可能還沒學會這世界最殘酷的真理。」
他衝她亮出白牙,笑得很有殺氣——看起來,直接對周院使功夫,對師霽來說恐怕也要付出一些讓人肉痛的代價。
「面對絕對的實力——努力也不是萬能鑰匙。」
「這——可——我不能接受!」胡悅脫口而出,追著師霽的腳步急急地走出手術室。「師醫生,我——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早點當上住院總——」
「這關我什麼事?」師霽邁著大步在前面走,胡悅小碎步在後頭急急地追,急得眼圈泛紅,在電梯間還差點撞到師霽的背。他掃她一眼,忽然又改變主意,拋出畫餅,「不過,如果你肯乖乖配合轉組,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和張主任打個招呼。」
整個十九層大部分時間只會有一個住院總,怎麼協調,除了各組長以外,也要看張主任的心意。雖然分到馬醫生組裡,但如果有師霽和張主任的力挺,要彎道超車早日三級跳,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胡悅又怎麼能滿足於一句承諾,「可是,師主任——」
「……別做這個表情好嗎?不是美女就別撒嬌謝謝,醜人沒有這個權力。」
「又說我醜?」
兩個人夾纏了一路,從電梯鬧到住院部,胡悅還不甘心,依舊與師醫生的決心頑強搏鬥,「我哪裡做得不好您說,我改,我改還不行嗎?」
「你做得挺好的,真的,但我就是不需要帶助手,太煩了。」
「我絕不會讓您煩的,沒我您才煩呢。」
「怎麼可能!你怕不是要去看看心理科,自信心這麼強是有心理障礙吧?」
還好,已經是晚飯時間,該下班的大醫生早已走得一乾二淨,住院總和要加班的住院狗都去吃飯了,護士大率也在休息室裡吃晚飯——整容室這邊住院部人一向少,大部分病人都是下了手術台就回家。今天面部結構這邊要住院的病人很少,更是沒人了,一般就留一兩個夜班護士。辦公區這邊,長長的走廊都沒有人,這對說相聲般的搭檔才沒惹來更多側目。——也還好戴韶華是不在,不然胡悅真不敢保證她聽到師霽的方案會不會當場氣爆炸。
「但我的確很有用啊——」
她跟在師醫生背後苦苦地自我推銷,一路尾隨到辦公室門口——師醫生是回來拿包換衣服的,他當然不需要留下來加班。師霽剛開門,胡悅就閃進去為他開燈,口中還說,「您看,現在我就很有用,我能為您——喝!」
視線剛轉到房間裡,她就反射性地跳了起來,沒說完的話化為一聲驚呼,抽在喉嚨裡。胡悅左右看了看,有一瞬間感覺自己正在做夢,但又迅速冷靜下來,認清現實。
不是做夢,房間裡的確有兩個男人,一坐一站,在辦公桌後頭,平靜地面對著師霽和她。
坐著的男人看起來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剛有人對她展示過照片,他們手上都拿著——槍。
槍.口當然對準了她和師霽,胡悅偷眼看了一下她上司,師霽看起來也非常冷靜,雙手自然下垂,整個人靜止得就像是雕塑。
「別說話。」站著的男人說,聲音裡透著警告,接下來非常制式化地扣下了安全栓,手指移到扳機上。
胡悅舉起雙手,點頭如搗蒜,男人對她別別槍口,意思很明顯,叫她去關門。
門很快被關上了,胡悅慢慢站回原處,她的動作很小心也很安靜,絲毫也不想挑戰任何人的底線。
「師醫生。」坐著的男人開口說,他的聲音有點嘶啞,風度卻很從容,只是這從容——是滴著血的從容,就像是一隻受傷的猛獸,之所以還能維持風度,只不過是因為他確信自己還能貓戲老鼠,把局面捏在鼓掌之中。「有個手術想要交給你做。」
「你知道它是什麼——你也知道我要什麼。」
解同和的通緝犯緩緩地說,「我們現在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