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雩是個什麼樣的人?
師雩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記得的人了, 一個人活在世上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由記憶傳承, 《尋夢環遊記》裡, 當一個人的故事還在被流傳的時候, 他就永遠不會真正死去, 但現在, 世上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師雩了。十年的失蹤,親友的離散,讓他成為一個正在褪色的名字。他曾經的同學也許還記得曾有那麼一個無故失蹤的同學, 但這記憶終究會逐漸淡薄,師雩在這世界已經沒有痕跡了,只有檔案裡留下失蹤, 還有永遠沒有完成的學業。
「師雩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記得的人了, 」師霽的聲音是冰冷的,透著曾經尖銳, 但現在已經習以為常的憤怒, 「他是這世界上最不可能成為兇手的人——但被警察定為案件疑凶, 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就因為在事發當晚, 他也失蹤了, 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
「你知道師雩曾經有多優秀,我們之間的聯繫有多緊密嗎?」
師家人口凋零, 家庭聯繫很緊密,師霽的父母身體一向不好, 他從小經常被師雩父母照顧, 兩人年歲相差不大,「我們幾乎就像是親兄弟,師雩是我見過最陽光最開朗的人,我——」
他的眉頭往下沉去,眼睛也看向地面,忽然有些自失地一笑,「我承認,我從小個性就陰沉。我的朋友沒師雩那麼多,我爸媽身體不好,從小我就一直得照顧他們,久而久之,性格自然孤僻,很少有人能看出來,但我自己知道,我心裡是很孤獨的,能瞭解我的人只有師雩,他就是我們冷冷清清的家庭裡最溫暖的小太陽。」
「你可以去問,每個認識師雩的人都會告訴你他有多討喜、多善良,我爸媽……誰也不知道還能活幾年,我媽當時正在籌錢做骨髓移植,爺爺年紀大了,娘家親戚那邊幾乎沒有往來,師家就只剩我們兩兄弟互相扶持,醫學院功課之外,輪流去醫院換班,跑那些賣房的事……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見面,你覺得師雩如果忽然間變成連環殺人犯,我會不知情?你覺得他在醫學院的時候有空跑出去殺人再溜回來?」
「當時的A市,治安混亂,信息極度不透明,到底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是算失蹤的,這些都不知道,師雩失蹤以後,我們報了案,警察來做筆錄,問的都是什麼,懷疑師雩是殺人兇手,他是畏罪潛逃。如果是你,你能相信嗎?你明確知道他絕對沒時間、沒動機殺人的親人,就因為前後腳失蹤,被懷疑是兇手?」
胡悅抿了一下唇,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有說話,他們已經走到了人煙稀少的連通走廊裡,春末初夏的天氣,風從大開的窗戶裡吹進來,帶著暖意,卻暖不動師霽凝結的眉宇,他沒有再往前走,話裡帶了千錘百煉後的冰冷,「憑什麼?你也會想,為什麼,你當然不服氣了。」
但不服氣又能怎麼辦,師霽當年只是個學生,就是現在,一個成功的社會人而已,憑什麼能和警察做對?就算再荒謬,警察懷疑師雩是兇手,除了接受,能怎麼辦?
「警方說他們有證據,懷疑師霽是一系列血案的兇手——好笑吧,就因為在一樁案件發生的時候,他也失蹤了,就成了兇手了——我倒情願他是兇手,是兇手,跑了……」
師霽的眼簾垂了下去,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這件事,讓他越說越冷——冷得理直氣壯,設身處地,一個人在經歷過這樣的事以後,憤世嫉俗也算是正常選擇,誰能要求他還相信希望,「用我爺爺的話說,跑了……人至少還活著啊。」
如果不是兇手,人死了,可就什麼都沒了,甚至連個說法都沒有,胡悅不禁又想到了那句含糊不清的轉述,「是生是死,至少要給個結果……」
如果沒有同樣的經歷,在師霽面前,誰可擺出高貴的嘴臉,呵斥他不懂得善良?他本來也沒有感受過多少世間的溫暖,世界對他,從來是多殘酷,少溫情,團聚短暫,一直在不斷地別離,在暖風中也無法融化的凍,是一輩子的感悟,胡悅對他不再有任何不解,恰恰相反,她明白曾經師兄的話,師霽就是靠著這份覺悟才能走到今天:世事就是這樣的冷酷,什麼溫情、善良、希望,全都是謊言,唯獨如此,才能適應,才能存活,才能守住僅剩的那麼一點點尊嚴。
但仍是無助的,仍有一名親人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仍是卑微的,仍是命運的玩物,再努力也沒有用,師雩的污名無法刷洗,人也恐怕永遠找不回來了,懸案這麼多,告破的能有幾個?沒有人能砌詞安慰什麼,所以他仍是失敗者,仍是弱者,只有弱者才會這麼敏感,分外受不了對痛處的刺激,他已經什麼都有了,但生活仍不明媚。
胡悅——但胡悅又怎麼能說自己是強者呢?
她也眨了眨眼睛,眨掉眼裡的一點點酸澀,輕聲問,「找過他嗎?」
「當然找過,」師霽也沒看她,他們一起望著窗外的城市輪廓,十六院是市中心無數高樓中的一座,按理本不該有這麼好的視野,但這座建在手術大樓和住院部之間的長廊得天獨厚,能讓他們順著主幹道一直望到天邊,「一邊陪床一邊走家竄巷地找,貼尋人啟事,到處敲門打聽有沒有線索,這些事,警察沒法做,怎麼做,那幾年人力嚴重不足,案子又多,他們能懷疑到師雩——你要說,也可以算是對同一天出事的另一個受害者負責了。還指望他們找人,哪有這個人力?」
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胡悅看了看師霽,他的臉被陽光鑲了一道金邊,可表情卻是背道而馳,她問,「那個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警方為什麼會懷疑師雩呢?」
也許是憋得太久,這段歷史畢竟並不光彩,而師霽的性格——可想而知是多麼封閉,胡悅甚至暗中懷疑,自己是這些年來最接近師霽的一個——其餘人雖然有更高的熱情,也許更好的手段,但她們又有誰對真正的師霽感興趣呢?
他的回答給得很痛快,「那段時間,一直有傳言,說是有一個小團伙,敲頭黨,在A市活動。就是最難破獲的那種案件,看你有錢,上去鎯頭一敲,搶了就走。」
這種見財起意的隨機型犯罪是最難破獲的,師霽的確應該也對案情有所研究,當然,他當時也生活在那樣的輿論環境裡。「當時流言紛紛,時不時就傳出某小區發生這樣一起案件,當然,都沒有見諸報端,所以傳聞也很多,敲頭、割喉,什麼細節都有鼻子有臉。真正被我們瞭解的,就是發生在醫學院附近的案子——是有人被害了,割喉,手法很利落,所以警方猜測是醫學生。但那段時間,剛好是學校放假以前,寒冬臘月,又是晚上,沒有找到任何目擊者,而事發以後,師雩也失蹤了。」
「當時他的舍友都回家了,具體是哪天失蹤的也說不清,還是我們好幾天沒聯繫上,找到宿舍去,四下對了以後,這才向學校反應,又過了一周多才正式報案,甚至你說他就是在事發當天失蹤的嗎?不能肯定,他是不是被兇手脅迫到郊外殺害?不能肯定。那一年A市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第二年春天又爆發山洪,如果他是在郊區被害,那……」
有千百個理由可以相信師雩也是無辜的被害人,但警方卻固執地懷疑師雩是那個兇手,只因為唯獨的一點聯繫——他們是同一時間段失蹤的,「就是這樣,你能怎麼辦?」
唯有去接受,至少這比已經死了要好,失蹤潛逃,至少還有警方幫著在找,如果確認是死了,抓到了真兇,那麼,師雩就……
「所以,你和解警官……」胡悅想到他們奇異又有點緊繃的關係,輕聲說,「至少解警官還記得師雩,還在找他,是嗎?」
師霽笑了一下,沒有否認,而是反問,「如果你是我,除了自己,你還會相信什麼?」
希望?那不過是個笑話,她們從事的正是最實際的行業,每個人都想相信希望,可大多數人都只能抱著失望活下去,每個患者也許都像是于小姐,人前挺著胸驕傲地笑,可只有他們見得到她裹著繃帶,戴著面具,躺在病床上止不住的眼淚。
他們的眼神在城市上空相遇,師霽的表情含有一點冷嘲,像是在等著她的啞口無言,而胡悅百感交集,也許是直視陽光太久,甚而有一點淚眼朦朧。
或許是錯覺,她看到除了嘲諷以外的一些東西,也許師霽也還在隱隱有些期待,期待她帶來一個不同的答案——如果她是他,那麼,他還能相信什麼?也許他也還是希望自己能被說服,能被相信點別的什麼。
「我會相信希望。」胡悅說,但她反而不再溫暖,這時候她只是很理性地說,「這是唯一的選擇。」
並非想要,只是別無選擇。
「如果連這個都不再相信,該怎麼去面對現實?」
她的話沒什麼溫度,只有不可抵擋的嚴密邏輯,幾乎是冷酷地推理,「如果連這點動力都沒有了,人還怎麼能抱著遺憾和缺陷堅持活下去?」
凡是對話,信息都必定是雙向的交流,師霽說了很多,可她也流露了不少真實,全落入他眼裡,在他們的對視之中,兩人的表情似乎都有所變化——他們似乎都被對方看到了更多一些的自己,絕非表面如此簡單的強弱懸殊,也許某種程度上來說,算是勢均力敵,形於外的互相防範之中,又隱隱有一絲相互的吸引,他們都在等著對方再說些什麼,把這遊戲繼續下去,但又都不情願再多走一步,似乎這樣就將變得更加危險——
胡悅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藉機打破凝視,掏出來檢閱信息,才看了個開頭,眼前就是一亮,她把手機送到師霽面前。
「看,這就是堅持的力量,希望的力量。」
她開心地說,一下又回到了那個朝氣滿滿的少女醫生狀態,「解警官找到張鳳的手術資料了!」
師霽的眉毛也隨著閱讀進度越揚越高,胡悅沒等他看完就把手機揣回兜裡,心念轉動,「我要去和他一起看一下病歷——師老師,你跟我一起去唄。」
沒等師霽回答,她就拉住他的胳膊往外拖,「走吧,走吧,就和我一起吧——」
就和我一起去調查吧。
就和我一起堅持吧。
就和我一起相信希望吧。
有些話,沒明說,但全藏在了潛台詞裡,她奮力拉著師霽往前走。
師霽的回應呢?
他的表情仍是愕然,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但——
一個180以上的男人,卻被她不怎麼用力的拖動,拖得踉踉蹌蹌,跟著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