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師醫生吧?您請這裡走, 老闆在視聽室等您。」
「是。嗯。」
手中的醫生包份量不沉, 擺動得很有韻律, 師霽跟在管家背後, 一路走一路隨意地瀏覽著別墅內部的裝潢:都是別墅, 也分三六九等, 有聯排、小獨棟, 就是在一個別墅區裡,也有花園大小的區別。在S市,距離市區通勤一小時內的路程, 別墅區也沒有什麼佔山為王的道理,李生住的別墅,粗看佔地大約在三千平米左右, 幾個室外功能區一分, 倒也不顯豪奢,無非是中等大小, 勝在清靜, 別墅前臨水, 背靠山, 和最近的鄰居也有數百米距離。各處設施看出是有點年頭了, 但打理得很整潔,一路走來, 園丁、管家、家務助理,還有兩個保鏢站在後院抽煙談笑, 員工房一排房門都開著, 看起來都有人住,確實是興旺人家的樣子。
對他的出現,保鏢雖然報以興味的眼神,但卻並未上前盤問,李生的這個住所,應當是他常年居住活動的地方,像他這樣的大豪,會客頻繁,人來人往,下人也多,也許做不了太多隱私的事。或者,他會特地注意保持那個場所的隱私。
走進屋子的時候,師霽特別留意了一下地下室的入口——黑洞洞的,看不到什麼,他問,「李生在負一樓?」
為音響效果起見,視聽室常常修在地下,這一問是有道理的,管家笑著說,「我們的視聽室在樓上,師醫生這裡走。」
別墅裡當然有電梯,他帶師霽進去,給電梯刷了卡,一路領到三樓房間裡,李生正在聽歌,門打開交響曲的雄壯旋律便湧出來,音色宏大純淨,師霽走進去,和李生用眼神打個招呼,李生先不招待他,閉眼聽完了一整首《如歌的行板》,這才起身奉茶,「見笑了,師醫生,平時事多,難得清靜,本來應該下樓迎你的。」
這不過是客套話,師霽雖然薄有身家,但和李生的財勢遠遠不能相較。再說,今天他來是應下了為李生打針的邀約,僱傭關係一立,尊卑隱現,李生對他是有節制的禮賢下士,絕非真正放下架子。師霽在胡悅面前作威作福,多少有點故意壓迫她的味道,在外從來不崖岸自高,他微微一笑,「哪裡,李生你我之間何須這麼客氣?」
這個李生,出身寒微,但談吐卻很文雅,他的形象很接近於大眾理解的儒商,笑在嘴邊,城府都在眼裡,看師霽的每一眼都像是在量度,他對J′S有點興趣,這是師霽能品到的,對一個潛在的合作對象,李生當然會多方考量。
他在江湖上名聲也不錯,雖然有勢力,但做事卻還規矩,黑白兩道都能擺平,開醫院其實就需要這樣的地頭蛇,如果鎮得住,李生其實不失為一個不錯的合作對象,畢竟,雖然在某方面,他嫌疑不小,但商譽卻十分清白。而師霽也早學會了用辯證的——不,是更實際的眼光看待事情。
「李生以前都是去哪裡打的針。」他打開搭扣,取出針劑和藥棉。
「以前也是叫醫生過來,我在家時間不多,回來了就不喜歡再往市區跑。一般都從自己的醫院裡找醫生——也就是圖個方便,說到技術,和您這樣的大拿那當然是不能比。」李生前倨後恭,對他的態度又熱情起來,像是在試探師霽吃軟還是吃硬。
兩頭猛獸聚在一起,不用大聲咆哮也有對峙的味道,師霽在觀察李生,李生又何嘗不是在觀察他,他感覺彼此都有幾分保留,都還有些底牌未打,有些態度未能明朗:李生的財勢,眼見為實,在S市不說一手遮天,但也絕對不容小覷,師霽配合解同和的意圖,連自己都沒有完全肯定,他還沒想好這一回該怎麼站隊,跟著胡悅過來,不過是希望把一切掌控在自己的瞭解中。畢竟,胡悅是他的徒弟,如果貿然觸怒李生,也很容易被認為是他的態度。
「李生客氣了,其實,注射保妥適並不困難,有一定經驗的整容醫生都能輕鬆駕馭。」師霽把針劑包裝拆開,「用我的藥還是您的藥?」
這一步有些大膽,李生的手動了一下,雙眼直直地注視著師霽,「我備有藥。」
有經驗的醫生,絕不會注射來歷不明的藥物,不過師霽會這麼問也是早有準備,他故作遲疑,「這……」
出了事算誰的?雖然是李生要求,但事發了李家人可未必會這麼想,師霽這屬於非法行醫,輕也要被吊銷行醫執照。——不過,換句話說,李生又憑什麼信任師霽帶來的藥物?
這件事,已和藥品本身無關,眼神交流間,爭奪的是另一種東西,雄性與雄性想要相處,總有一個需要低頭臣服,至少和李生相處,他的態度很明顯,必須如此,否則他何必如此費心維持年輕的外表?職場中人,追求的並非膚淺的美觀,更多想要攫取的是那種天生強壯、天生不老的威懾力,李生表面儒雅,私下性格怕是偏暴烈,什麼事都要爭出個高下。師霽和他對視片刻,逼真地做出逐步退縮的效果——他的演技一向不錯。
「如果李生有準備藥物,也在保質期內,那當然也可以。」
他低下頭,有一絲不情願地笑了,但總體仍保持得體,李生也笑,他肉毒素打多了,眼周肌肉鬆弛,笑意不易到達眼底,「那還是用你的吧,師主任你的藥,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沒想到李生也知道肉毒素在國內的亂象。」
「畢竟我也有投資做醫院,自然都要瞭解一下。」
「李生真是事必躬親,令人佩服。」
肉毒素、玻尿酸,在國內的貨源的確都亂,玻尿酸還好,注射水貨如果質量不過關頂多過敏,再注射相應的融合劑,後果一般不太嚴重。但肉毒素如果打了假貨,含量超標那是會死人的。有些貪便宜不願去醫院,在醫生家裡打的求美者這完全是在賭命,畢竟醫院都是從正規渠道進貨,而醫生手裡的藥可就不好說了,為了追求利潤,對外給出便宜報價的同時,也不免會向『可靠渠道』拿貨,主觀上當然都沒有取人性命的故意,但,這個渠道到底可靠不可靠,那就只能依靠醫生本人的判斷了。
像是師霽這樣收費奇高無比,李生這樣對價格毫不敏感,只是追求舒適便捷的客戶來說,家中注射肉毒素的安全性還是很高的,藥是從醫院藥房開出的正規藥物,注射技巧高超,對藥物的用量與注射點把握也爐火純青,師霽帶上手套,手指拂過李生面部,李生下意識一挺背,又躺了回來:對別人的接觸還是很敏感,防心重。
「瞭解一下面部肌肉,您放鬆。」他說,盡量雲淡風輕地處理醫患間的主動權——李生再想要攫取主動也沒用,治療開始,醫生永遠處於優勢方。「以前打過嗎?一般間隔多久?」
他無意剛開始就探問過多,問的都是普通問題,盡量不觸犯敏感區域。「眼周還要過段時間,現在再打,臉部會完全僵掉,這次打額頭和法令紋,用量我會偏少,您看起來已經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了,日常保養還是少量為主,我會把這支分五個部位注射——李生你的左右肩肌肉弧度不一樣,如果你希望的話,這裡也可以通過肉毒素來糾正。」
他的手順勢在肩膀上一按:按理說,李生這些年來養尊處優,雖然身材維持得好,但從很多細節來看,不像有健身習慣的樣子,平時聽他談起,多數都是靠飲食養生。但師霽按了按肩膀,眉頭卻是微微一揚——李生的右肩,肌肉墳起有力,倒是經常運動的樣子,和左肩的綿軟形成鮮明對比。
「我就說我的肩膀總是有點一高一低。」李生倒是沒想太多,打肉毒素是日常了,這個痛點被戳出,讓他有點興奮,「這也可以通過肉毒素糾正嗎?」
「可以,凡是和肌肉有關,都可以用肉毒素,只是效果明顯與否,以及是否會影響到日常生活而已。很多人甚至想給小腿打肉毒素——這也算是當代版的三寸金蓮吧。」師霽回過神,含笑說。
他耳邊好像還有胡悅的聲音。『鍾女士渾身上下都是鞭痕……』
李生即使有一雙利眼,終究也看不穿師霽的重重面具,不覺有異,欣然道,「那還等什麼?就知道請師醫生來沒有錯。」
他就勢吹捧師霽醫術,加以籠絡,「師醫生,我知道你已經開了一家J′S,做得也很不錯,但老實說,我看你的天分,成就不應當僅止於此。」
這是想要投資他了,師霽微笑,「我是個沒什麼野心的人,安分度日,過平民生活也就很滿足了。」
「你現在的身價,也不能說是平民生活了。」李生不以為然,「但錢還是能帶來許多好處——你現在有的還太少,等你有了更多就會發現,有了錢,權自然也就跟著來了,很多你以為錢解決不了的事,其實,我們做起來是很輕鬆的。」
他壓低聲音,頗有誘惑力地低聲說,「比如說,我知道師醫生心頭的憾事,一直是你的堂弟師雩——」
師霽手裡的針頭輕輕一顫,「哦?」
「他身上的通緝令,已經很多年了,令弟蒙冤出走,想必這些年來,也很想家吧?」
有錢有勢,就是好,雖然赤著上身,正被醫生擺佈著打針,但李生依然隨隨便便就把局面握於掌中,這也許正是他所追求的效果——在自己最脆弱的時間,拋出重量級底牌,直擊師霽軟肋。
這也的確是師霽的軟肋,他的聲音都有點變了,「李生——這是從何說起?」
他的反應,足夠掩蓋過李生探問私事的不禮貌,李生演的這齣戲,已收足了效果,他自然就不著急了,笑而不語,直到注射完成,這才一邊扣襯衫,一邊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小師,這世上的事,沒什麼能逃開老生常談那些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的事,哪裡有那麼難打聽呢?」
沒什麼事能逃開老生常談——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師霽說,他沒往下說,而是凝視李生——李生現在,是待價而沽,他也要看自己能表露出多少誠意,再細談師雩的事。以他的推測,李生提出的第一個要求,不會太難,但也絕不會簡單,他是看上了自己的技術和人脈,但還要折一折他的傲氣,恩威並施,把翅膀拔了,才好收服。
確實如此不假,李生略一躊躇,迎著師霽的眼神,頗具興味地一笑。
「我記得,你有個很寵愛的徒弟……是不是姓胡啊?」
師霽放在兜裡的手一把緊捏成拳,心念電轉,臉上表情維持不變。
「那個女孩子,雖然長得一般,但眼神很靈動——下次方便的話,也帶來一起坐一坐,好嗎?」
他為什麼會這麼問,是在試探什麼?還是明確地索取什麼?在李生心裡,他們取得了怎樣的互相諒解?李生想要對胡悅做什麼?在他心裡,她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許多名字、欲.望、擔憂混雜成一團,沉甸甸地在胃裡盤旋,他們說起的鞭痕,失蹤的鍾女士,師雩、胡悅、師雩、胡悅——
師霽微笑起來,陽光下,他的笑容清澈坦蕩,彷彿不染絲毫陰霾。
「李生看上她,是她的福氣。」
他說。「下次,當然會帶著她一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