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面

「可我還是有點——」

任何病人在躺上手術床的時候都會有點不安的, 李小姐也不例外, 她的表情——雖然不管何時來看都很猙獰, 甚至連眼睛都只能被看到一隻, 另一隻已被耷拉的眼皮遮住, 但聲音卻依然是女子的嬌柔清脆, 這讓畫面多了一絲詭異, 還好,在場的醫生護士都有足夠的專業素養,至少能保持沉默, 假裝視而不見。李小姐扭頭說,「胡醫生,我——」

「別怕。」胡悅說, 她隔了李小姐有一段距離, 大約半米,只能對她點頭示意, 連微笑都在口罩後頭, 「就當睡一覺, 會順利的。」

她的聲音裡似有種沉靜的力量, 李小姐要安心了點, 她左右看了看,雙手握拳了又鬆開, 輕聲地問,像是在自言自語, 卻又祈求地看著胡悅, 「會順利的?」

手術以前,各種後遺症和風險自然都是要說清楚的,但到這時候能做的也就是給點信心了,胡悅點點頭,輕聲說,「一定會順利的。」

她聲音裡的信心,似是感染了李小姐,她唇角勾了一下,又失神地望著無影燈——無影燈還沒開,光亮的表面正是最好的鏡子,這笑起來更畸形的臉,在這一刻,是真的無以遁形,只能直面。

她一定很久這麼清楚地沒看過自己的臉了,李小姐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眼圈紅了一會,但又迅速閉上,再睜開時,沖胡悅投來一瞥,只是沒有再說什麼,就被麻醉師擋住了視角。當胡悅再看到李小姐的時候,她已經合上雙眼,戴上呼吸器,進入了深層麻醉中。

「器皿盤呢?來,刀給我,小李你來下刀。」

顏面修復手術和整形美容手術,不同的地方不少,共同點是手術室內人都不會太多,今天這台手術算是例外,除了中心區的兩位護士、主刀劉醫師和助理以外,觀察區密密麻麻站了至少十個人,這其中有劉醫師帶的小弟,科室前來觀摩的同行,當然也有在計劃中將要參與到方案中的各科醫生,雖然和眼下這個手術內容無關,但仍是不約而同地來到現場,見證著手術的進行。

「師主任,你對手術前景怎麼看?」

就連師霽居然都難得給面子,來到現場——術業有專攻,整個方案雖然由他牽頭,但說到顯微鏡下的血管、神經吻合術,近幾年不再從事相關手術的他,手肯定沒有劉醫師熟。他們顏面修復每天就和顯微鏡打交道,什麼成活率、保證供血,想得全是這些事,這也是兩個學術分支不同之處,面部修復更看重修復,而整形美容更看重美觀,二者針對的患者根本就不是一個情況。

「劉醫師的手術應該是不會出問題的。」人是師霽聯繫的,他對同儕的評價自然高,劉醫師遙遙遞過一個笑,有點兒靦腆 ,但很快就嚴肅下來,執起常用工具,「顯微鏡。」

顯微鏡搖臂被放了下來,劉醫師對準視野,「現在開始手術。」

外科手術裡,就數神經科最講究基本功,在顯微鏡手術發現以前,這是年輕人的專利——必須擁有鷹一樣的眼神和豹一樣的決斷才能完成的手術,畢竟手術目標幾乎是肉眼無法分辨,醫療創傷幾乎無法避免。而顯微鏡手術發明以後,神經外科醫師的職業壽命大大得到延長,但這依然是一門很看重年齡的手術,操縱的手術器皿要平常尺寸小很多,圍繞著方寸之地進行,手部動作必須極為精確,年輕人的手當然更穩定——而且也更容易接受新技術,當老醫生還在滿足三倍顯微鏡的時候,十六院已經全面更新換代了自己的顯微鏡,實現了十倍放大,觀察區的醫師們之所以聚集在這裡,當然也不是為了看劉醫師埋頭不知忙些什麼的,而是看著顯微鏡屏幕上劉醫師的操作。

「劉醫師的基本功真是沒得說。」

「筋膜移植實際上算是比較簡單的手術,至少在移植中是這樣,只是患者自身條件較差,胸部也有受損的疤痕……」

「硫酸濺到也沒辦法,什麼事都得分個主次,臉先恢復了,身上的事情再慢慢來吧。」

「說是慢慢來,但也基本就這樣了,這個不是激光能搞定的,」顏面修復科室的朱主任今天也來看手術,倒不是為了手術本身,而是想瞭解一下為李小姐做3D鈦合金骨骼打印的想法。他搖搖頭,語氣務實又悲觀,「已經很幸運了,早年那些病人,連這點希望都沒有,毀容了就是毀容了,除了接受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胡悅不禁看他一眼,主任察覺到,倒是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小胡剛入行沒幾年吧?以後會習慣的,社會上,潑硫酸什麼的,都能上新聞了,當然很稀少,可他們最終都要集中到我們這個科室來啊。」

他是真的有點見怪不怪的意思,李小姐的臉沒讓主任有一絲畏縮,但對她,他也沒更多的憐惜。「見多了,就習慣了,咱們這個學科,做人還是要務實。過來的人都可憐,都同情,同情不過來的。」

也是好心——估計是看到她剛才鼓勵李小姐的樣子,怕她投入太多感情,最後手術失敗,跟著失落。胡悅幾乎可以感到師霽嘲笑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看,不是他一個人說她過於天真了吧?人家飽經世事的老醫生,一樣這樣認為。

「您說得對,」胡悅沒理他,在口罩底下露齒一笑,「不過,其實我以前碩士就是這個專業的,在華科跟著宋老師讀的——實習的時候,跟過很多台顏面修復啦,見是見得多了。」

「哦?」名門出身,雖然是碩士,但主任還是對她另眼相看,「你既然跟的宋老師,那一定是做過很多台大手術了,見得多了,血還這麼熱嗎?」

他笑了兩聲,舉起手又放下——手術室裡,醫生都習慣了沒有肢體接觸,這幾乎是本能了。「好,好。」

「我們這行啊,怕的就是剛入行的時候,毛毛躁躁一腔熱血,被打擊了又自暴自棄,很多人乾脆就轉行了。你這樣,很好。」主任半開玩笑,「小師啊,怎麼樣,我們科室一直人手緊張,要不,你忍痛割愛——」

這話,半認真半開玩笑,胡悅不禁大為緊張,又有點受寵若驚,又很怕師霽乾脆半推半就把她送出去,一時大急,趕忙情切地望著師霽,對他直打眼色,師霽就像是看不到一樣,目不斜視,反倒是主任一陣輕笑。「哎呀,小姑娘自己不願意啦。」

「她嘴上說得好,其實比誰都現實,轉專業不就是為了錢嗎,怎麼想回顏面修復?」師霽這才懶洋洋地開口,也不把話說絕了,「同情心那都是嘴上說的,是不是,胡悅?」

胡悅沒有作聲,一邊的錢主任——他也是對這個手術有點好奇,過來湊熱鬧的——倒說了句公道話,「但這件事也是她跑下來的,想掙錢沒什麼不好,能救著人就行了,是吧,朱主任。」

朱主任笑著說,「那是,以後還要錢主任多想著,幫我們也找點掙錢的門路——不掙錢,至少多救幾個患者那也行。」

原來埋伏是打在這裡,胡悅有點明白了,不過大佬的唇槍舌劍她可不敢多說什麼,她求助地看看師霽,師霽壓根眼尾都不甩她,只是專注地在看屏幕——自打那天兩個人在車裡對峙,師霽被她說得答不上話開始,他就有點開動戰敗者的逃避模式,這幾天除了正常工作對話,也就只有這樣冷颼颼的偶爾譏諷一句,要說多有意義的交流……恐怕師霽是怕了怕了,不敢再和她聊了吧。

到底是頂頭上司,胡悅也不敢逼太過,索性跟師霽一起認真觀察劉主任的手術,「真是賞心悅目……」

在顯微鏡裡,每一根血管的嫁接都是那麼的乾淨利落,動作幅度只有那麼一絲,血管被逐一接上,雖然不是什麼難度極高的手術——難點還在後頭,但這種高度流暢有節奏的操作,還是讓人興起讚歎的衝動,更燃起對痊癒的信心——雖然知道人力在自然跟前很渺小,但這樣複雜的手術都能被實現的話,還是會覺得人,是一種很有潛力的東西——

胡悅禁不住讚歎了這麼一句,換來師霽古怪的一瞥,但她沒有在意,而是急迫地盯著每個細節:雖然是否成活,不是現在就能看出來的,但血管有沒有成功吻合,血供是否足夠,這些都是立竿見影,在手術中就能看出點苗頭的指征。

「成功吻合主血管,現在開始植入擴張器。」伴隨劉主任低沉冷靜的報告,手術室內響起一陣輕微的吸氣聲——按照常理,血管筋膜的移植並不太困難,但每台手術都存在風險,而且病人身體受損嚴重,總讓人捏一把冷汗。「擴張器。」

接下來就是常規操作了,植皮手術很多都是採用這樣的辦法——在接下來的幾個月,擴張器會一點一點把現在這塊筋膜打氣撐滿,利用皮膚的彈性,把它撐大,最終達到面部修復所需的面積,再切開一端,把這張□□蒙上去,當然,在此之前還要構建骨骼關係。

「術後有沒有什麼風險?」年輕人還在高興,但朱主任卻已經開始關心後續了。

「要看有沒有感染,筋膜最終能不能成活——不過,頸部供血還是比較活躍,只要血管能成功吻合,應當問題不大。」胡悅止不住聲音裡的笑意,搶先回答。

「那,如果感染的話呢?」朱主任卻仍是要做好最壞的準備。「或是出現壞死?」

「感染就給予常規消炎治療,如果壞死的話,那就說明這個部位的血管受到硫酸影響,已經比平常人要脆,我們還有另一個部位可以試試看,如果那個部位也失敗的話……」胡悅的聲音低沉下來,「就只能放棄手術方案了。」

「是濃硫酸啊……」

朱主任看了師霽一眼,像是有點徵詢的意思,師霽明白他的看法:濃硫酸對患者身體的影響是比較長期的,尤其是在燒傷部位的周圍,身體組織會受到一定的影響,這恐怕也是原本修復科不建議進行這種大規模移植的原因,這樣的手術,大張旗鼓,但風險極高,就算是以慈善的態度,也不值得投資,想要做個大案例刷論文和榮譽,可以選取更理想的病人。

這是一個歷經過上千台手術的老醫生理性的看法,師霽當然也非常贊同,但他不能流露出來——他明知這樣,還願意設計手術方案,是否是心中猶存希望的體現?胡悅會不會這樣理解?然後又開始羞辱他『我知道,內心深處其實師主任是個好人』?

師霽一向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也一向很討厭道德綁架的人,至於那些知行合一的聖人,就算自己無懈可擊,他也總還有看不順眼的權利。而胡悅,很恰好又是個好人,又是個很懂得利用道德綁架來達到自己目的的好人——還可以說是個知行合一的好人,不管怎麼道德綁架,她至少自己是做到了自己的要求,也沒有指責別人做不到……她只是總有很多手段擺佈你去做罷了。師霽現在對她就像是對一隻蚊子,很想聳肩跺地把它抖掉,根本不知道胡悅叮咬在哪裡,只能感到一股刺骨的癢意。

這種癢幾乎能讓人發瘋,讓人做出一些從前不會做的事。讓他一路沉著臉出了手術室,胡悅跟著百般找話茬他都懶得搭理——她還擔心他把她調到顏面修復呢,剛開始還有點討好,後來也發急了。

「哎呀,師主任,你這個人,怎麼總是這樣負面啊。」她有點抱怨,甚至有點兒自己沒發現師霽也不願承認的撒嬌,「人家李小姐手術成功,不應該為她開心嗎——至少是邁出第一步了呀!這就是希望的力量,你說你這個人,怎麼還沉著個臉——難道就真的不相信世界除了壞事,也會有好事兒嗎?」

真是夠了,師霽站住腳,他甚至不知道這些嘮叨裡那句話觸著了他的逆鱗,這也許甚至是幾個月以來多少次無疾而終對話的繼續,有那麼多的疑問和不解他都想跟著這一句反問,「對我你又瞭解多少?」

「啊?」胡悅怔住了,她眼裡飛快地閃過了一絲別樣的情緒,像是意識到了他的不對。「什、什麼?」

——她總是很敏銳的,如果他們間有什麼不對的話,就算他沒意識到,她也一定會表現出來,既然她也沒有什麼異樣,那麼這件事就不算什麼。

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像是意識到了這一刻的重要,卻又同時對此視而不見,師霽很少有這麼想說就說的時候,他不管不顧地繼續問,像是要把心中那埋藏了許久的名字一次說個夠。「成天師雩、師雩的——你真的知道我經歷了什麼?」

「你真的認識我弟弟嗎?」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