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在邁阿密的海岸線上, 一排脫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中老年白人躺在沙灘上, 各自選擇不同的面來回翻曬, 再走遠幾步, 當然是一條永恆的酒吧街, 更多人坐在烈日下方喝雞尾酒——大蝦雞尾酒、血腥瑪麗, 還有永遠老少咸宜的莫吉托。以當地風氣來說, 酒吧內部的座位反而不受歡迎,在這裡穿著長袖長褲也很奇怪,即使是一身輕薄得體的真絲衣褲也一樣突兀, 坐在角落裡的一對亞裔女人因此就很顯眼。
「還是建議您不要喝酒,激光手術以後喝酒對皮膚不好。」
其中年輕一些的女孩說,她有些好奇地左顧右盼, 顯示出一個初到美國的年輕人應有的好奇——這也許是她第一次出國, 這份新鮮感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
另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因此笑了一下,即使只是一瞬間, 「怎麼請到假的?」
「老闆准了。」
「機票錢不便宜吧, 公家給報銷嗎?」
這是個年齡氣息濃厚的問句, 即使外表再年輕, 詞語的選擇也暗示了她的年齡層, 胡悅也笑了,「不報銷, 錢……是老闆出的。」
「就是那個師主任?」
「……嗯,就是好看的男人會騙人的那個。」胡悅頓了一下, 補充道, 「婉婉的事情,就是警方找上他,我才因此有所接觸。」
「他為什麼會給你出錢?」
「我也不知道……」胡悅的語氣有點兒猶豫,就像是她自己也不肯定,「他……心好吧。」
這回答裡些微的自嘲和諷刺,讓對面又露出了一絲笑意,這也就不枉她一番表演——其實激光手術過了幾個月,早就可以喝酒了,這麼說只是喚起兩人共同的記憶,穩住鍾女士的情緒。
「手術區域,現在恢復得怎麼樣,疤痕有淡化嗎?」
「不知道,那都在背上,現在一個人住。」
以前也是一個人住,但有胡悅幫忙檢查,她反射性就想建議,但還是忍了下來。「一個人住的話,生活會不方便嗎?」
鍾女士知道她說的是語言,「日常生活夠用了。」
「那您的學習能力確實很強。」
已經查到了張婉婉、張婷婷,鍾女士的出身來歷自然也已經不是秘密,這是二人心知肚明的事,胡悅說得意外大膽,鍾女士也沒有面具被揭穿的狼狽不適,她笑了一下,從身上摸出一根細長的香煙叼上,「以前一度很喜歡上課……想證明我們其實也就是少了那麼一個機會,並不比別人笨——後來又算了。」
「為什麼算了?」
「覺得沒什麼意思。」鍾女士低頭點上煙,噴出一串白霧。胡悅看了一下周圍,這動作被她注意到,「放心好了,這裡是非禁煙區。」
「一直都有抽煙的習慣嗎?」
「最近染上的。」
為的是什麼,兩人當然都明白,酒吧這一角陷入一陣沉默,直到服務生端著飲料走來,她們要的是兩杯毫無新意的果汁,胡悅喝了一口鮮搾橙汁,又偏頭去看外頭的海灘,「白種人太愛曬太陽了,這不是什麼好習慣。」
「是嗎?」
「光老化是皮膚老化的第一誘因,過量紫外線也是皮膚癌的主要誘發因素,你看皮膚科醫生就從來都很注重防曬。」
「噢。」
交換的問題,回答得都有些心不在焉,兩邊都在等待,等的是什麼不言而喻,鍾女士的手指無意識地玩弄著袖扣,打開了又繫上,胡悅並不著急,耐心地盯著餐巾紙,鍾女士今天肯出來見她,其實已經說明了很多。
「你這次來,帶了什麼新的東西?」
果然,沉澱了一會,鍾女士問,她端起果汁要喝,忽然又放下杯子,把扣子仔細扣好——剛才露出的一段手臂,似乎已經引來了斜對角異樣的眼神,或者,至少鍾女士是這樣認為的。她撫了一下袖子,「李容聲終於要倒台了?是他傍的那位出事了?是打算從他入手,還是已經樹倒猢猻散,想把他給順手收拾掉?」
這一問,問得就很在行了,而且也透露了不少信息,張婉婉的死,似乎和李生已經脫不了關係,而胡悅連李生背後的那位是誰都不知道,對話似乎無法繼續,她抿了抿唇,「你之前……是曾想報案未果嗎?是李容聲背後的勢力護著他……」
「我沒有報過警。」
信息的交換從來都是相互的,鍾女士現在,應該也已經意識到了胡悅身後的警方並未掌握太多線索,但即使如此,她也沒有下逐客令,而是若有所思地深吸一口煙,吐出白霧,把煙蒂擱在煙灰缸上。
「沒有用。」她說,「就沒有想過報警,你要是見過他的座上賓,你也不會想到報警。」
她頓了一下,忽然拿起煙猛吸一口,才慢慢地把它放回去,「想知道什麼?紅鳳是怎麼死的?」
可能是因為尼古丁的關係,雖然鍾女士的聲音很冷漠,但指尖卻有一點顫抖,「其實,你多數已經猜到了吧,就是你們想得那麼簡單。這世界上本來也沒有太多戲劇化的事情。」
「你身上的疤……」
故事的確早已能拼湊出雛形,只是有些細節還待確認。
鍾女士回答得很爽快,也許是個人都有傾訴欲,而這些事的確埋在心裡太久了嗯,能有個人分享總是聊勝於無。「就是他留下來的,李容聲身邊一般總有兩三個女人,一個個都慢慢在整,整到他喜歡的樣子,再帶到他的地盤裡,然後……」
她的嘴唇勾了起來,「我們三個長得很像,所以最得他的寵,這不是什麼好事。」
「你們還有一個人呢,去了哪裡?」
「死了吧。」
鍾女士的語氣意外地有些冷漠,「她最能配合,也最得寵,李容聲最喜歡她,所以她也最疼,我們平時都會吃一些止痛藥……他放我們走的時候,她已經在吃嗎啡了,我們最後一次聯繫的時候,她已經抽上粉了。」
可能是在會所工作過,她對這種事的口氣很淡定,沒什麼獵奇的味道,「窮人家出來混,很多時候沒什麼親情的,各顧各的過慣了。要不是李容聲喜歡,可能早就各自分開做了,甚至是紅鳳死的時候,我們都沒什麼憤怒——也談不上怕,就是慌,你知道嗎。」
慌是真慌得厲害,痛是已經習慣了的,李容聲的鞭子每天都會打下來,打完了就上藥包紮,他那些新奇、變態、糜爛得甚至連被禁的小說都沒那麼異想天開的玩法,除了逆來順受,還有什麼辦法?其實死人也是遲早的事,紅鳳——也就是張婉婉死的時候,過來處理的小弟都麻木了,張藍鳳和一個小弟平時對過幾次臉,交換過笑臉,他私下說,一兩年總會玩過火。以前都是送到殯儀館——老闆有關係,燒了以後骨灰一灑,什麼都沒了。
紅鳳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那段時間殯儀館改造,安保系統剛裝上,館內相關人士還沒找到漏洞,只得草草收埋,藍鳳問過地方,連小弟自己都不記得了。後來再過了一段時間,她身上沒了好肉,李容聲手裡新一批女人也整出來了,她拿了一筆還算豐厚的買斷費,一百來萬,回頭想把還沒被送到小黑屋裡收的那些細軟都賣了,才發現幾乎都是假貨。
「是我運氣好,後來又遇見了一個人……」鍾女士說著笑了,「也沒什麼好說的,像我們這樣的人,什麼故事都是依附著男人,沒什麼意思。」
後來那個人對她蠻好,說起來也是在以前那個圈子裡認識的,他也有點異常的癖好,最喜歡的是疤痕,鍾女士跟他的時候,正好他病了,順勢轉為保姆,照顧了幾年也有點感情,他病故的時候鬆鬆手,給她留了一棟沒建成的商業大樓,鍾女士接下來要做的也就是繼續投資了。
也因為跟的一樣是圈子裡的人,鍾女士很清楚李生的能量。「身份就是後來那個給我換的……他說被李容聲知道了,會有點麻煩。」
但那也沒有什麼關係,反正鍾女士一輩子也不想見到李容聲了,張藍鳳、張婷婷都是已經死了的人,留下來的是一具傷痕纍纍的軀體,懷抱著污穢不堪的秘密,錢對鍾女士來說是真的沒什麼關係了,「以前很想要錢,有了錢就不會受這份罪了,有了錢又覺得,有什麼區別呢?」
她托著腮望著窗外的碧海藍天,還有些當年秀美的臉全扭過去,點一根新的煙,「有區別嗎?」
胡悅無法回答她,她知道故事沒有這麼簡單,鍾女士可能有很多事沒有說,但也無意再問,這些細枝末節,對事態不會有更多影響,鍾女士也理當保留自己的隱私。她當然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冷漠,否則不會問是否李容聲的背景已經倒台——而她也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麼淡定,內心深處仍存有懼怕,否則她不會叫胡悅來美國。
這當然是很理性的考慮,從鍾女士透露的信息來看,胡悅現在也是在玩火——如果她說得都是真的的話,李容聲絕對是她和師霽惹不起的那種人。不過,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胡悅不會去考慮那麼多。解同和有自己的權衡,其實這世界上很多問題都很簡單,你要做的無非是選擇一種東西去相信。
然後就別想太多,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你很擔心人身安全,是嗎?」她不答反問,鍾女士側過身子,在朦朧的煙霧中看她——已經到胡悅的表現時間了,而鍾女士也在期待她的表現,這一點,很輕易就能看得出來,甚至胡悅也可以說,鍾女士心裡隱隱是希望能被她說服的。「如果有機會,你也想看到李容聲死,是吧?」
「現在的你,只是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回國,對嗎?」
「你希望我帶來的消息,是李容聲已經確定倒台,你可以毫無風險地解決從前的遺憾,是嗎?」
胡悅認真的時候,語氣往往平靜得殘酷,沒了以往的溫柔,鍾女士沒回答,又吸了一口煙——但她們彼此也都知道,這樣的擔保並不存在,鍾女士想要回國就一定得承擔她心中的風險。
「你覺得我會怎麼說服你呢?」胡悅問。
鍾女士笑了,「我不知道,你打算怎麼說?」
她不會說現在的法治已經清明了許多,也不會分析也許從前的吏治也沒到這一步,只是她們讀書太少,容易被唬住。胡悅說,「你的想法,很好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們的過去決定了我們的思維方式。」
「你的故事,讓你有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你會不會也很奇怪,一個美容醫生,為什麼會為了一樁危險性極高的案子千里迢迢地跑到美國來——甚至還自掏腰包。」
「我會這麼做,當然是因為有我的故事。」胡悅說。
她握住鍾女士的手,「現在,你想聽聽我的故事,我的想法嗎?」
鍾女士在煙霧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又吐出一口煙,像是無聲地說,『那你就放馬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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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請去機場,謝謝。」
一小時後,胡悅從酒店大堂中步出,坐進出租車裡,把最後一件衣服塞進隨身行李包,她掏出手機給解同和發信息。
【張藍鳳同意全力配合警方調查,她會在案情明朗、時機合適的時候回國】
【好。】
現在是國內深夜,解同和的信息回得較遲,【另外,還有件事要告訴你,這件事,我和師霽有一定的意見分歧。】
【李生又向師霽預約了保妥適注射】
【這一次,他希望你獨自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