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穴

「小女孩不識抬舉, 我已經說過她幾次了, 但也沒有辦法, 李生大人大量, 」師霽把一張銀.行卡按在桌面上推過去, 「還請李生別和她一般見識。」

「哎, 不要這麼說, 人各有志嘛。胡醫生人很有意思,我沒有生氣。」李生格了一下,還是笑口常開, 「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脾氣,人不一樣, 當然方式也應該不一樣, 胡醫生這麼優秀的人才,有點脾氣也很正常。」

看來, 是真的把胡悅當成一種新遊戲了。玩慣了銀貨兩訖, 沒想到李生年紀這麼大了, 還能開發新玩法。

師霽眼簾垂下, 注視桌面, 頓了一下,把卡片推回來。「既然這樣, 您和胡悅之間的事,我就不參與了, 也免得打擾了您的玩興。」

這次, 李生還是點明胡悅單人為他服務,師霽拖了一段時間,到最後應下了,來的還是自己,肯定是要做出解釋,李生不在意,但師霽這邊也覺得過意不去,「李生心胸寬廣,不介意就好,這一次,算是我欠您一個人情。不過,您家大業大,我人微言輕,只能說,于小姐的手術,我一定用心做,請您務必放心。」

他們是通過白姐認識,于小姐這層關係,只是心照不宣,不過,師霽都因為胡悅把奢侈品轉贈于小姐賠罪了,再裝糊塗也沒意義。閒來無事撩撩小女孩,又能讓大醫生自覺理虧,更進一步放低姿態,李生反倒很開心,「你的醫術,有口皆碑,我哪有不放心,是美……美琴應該謝謝醫生的關照才對。你把她越整越好看,她都不知多開心。」

「好看不好看,李生說了才算。」師霽笑了。「于小姐想的也都是您——您覺得好看了,她才沒白辛苦。是李生眼光好,她才能越整越好看。」

沒有人不喜歡被捧,即使再直白,李生照舊聽得開心,師霽姿態這麼低,他漸漸覺得可以多說點私房話,「是了,我就說了,女孩子都小,她們知道什麼。現在流行的什麼寡淡、什麼Tboy,都是假的,我們男人呢,審美很簡單的,大眼睛、瓜子臉,對吧,鼻子高一點,貴氣,那就是大美女啦。包括玉兒,我也和她講,那些女孩子,你要整,還是要送到有審美的地方去,對吧,什麼日系整容,那都是給小年輕的,你會所裡的客戶喜歡的是什麼,你自己要拎拎清楚,對不對。」

玉兒是白姐,看來李生和她的確關係親密,師霽露出聆聽之色,不過分,但也充分顯示出他對李生意見的看重,他說,「我們哪有李生見聞廣博。」

又還是對胡悅的事情耿耿於懷,「現在知道李生喜歡什麼樣的女人,若李生不介意的話,以後我門診遇到合適的對象,也會為李生留意。」

他的眼神往卡片上沉了一下,李生跟著看過去,唇邊笑意加深:師霽這是還惦記著胡悅臨陣脫逃的事情,想要找補一個人情,而且,這個offer也的確提得好,正搔中了李生的癢處。

「哎,這怎麼好意思,」說是這麼說,但表情可是另一回事,李生唇邊笑意漸深,「也不是每個女孩子都願意和我們這些老男人來往的,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嘛,現在年紀大了,都不來虛的,還是直接點,大家省心。」

都知道人各有志,想要直接銀貨兩訖,怎麼還打胡悅的主意?

「李生的意思,我當然明白。」師霽低眸淺笑,聰明人拍馬屁都自然而然叫人舒服,「其實這都很容易看出來的,您就放心好了。」

「那小玉怕是要恨上你嘍,這不是在和她搶生意?」李生呵呵笑。

「貨比三家,白姐也是我的大客戶,她的小姐妹,都組團在我們科室團購套餐。」師霽也笑了,他隱隱有點自傲的樣子,「什麼樣子,還不是經由我的手做出來的?雙重推薦也更保險點,李生您說呢?」

理當然是這個道理,而且,和師霽聯繫密切了,豈不是更能量身定制?李生現在是真的來了興致,他把手放到膝蓋上,一副準備深談的樣子,「小師,我有個問題一直很好奇,都說現代醫學進步了——到底是有多進步?你們現在,真能把一個人完全整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魚餌一步步搖到現在,終於咬鉤了,師霽沒有興奮,反而更冷靜,他的語氣完全就是在閒聊,「看情況,如果底子好,本來就相似,經過精心手術,確實可以做到亂真的地步,至少維持個一兩年是沒問題的。但前提當然是底子要好,必須骨骼輪廓和本人相似,這個還是要專業人士來挑選才能找到。」

他的餌是越來越明顯,但李生已經上鉤了——或者說,他本來就不介意對師霽展現這些,這大概也是強者的自信,「那,如果我給你一張照片——」

不用專業學位,就算是一般人也很容易判斷,能忍受一兩年的整容手術時長,把受害者培養成某個特定的模樣,再進行群體性.虐,內心深處一定有一個讓李生極為介懷的情意結。師霽語氣平平淡淡的,就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李生要求的特別之處,「如果不是很特殊的長相,遇到有合適的臉龐的話,要做到95%以上的相似度,當然沒問題。」

他察言觀色,又補充一句,「如果有合適的好苗子,等待的時間都不需要很久,不動骨頭的話,大概一個月左右的恢復期,就足夠了。」

「這麼短?真的假的?」李生又驚又喜。

師霽的笑容裡,隱隱帶些傲氣,「這是我專業的判斷,李生只管信我。」

話說到這裡,功夫已經足夠,只等著何時發酵了,他不打算進一步推進,但沒想到李生竟如此配合,搓著雙手,連針都不打了。「你等一會——」

他剛按下叫人鈴,又改了主意,「不,你隨我來。」

居然親自把師霽帶到三樓臥室,讓他在套間沙發上暫坐,自己打開櫃門,捧出一個大盒子。師霽雙眼微瞇,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順利到這地步。看來,李生是真的很自信,這些事,對他來說應當都是細枝末節——債多不壓身,他身上的事情多了,這幾條人命,也許真不算什麼。

但至少此時此刻,這間市值過億的別墅依然是寬敞明亮,處處都透著高人一等的貴氣,李生也是個搓著雙手、喜氣洋洋的的中年人,他在斗櫃上忙活了好半天,師霽不錯失機會,起身問,「李生,需要幫忙嗎?」

「這——」李生不過猶豫片刻,便招手道,「你來和我一起捧過來吧。」

他也非得有人幫手不可,這盒子很重,裡面全是一個個小瓶子,塞滿了蜷曲的秀髮,師霽一眼掃過去,密密麻麻是筆跡各異的人名,時代久一些的,名簽都有點兒發黃了。他順序瀏覽過去,手上不停,幫李生揭開盒蓋上暗藏的一張黑白照片——于小姐和鍾女士都沒發覺,這張照片平時是被同質地的黑絲絨布蓋著的,要不是李生自己揭開,外人確實不易發覺。

這明顯是剪下來的照片,照片的另外一半被剪了,照片中的女人身穿旗袍,笑眉笑眼,斜睨鏡頭,頗有點風流嫵媚的樣子。她的面容,看著十分熟悉——這也是當然,看到她以後,于小姐和鍾女士的長相就好像都有了個源頭,她們臉上相似的那些部分,的確全都來自照片裡的這個女人。

「這照片,有年頭了。」師霽說,才說完就知道自己有點打探的嫌疑,他不動聲色地續道,「清晰度可能存在一定的問題,不過,長相還是看得清。」

主人這麼珍視的照片,當然不會就這麼帶走,他掏出手機,徵詢道,「我拍一張,還是稍後您給我發掃瞄件?」

「拍一張夠用嗎?」李生拿出照片以後,眼神便沒離開過,以手指細細描摹過塑封的邊沿,這時回得也有些慢半拍,語氣裡,似乎蘊含了無限的感慨和遺憾。

「這個清晰度,就算是掃瞄件也沒什麼區別的,應該夠了。」師霽用眼神取得李生的同意,用手機就著盒子的背景拍了下來。「這件事,我會用心去辦,李生請放心。」

「嗯……」李生還在注視著照片,眼神似有柔情無限,又似有難言的痛苦與恨意,半晌,才拉長了聲音應下,把照片暫先夾回內層,關上盒子。「走,我們回去打針吧。」

這次來是補的水光針,師霽順便檢查了一下右肩注射保妥適後的情況。李生精神多少有些恍惚,只任他擺佈,師霽檢查完了,他一邊扣扣子,一邊冷不丁道,「你怎麼不問?」

為什麼有故事的人都是這樣,不問,怪人家為什麼不問,問了又怕是要怪為什麼多嘴。但師霽可不想聽太多,李生這種人的秘密,知道了必定要付出代價,別看眼下一切順利,但其實他冒的風險不小,若一個人連這種危險的性.虐遊戲都不當回事,只能證明他平時做的事情要更危險。眼下是李生還沉浸在情意結裡,才好獸化,如果就勢騙出他內心深處最深的秘密,等他緩過勁來,若是動了疑,該怎麼處置他?

「這個,有什麼值得問的嗎?」他有點不解地說,「以李生的年紀,這是您的初戀吧?」

李生神色一動,似有點好笑,師霽的語氣就事論事,一副過盡千帆的樣子,「這樣的事,其實在我們門診,也見得多了。」

撒謊就是要大膽,越是若無其事、假裝客觀,就越容易矇混過關,李生有些自失地一笑,「是嗎?」

他若有所思,倒不再說話了,師霽收拾好針劑,合攏醫生包,「如果有合適的人選,我一定留心,那,李生,我就——」

「噢噢。」

這一次,李生送他出去,一路都在沉思,師霽時而瞥他一眼,步伐依舊沉穩,肩膀也鬆弛,唯獨收緊的就只有他的心:哪裡都沒出問題,他沒做錯什麼,但,這攔不住李生,他開始動疑了。

「李生不必遠送,我的車就停在前面。」他在玄關站住腳,笑得依然春風拂面。

陽光正好灑在他身上,一步不多,更內側的李生,人還在門扉投出的陰影裡,他凝視師霽良久,他的眼神就像是獸——在這一刻,你能清晰地感覺到,李生能成為S市一霸,必定有他的道理。別看他現在和你稱兄道弟,一旦心意一轉,絕對有能力讓師霽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但師霽從來就不怕這種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演技挑戰,他像是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笑容依舊無辜,「李生?」

李生的眼神,在他臉上寸寸滑過,像是在搜尋什麼,卻最終無果,他輕聲說,「好——不過,師醫生,走以前,能給我看看你拍的照片嗎?」

起疑了?

猜到他的來意了?

還是常規試探?是哪裡露出了破綻,讓他動了疑心?

師霽心念電轉,臉上卻一派無辜,說著就掏出手機,調到照片遞過去。「當然可以。」

他手機相冊裡大多數都是手術照片,最後一張是翻拍的照片,規規矩矩的翻拍照,視野沒有一點不對,可能敏感的東西,什麼都沒拍進去,李生低頭看了一會,又往前翻了幾張,展顏一笑,把手機還給他。「看來拍攝效果不錯,是我白擔心了。」

「照片本來精度就這樣,怎麼拍都不是問題。」

師霽拿回手機,笑著要道別,他伸出手,「那,李生,保持聯繫?」

李生握住他的手,但沒有搖晃,而是向下一拉,兩人距離因此貼近,他貼著師霽的耳朵輕聲問,「師醫生,真的對那排瓶子一點不好奇?」

「這……」師霽看似恍然大悟地笑了,「名人都難免有些風流韻事,李生龍馬精神,我羨慕都來不及,哪敢多問?」

他語調輕快,彷彿對此司空見慣,李生終於漸漸釋疑,手慢慢鬆開,卻又一下握緊,「這麼說,如果哪一天,胡醫生的名字也貼到上面——」

原來問題出在這裡……

還是在找補自己的控制權,剛才那瞬間的示弱,果然已經讓李生後悔,胡悅,不過是一個引子,他要確認的,還是自己至高無上、為所欲為的權威。

李生的雙眼依舊緊密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兩人距離這麼近,任何一絲微表情的改變,都瞞不過這雙飽經世事的雙眼。但這題,師霽已經知道標準答案,他扯出哂笑,「李生對她出手這麼闊綽,可見喜愛,怎會虧待?我和她也是這麼說,如果能想通,這是她的福氣。」

這無懈可擊的表現,恰到好處的諂媚,終於讓李生最後一絲顧慮都漸漸消失,他鬆開手,另一隻手拿上來拍一拍。「師醫生這是老成之言啊——有機會,也幫我多勸兩句。」

「這是自然。」師霽也知道自己剛才是出了點小問題——他實在是太不好奇了。

兩人道別後,他走開幾步,又回過身,「不過……李生,實在是冒昧,我也有個小問題——胡悅她……雖然不能說丑,但長相和于小姐,還是明顯不同,您喜歡的,好像並不是這個款——」

「你說得對,」果然,他什麼都不問,李生也沒安全感,這會兒發自內心地這麼一問,倒顯示出人性的弱點,叫李生更有從容的餘地,他心情更好了,呵呵笑道,「臉不像,她——這個女孩子,是別的東西像,她身上有一股狠勁,一股心計——」

他意味深長的聲音,伴隨師霽一路下山,「有一種瘋狂的感覺,和我想要的很像。」

狠勁、心計、瘋狂?

師霽開下山的速度比必要的快很多,他時而想起那張照片和一整排的小瓶子,一個個名簽晃過,好像其中一張就寫了胡悅的名字,鍾女士身上疤痕的照片,于小姐似笑非笑的表情,太多雜亂的念頭閃過,讓他幾乎有罵髒話的衝動。剛才被另一個雄性壓制了太久,雖然他是心甘情願出於演技,但也難免暴戾,乾脆打開車窗,在郊區高速上飛馳,一直開到市區,這才緩解下來,給胡悅打電話吩咐,「早上沒大查房,你準備一下,一會補上。」

沒等她回話,他就掛了,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她的聲音,這讓他覺得愚蠢。師霽一邊開車一邊在想日常工作,這是他安撫情緒的有效手段,接下來的手術、咨詢和會議,全都是工作,私人情緒最好都閃到一邊——

他一路都沒看手機,胡悅也沒回撥電話,師霽把車開進停車場的時候已經沒在想她了,奔馳一溜煙開到自己車位跟前停下,還是打開的車窗,讓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到耳膜裡,驚醒他的思緒——

胡悅可能已經在樓下門廳裡等了很久,他的車才一停穩,她就跌跌撞撞踢踢踏踏地穿著Crocs的拖鞋衝了過來,氣喘吁吁地趴在車窗邊上,「師霽,你——你沒事吧,我——我真不知道——」

她看起來真的有點想哭了,臉上潮紅——可能是被停車場熱的,上氣不接下氣,一雙眼急著掃視他,又想給自己分辨又不知道怎麼說似的,從沒有這麼狼狽。「我不是故意那麼說——我真的不知道——」

這都什麼和什麼?

他怔了幾秒,才想穿個中誤會,不禁冷嗤了聲,但心情卻忽然變得很好,「白癡。」

真是白癡,她還想解釋,可他已經懶得聽了,師霽這會兒不再懷疑他今天的行動有沒有意義,冒的險是否有價值,他不再去想這些事情。「你的工作都做完了?」

「沒……沒有……」

她跟在他身後,一路欲言又止,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進了電梯才囁嚅出幾句,「我都不敢給你打電話發微信,怕弄巧成拙……」

「事情……順利嗎?」

還算她有點腦子。

掃了眼她的慫樣,他嫌棄地撇嘴:一頭的汗,又髒又醜。李生怎麼會看上她?瘋勁?

那排名簽似又閃過,他一下收緊拳頭,又鬆開——李容聲馬上就要完蛋了。

「快了。」他說,「你就等著瞧好了。」

李容聲馬上就要完蛋了。

他唇邊禁不住掛了一點笑意,也許是這點勝利的喜悅,讓他格外興奮,她緋紅著雙頰崇拜又有點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這一刻他甚至想要做點別的什麼,但師霽還能控制得住,並且(現在已經很習慣很訓練有素地)快速淡忘,他只是禁不住重複了一遍,把所有莫名的情緒都注入進去,又餓又狠地說。

「你就等著瞧吧。」

《女為悅己者》