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表咯填表咯。」謝芝芝從門外一路喊進來, 一進屋就噤聲一縮頭, 嗅覺敏銳, 發現不對。她和胡悅交換個眼神, 用口型問了句『填表?』, 縮頭縮腦, 一如既往慫得可愛, 胡悅不免對她一笑——自從謝瑞瑞和她交集越來越多,兩個人的關係,自然而然也就越來越好了。
十六院這樣的大醫院, 每個月要填的表,要做的培訓幾乎數以千計,填表當然是最自然不過的工作流程, 能讓謝芝芝一路嚷進來又趕快收聲, 氣氛緊繃的表格自然不怎麼一樣——任何時候,大辦公室裡人最多的都是住院醫師, 主治醫師很多都有自己辦公室了, 能讓他們在意的表格……除了那一張又有什麼?
「你不填表啊?」謝芝芝背著胡悅在工位上坐下, 看似忽然得了失憶症, 微信卻沒安靜, 一會兒就來八卦,「你看盧陽雨和申正峰, 不理不睬的,埋頭寫的不是表嗎?早上才出的模版, 這就打印出來了, 心裡是真的惦記啊……」
她心裡難道就不惦記了嗎?早上行政才群發的郵件,不到兩小時就問進來了。怕是大家都蓄勢待發,只等著這一聲令槍,胡悅抿嘴一笑,「那你呢,不寫嗎?」
「他們不寫,那我也不在辦公室寫咯。」
大家處了半年多,平時一道奮鬥在被老闆奴役的第一線上,你幫我代班我幫你做個入院問診,香火情分漸漸濃厚,虛假的同事感情剛醞釀出氛圍,就被一封郵件打了個粉碎——十九層的住院總每年就這麼兩個,論資排輩的話,他們這批怕不是要等個四五年?但事實上總有先有後,也就意味著總有一些住院醫師是熬得比別人久,被後輩超過。這種大家填表競聘,而非科室內按一定潛規則指定的規矩,鼓勵了競爭,讓住院醫師更有學習的欲.望、表現自己的機會,當然也給他們之間營造了複雜的氛圍。謝芝芝平時和胡悅關係好,但這會兒也不免打探,「悅悅,你真不寫啊?」
其實,距離現在的住院總破劫飛昇還有四五個月,競聘窗口更是長達三個月,表格也未必要第一天交。胡悅不置可否,「怎麼覺得我不會寫呢?」
「他們說你的工時可能不夠。」
學會反問是個很好的習慣,胡悅只是慣例打個太極拳,謝芝芝就自己把傳言奉上,當然,也許她早也想暗示,「戴韶華說的,她說她算過了,你工時不夠的。」
競聘住院總,自然有諸多條條框框,滿足了才能填表報名,當然,若是不滿足也填了表,那也沒什麼不妥,頂多被刷下來就是了。胡悅自己都不知道原來她還有工時一道坎——那些條條框框,大部分候選人就沒有不能滿足的,唯一卡人的就是論文發表的硬性要求。這也算是對資深住院醫師的照顧了,活給新人做了,讓他們學習手術技巧,他們才有閒空泡在實驗室寫論文。
「是嗎,還要多謝她關心我了。」
「嘿嘿,悅悅你知道就好。」
在微信上交換了幾個表情包,小醫生自然各忙各的,文書要抓緊寫一些,OA裡的流程催一催,胡悅去找師霽都是跑著去的,「不好意思,老師,遲到了。」
師老師實在是不好叫,師主任也三個字,有時候她心急叫順口了,師霽居然也不發脾氣,他嗯一聲,「填表遲的?」
哇哦,這麼關注的嗎,行政也就是在群裡喊了一聲住院醫師查收郵件啊,胡悅有點不可思議,「你還會看醫院大群啊?」
「在你心裡我是活在美國?」師霽和她一起走進更衣室,兩人坐下各自換鞋。綠色的手術鞋拿出來穿上,自己的鞋子放好,從頭到尾手術鞋不能接觸長凳外側。
「總覺得您不應該和我們小老百姓在一個群。」胡悅有些諂媚地說,他們各自走進更衣室,換上隔離服,戴上隔離帽,從這裡開始就基本看不見臉了,因為同樣也要戴口罩。
走進隔離區,低下來刷手,外科醫生的手就沒有很細膩的,手術多的每天刷手都得把皮膚刷干,師霽說,「是,我們呼吸的空氣都不一樣,你在群裡看到的都是我的幻影。」
這些垃圾話東拉西扯,交換的都是無用的信息,同儕間互相打趣也就算了,胡悅沒想到自己和師霽有一天也會這樣瞎扯,她笑了一下,又趕快咬住嘴唇:這和她暗自下的決心完全是背道而馳。
「你的論文呢?」
師霽一反常態開始多話,果然也不是沒原因,刷完手,在等待消毒液揮發的當口,他可能是等不了了,直接問,「已經開始填表了,你的論文該不會還沒寄出去吧?難道你打算等到窗口期最後一天再交表格?」
他隱隱是有點疑問的,胡悅知道他在疑惑什麼:一個人有沒有在寫論文,其實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種虛浮無神的雙眼,浮腫的臉,彷彿腎虛的表情……這些都沒有,那還寫什麼論文啊?她最近雖然空閒時間變多了,但整個人活蹦亂跳的,完全不像是有在寫論文的樣子。
「就算寫了表格,也未必能競聘上啊。」她很有技巧地說,「有人說我的工時不夠,不符合基礎參評標準啊,師主任。」
「誰說的?」師霽的眉毛半藏在隔離帽下,但依然可見皺起。
胡悅看了看身邊的護士。「戴韶華。」
手術護士一般隸屬於手術部,和病房護士是兩個系統,流言傳得沒那麼快,大概也都習慣了這種程度的職場較量,師霽長長地『emmm』了一聲,又說,「呵。」
呵是什麼意思,其實大概能感覺得出來,怎麼說她也給師霽打了半年工,細節處處照顧周到,至少比臨時工好點,師霽可能不怎麼喜歡——當然不怎麼喜歡她,就像是她對他也只有憎惡一樣——但未必能允許別人對他的安排指手畫腳。畢竟,是他安排的胡悅行程,也是他叫胡悅去填表申請住院總,如果因為工時不夠不能申請,豈不是在打他的臉?
「不要給自己找借口。」
護士上前協助穿上手術服,雙手平舉胸前,兩人戴上手套往病房走去,病人還沒到,麻醉師也還沒來,護士在做術前準備。醫生們只能站在一邊等,師霽邊走邊說,「論文你到底寫了沒有?別人說什麼這不是你不填表的借口。」
這意思其實就是,交了表格,有了論文基本就能保證競聘上了?胡悅頓了一下:師霽對她就這麼好?
「但如果工時真的不夠的話,也會造成很多麻煩的吧。」她委婉地說,「現在院內不是在狠抓風紀嗎……」
這是實話,醫院的人事其實從來都沒有透明過,不過在江浙滬一帶現在也的確是日趨正規,如果條件符合,那有所傾斜誰也說不出什麼,如果胡悅的工時真的不夠,戴韶華往大了鬧的話,很可能會連累師霽和他背後的老師。胡悅的話透著那麼的貼心識大體,可師霽一點不吃這套,一聲冷笑,「論文沒寫就沒寫,寫了就交。住院總給你你不想當?」
競聘住院總的前提條件,和競聘主治醫師職稱其實基本要求一模一樣,只是主治醫師要求有一年住院總經驗而已,基本上,從住院到住院總,這一步卯足了勁邁過去,五六年內就暫且可以安閒了——從主治到副主任也是有年限要求的,年限不到反正也只能先做論文,這裡的競爭又是另一種學問了。
「我還真未必想當呢。」胡悅低聲嘀咕,師霽度來一眼,「嗯?」
「住院總……也不是那麼好啊。」胡悅說,「也有很多不好啊,當了住院總,就要24小時住在病區了……」
住在病區,也就意味著不能去J′S,師霽呵了一聲,「你這是捨不得提成了?」
胡悅笑了笑,「就當是吧。」
什麼叫就當是吧?若不是,又是怎麼樣?不能去J′S,也就意味著不能再跟著他了?住院總是對口十九層所有的住院病人,她從職級上來說,也就不再是專屬於師霽的助理了……
這一層,兩個人誰也沒有說破,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交換,各自掩在口罩下,就當無事發生過。麻醉師走進病房,「師主任。」
師霽回過頭,聲音裡立刻堆滿了商業熱絡,「牛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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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手術,下午又是排滿了的門診,于小姐跑來看她的下頷角——恢復得不錯,已經都快消腫了,她勝在年輕,膠原蛋白足,皮膚也緊致,雖然少了骨頭支撐,但皮肉沒下垂,現在看來比從前又精緻了不少。巴掌大的小臉、貴秀的鼻子,看上去比從前打眼多了,可惜就是鼻子做在臉前面,這會兒看著又有點大了。
「有點後悔啊,早知道真的應該先做下巴的。」現在的于小姐已經沒有眼淚了,美的時候都不會記得恢復期有多疼,現在只覺得值得。「對了,師主任,白姐那邊團購的開眼角我能不能參與啊?」
本來這件事也是胡悅在管,師霽接受以後,她就不好接口了,看看師霽臉色,插話緩頰,「用的又不是你的錢,還要團購的嗎?」
「也是。」于小姐想想也笑了,捂著臉,眼波如絲,看起來比從前嫵媚了不知幾倍。「老習慣老習慣。」
胡悅看師霽一眼,對她使個眼色,于小姐也就不再問了——反正師霽自己也不做開眼角,團購的業務量那麼大,總是要分,還不如私下問胡悅什麼醫生好。
胡悅本來就把她掛在最後一個號,這也是有點伏筆在,于小姐和她已經很熟悉了,聊得也投機,門診完了故意慢幾步,兩人正好在門診大廳撞見,邊走邊聊,胡悅說,「上次遇到你,都沒和你聊幾句就被主任帶走了——那時候和劉太太她們一起,也不好意思走過來同你打招呼。」
劉太太和于小姐一樣是被帶出來的女伴,但地位何止雲泥之別,于小姐倒不酸,「白姐叫你過去,就是為了給你介紹生意的,和我說話浪費時間——給你帶業務了嗎?」
「人家是貴太太,公立醫院的環境看不上的。」胡悅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和于小姐說心事話,「其實,你的眼角也未必一定要在九院做啊,富人都去私立的,比我們這裡舒服多了,現在老頭子那麼疼你,他平時去哪裡做,你和他說,你也要去做。」
「他也有做過對吧?」于小姐果然被逗上鉤了,捂著嘴有點小八卦,「我就覺得,哪有那麼好的運氣……」
金主的事情,她肯定不敢和白姐八卦,平時也沒幾個小姐妹,搭住胡悅就很多話說,八卦兮兮地講,「他好像是經常去浦東一個叫什麼葉的醫院……你覺得,就是去打針的對吧,悅悅。」
浦東……什麼葉?
胡悅臉上還在笑,手已經伸到包裡去找手機了:師霽不讓她接近白姐又如何,想要套話,她多得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